如果不是在公司里地位悬殊,他很乐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不会热情似火,甚至还很冷淡,但是正直、有担当、能力出众。
不过即便当不了朋友,也不必畏畏缩缩、唯恐避之不及。
想通了这一层,徐涿心下释然,和杜子佑相处也不再拘谨,反倒觉得其他人惊弓之鸟般的反应挺好笑的,实在是将杜子佑妖魔化了。但仔细想想也不怪他们,杜子佑本人似乎无意改善自己不讨喜的形象。
他不怕杜子佑当场给自己难堪,也不担心他真的吃这些难吃的巧克力,他最有可能拿回去扔垃圾桶。
果然,杜子佑既没有无视他,也没有开口训斥,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接过深蓝色小盒子。
“咳咳,”女高管最先反应过来,“奥亚的人应该到了,我们过去?”
众人如梦初醒跟着她沿走廊走远了,徐涿身后的那帮子同事被按了播放键,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互相撺掇着围上前,一名女同事凑到他旁边:“徐经理你和杜总认识?”
徐涿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他们却像探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一样,似懂非懂地点头,逐渐散开继续忙去了。
“来徐经理你坐这儿,”一个打下手的男同事有眼色地搬来椅子,“有什么想要的别客气,直接跟我说。”
徐涿向他道谢,并不坐下,问:“你看到潘经理了吗?”
男同事的视线在场上搜寻一遍,摇摇头说:“他刚刚还在,我帮你打电话问问?”
“麻烦你了。”徐涿说完,看见易沛然穿着酒红色旗袍出来了,换上了旧上海经典的发型,小扇子反手挡着嘴巴,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往这边来,身边打电话的男同事看直了眼。
易沛然转了个圈,尖细着嗓子问:“好看么?”
“好看好看。”男同事抢着回答,他干这行见过不少女明星,但是现在的女明星大多走清纯少女路线,像眼前这位风情万种的熟女形象他还是第一次见,连嗓音都那么性感迷人,他魂都被勾走了。
徐涿早就对易沛然的女装扮相免疫,看见只会想起他男装时抠脚大汉的形象,更别提小时候干的猥琐事,他们哥俩可是互相见证了各自最糗的时光。
他没有拆穿男同事美好的幻想,对易沛然说:“我等会儿就走,有事情打我电话,拍完了也跟我说一声。”
易沛然摆摆手,扭着腰找摄影师说话,男同事找回理智履行自己的承诺,打听到潘经理的位置:“他在十一楼办公室,半小时后下来。”
徐涿点点头,望了眼和摄影师聊得热火朝天的易沛然,转身去电梯。
他还是不放心。
易沛然说得轻松,在地铁站通道放公益广告并不是稀奇事,甚至放男扮女妆的照片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以公益广告的名义放女装海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要挑战世俗偏见。
不是以调侃的方式,不回避质疑,就这么将阴暗角落里的异类揪出来,摆到镁光灯下,供世人品鉴。
昨晚他没有详细问,是因为不想打扰对方的兴致,更不愿让他觉得自己不受尊重。刚刚他和几个同事聊了聊,探听了一番这个项目的情况,得知负责人是潘都业。
和他一样,潘都业也是资深客户经理,有共同的直属上司。徐涿在亿冠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号,三年前他领导策划了一次大胆创新的营销推广,将黑红的营销策略应用在实体商品上,成为首个成功案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勇于冒险便是他最大的标签,徐涿一直都赞赏他的大胆,他会选择接手这个项目并不奇怪。
徐涿出了电梯远远就看到潘都业精瘦的身影,他个子不高,却总是精力充沛,土黄色的粗框眼睛架在塌鼻梁上,两侧脸上坑坑洼洼许多痘印,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毛头小伙感,实际上他已经30多岁了。
“徐经理?”他回过头,“早啊,听说你找我?”
徐涿不废话,开门见山跟他说了情况,最后问:“具体的尺度有多大?”
潘都业晃晃脑袋,说:“徐经理,你应该明白,能够过审的尺度还能有多大?”
徐涿叹息一声,他就怕这点。他说:“图片的露骨程度可以控制,文案呢?实不相瞒,我一好友便是此次拍摄的主角之一,海报放出来后的舆论走向不可预测,过界一线都可能对他的工作生活造成毁灭性打击。”
小众文化圈地自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撕开那层遮羞布,以反叛者的姿势登上大众视野,得到的将会是最猛烈尖锐的批评甚至审判。
潘都业沉吟片刻,仰头注视他的眼睛:“如果他答应了拍摄,说明他有这个觉悟,你不应该过多插手。”
徐涿何尝不知道自己手伸得太长,只是他有一点比较疑惑,不吐不快:“既然过了审,便是上面默许,但是理应由低一级的广告公司先吃螃蟹,做一次小范围的试验,为什么是秉优出头?”
