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云稚接了汤碗,拿汤匙在里面漫不经心地搅拌着,眼睫低垂,明显对李徊又打什么主意并不在意,“我要查的事有消息吗?”
“咱们的人把那片林子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遍,跟最初判断没太大出入,那伙人确实是奔着劫财,所有的钱粮辎重全都被带走了,甚至连……”
陈禁话说到这儿顿了顿,往床榻上扫了一眼。
“连什么?”云稚动作稍顿,微抬眼。
“世子的狐裘,身上的玉佩,任何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没剩下……”
见云稚并没反应,陈禁低低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让人顺着马蹄印一路寻了过去,最后到了北镇西边的一座山里。不过那边雪深林密,情况未知,就没贸然进去,之后在四周打探了一下,据说那山里确实是有一伙山贼。”
“山贼……”
云稚低低笑了一声,却听得人脊背发凉,蓦地一声脆响,陈禁顺着瞧过去,发现他竟用两根手指生生地捏断了瓷质的汤匙。
“这平州地界的山贼,还真是不少!”
瓷制的汤匙断口锋利,立刻在指尖留下一道伤口,鲜血慢慢涌了出来。
陈禁叹了口气,摸出锦帕递了过去:“这事儿确实是有点奇怪,负责护送世子回程的都是圣上安排的宿卫,就算人少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容易。
我仔细检查了他们身上的创口,几乎都是一击致命,说明这伙凶手武艺高强,而且有组织有计划……所以我想,会不会和之前村里那伙一样也是逃兵,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平州军中的。”
伤口不深,很快就止了血,浅色的锦帕也被鲜血浸湿,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云稚丢开锦帕,捏了捏手指,垂眸看着那道几不可见的创口:“我那位世叔怎么说?”
“李徊说明日就派人进山,不管费多少工夫都会彻底剿灭这伙山贼给我们一个交代。”陈禁抽了抽鼻子,明显对这话嗤之以鼻。
“给我们一个交代?”云稚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抬头看陈禁,“他有空不如祈祷一下那伙贼人和他们平州没有关系,不然……我要的交代,他李徊怕是给不起。”
“我也觉得李徊不靠谱,不说这伙贼人到底是不是军中出来,平州是他治下。但凡平日多费点心思也不至于让匪徒如此嚣张……”陈禁咬了咬牙,“明日还是我带几个兄弟跑一趟,管他是山贼还是什么……”
“明日你们带大哥回家……”云稚抬眼,视线落到床榻上,“剩下的事,我自己办。”
?
月落参横,天色将明。
白日里睡了太久,以至于到了这个时候李缄都没酝酿出丁点睡意,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正犹豫要不要出去转转,忽听得外面喧哗起来。
他现在住的这间屋子不仅离李徊的院子近,也是从内院出府的必经之路,这么一大清早地闹出这么大阵仗,整个府里没几个人能睡上安生觉。
索性也睡不着,李缄下床披了衣服,正打算出去看看,拉开门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管事明显也没想到李缄这个时辰还醒着,惊得连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端出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大公子要去哪?”
“想看个热闹,没想到被热闹找上门了……”李缄打了个呵欠,“有事儿?”
“镇远侯世子不幸遇险,将军吩咐公子随侯府车驾一起去往幽州吊丧……”管事说着递过去一个包袱,“里面是衣物,车驾已经准备好了,即刻就要出发,公子抓紧梳洗更衣。”
替李徊去幽州吊丧?
李缄往管事脸上看了一眼,思绪微转,心中便明了。
李徊和云邺虽然都是一方总管,这总管和总管之间却也是天差地别。
云家自开国以来便镇守辽北,镇远侯爵位世袭罔替,手下多精兵良将,幽州物阜民丰,百姓对云家拥戴有加,一度引起先帝猜忌,却又不得不依靠云家来威慑周边的几个小国。
李徊这个平州总管,便是先帝扶持来制衡的手段。
但眼下先帝驾崩,新帝初继位,未必还愿意再扶持李徊——不仅不愿意,从那道召其子嗣入京的旨意来看,该是一起提防上了。
而李徊盘踞平州数年,手下屯兵不少,却远不足和云家抗衡。偏偏这个时候,镇远侯世子惨死于平州地界,李徊当然要伏小做低摆足姿态,以免在失去朝中支持后又被