假如是潘都业自己主动争取到这个项目,那他很可能在具体的方案上也表现出冒进情绪,最终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徐涿实在无法信任他。
潘都业笑了,说:“的确如此。本来是被奥亚拿下,只不过——”他示意徐涿低头,压低嗓音道,“现在算半公开的秘密,秉优马上就要吞并奥亚,这个项目便是探路石。”
徐涿恍然大悟地直起身后,他又说:“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比你还怕出事,搅了杜总的好事他不得把我剥层皮?”
杜子佑又不是恶鬼。徐涿暗自腹诽,点点头说:“那是我过虑了。”
潘都业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新人嘛。你以前在亿冠?”
徐涿点头。
潘都业:“我当年毕业也给亿冠递了简历,被嫌弃不是名牌大学出身。你瞧,这就是亿冠和秉优的区别,往后你再多留点心眼,秉优虽然没有亿冠的派系斗争,但是也有暗流,别一不小心卷进去丢了命。”
这就与在谈的事没太大关联了,徐涿明白他是好心给自己开小灶,便感激地道了谢。潘都业看看时间,道别赶去摄影棚。
“老大,”罗元珊刚刚一直在不远处看他们,这时便凑过来,“和潘经理聊什么呢?”
徐涿脑子还在想事,手机震动收到几条消息,心不在焉地点开,是易沛然穿旗袍的照片,应该是找哪位工作人员帮忙拍的。
罗元珊伸脑袋看:“噫,这位美女又是谁?”易沛然换了衣服、假发和妆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无怪乎不熟悉他的人认不出来。她忽然张大嘴巴,转头瞪着徐涿,“老大,你可不能脚踏两条般,对不起嫂子啊!”
嫂子?掏出来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都说了是朋友,”徐涿收回手机,“你不是八卦女王么,我问你点事。”
罗元珊差点就拍胸口了,信心十足地说:“行,问吧。”
“秉优收购奥亚的事,你知道吗?”
罗元珊眨眨眼:“我还以为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谈了一年多,最近好像就要出结果了,听说杜总因为这事还发过几次火。”
杜总发火的事其实挺反常的。秉优并不是第一次收购其他公司,但是似乎他这次特别重视,谈的时间最长,甚至有人因此丢了工作。
徐涿记得刚才女高管提到一句奥亚,他们此时很可能就在下面开会。
只是他们这些中下层员工又能做什么呢?徐涿想想便抛到一边,又问:“我办公室想简单装修一下,应该找谁?”
几周前他就想着动手了,运气不好撞上七夕忙的时候,便一直拖到现在。
罗元珊比他还高兴:“老大你终于醒悟了!你那办公室丑得嘞,我们进去都觉得辣眼睛,你还天天住里面。”
徐涿哭笑不得,说:“行了,我就贴贴墙纸,换条窗帘。”
罗元珊:“那直接去摄影棚啊,找道具师。”
也对,刚才他在下面还看到有人在做布景,可以趁中午休息去看看。
中午前他收到易沛然的信息,说拍摄暂时告一段落自己走了,徐涿没有在意,午饭吃完拐到摄影棚找到一名工作人员。
那人大汗淋漓正在拆卸布景,并不认识徐涿,听过他的询问后指路:“我记得那里边还剩不少材料,您自个儿挑去。”
徐涿道完谢又被他叫住:“等会儿,您顺便帮我把那块板搬回去吧,谢了啊。”
他指的是刚拆下来的一块宽木板,徐涿得展开双臂才能勉强抱住,木板挺重,有2米多高,他的视线被遮挡,膝盖也抵着障碍物,只能侧着身体像螃蟹一样慢慢挪。
道具室在走廊拐角左边的第二间,徐涿在拐角外抱着木板转了小半圈,冷不丁就撞了东西,感觉像是人。
“对不起对不起,”他看不见木板后面的人,连声道歉,想挪开一些换个角度,“您没事吧?”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木板边缘,紧贴在他小麦色的手下面,白得刺眼,与此同时一股酒气钻进徐涿鼻腔里。
徐涿惊了。
哪个不要命的敢大白天在公司公然酗酒!?
第11章
来人似乎只想将挡道的木板推开,手指头收紧,一只锃亮的皮鞋踏了出来,然后是笔挺俊俏的鼻子,酡红的脸颊,比脸还红润的薄唇,飘忽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射来,在徐涿愕然的脸上扫过,蓦地停留,接着拧起眉心,定定望着徐涿的脸,好像在思索在苦恼。
徐涿心里一跳:“杜总!”条件反射回头看身后的走廊,没有人注意这边。
他松了口气,大白天的喝酒,还一个人到处跑,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他压低嗓音问:“杜总您还好吗?”边上下打量,西装前襟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渍,虽然满身酒气,但不吵不闹,步伐还算稳,应该喝得不多。
杜子佑听到徐涿的问话,神色仍旧是醉态的茫然,半晌后才慢慢摇头,手抓上徐涿的手腕,皮肤滚烫如同火烧一般。他抬头翘起唇角,因酒精的影响无法判断距离,贴得太近了,呼气喷在徐涿下巴,带点软糯的鼻音:“我——赢了!”
徐涿立马推翻刚刚的判断,杜子佑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
无法,他只能放开木板靠墙上,两手扶着他的胳膊,低声问:“您要去哪儿,我送您。”
杜子佑仰着精致的脸,颧骨和耳垂染上了潮红,目光迷离,听了徐涿的话收了笑容,蹙起眉,又开始迟钝地思考。他这副不言不语的乖巧模样,还真让人生不起气。
徐涿忍不住笑了笑,耐心地等待。“哒哒”,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往这边来。
杜子佑微微瞪大眼睛,挣脱徐涿的手,想背过身去躲开来人。
醉成这样还如此警惕。徐涿哭笑不得地松开手,转身挡住他的身影,看到来人正是刚才的那名工作人员,正在搬另一块木板。
“怎么停在这里?”那人问,没注意背过身的杜子佑,“找不到地方么。”
“抱歉,”徐涿摊开双手,“我临时有点急事,”
工作人员也是个爽朗的人,说:“没事,那你忙去吧,木板放这儿就行。”说完就继续螃蟹步,进了第二间房间。
“杜总,”徐涿站他身侧,浆直的衣领处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宛若一只高傲的白天鹅,“我们走吧,您是要回办公室吗?”
白天鹅优雅地晃晃脑袋,嘴唇蠕动,徐涿赶紧将耳朵凑上前。“还没找到。”杜子佑喃喃道,很委屈。
徐涿心软,问:“您要找什么,我去找。”
杜子佑动了,步子有些慢,但是稳,沿着左边的走廊走到底,又拐一个弯。徐涿小心翼翼跟他后面,又不敢靠太近,怕被别人看见。
杜子佑在一个房间停下,徐涿眼明手快推开门,是一个化妆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物鞋子,明亮的镜子映出摆满桌面的化妆品。
他跟着杜子佑进去转了一圈,“没有。”杜子佑说话带着一股执拗劲儿,让人心生怜爱。
徐涿跟他出了化妆间,杜子佑站着想了许久,在这种状态下思考的确是难为他了。徐涿见他停在另一间屋子前,便上前推开门,摸索着打开灯,是一间会议室,窗帘敞开,正午的阳光晒在沙发和桌椅上,散发着皮革的气味。
杜子佑拖着步子踩上会议室的地毯,慢慢转到最里边收了脚步,弯下腰去拿什么东西。
徐涿定睛一看,心里震动,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辨不清是什么味道。那东西眼熟得很,是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已经开了封。
杜子佑将它攥在手里,迷醉的脸上绽开笑颜,眉眼弯弯,像个如愿以偿得到糖果的小孩儿,是一种纯粹的快乐。
徐涿有迷惑不解,有愧疚自责,还有一点感动。这只不过是他随手送出去的礼物,甚至连礼物都不算——客户送的样品而已。
他来不及说什么,杜子佑抱着盒子出了门,往电梯去了,徐涿像护着易碎的瓷娃娃一样紧随其后。原以为是上楼顶办公室,却见他眯着醉眼,手指沿着曲折的路线前进许久,终于摁下了地下停车场的楼层。
这是准备回家?徐涿考虑自己要不要继续跟着,还是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来送。
“叮咚——”,杜子佑出电梯,又停住脚步开始想,半晌后开始掏裤兜,拿出一串钥匙,没轻没重地拍到徐涿胸口处。
徐涿连忙伸手接过来,认命地一只手拉着杜子佑,踉踉跄跄地开始找车。被拽着走的人听话得很,既不发脾气,也不开口埋怨,只是将怀里的盒子搂得更紧,乖乖地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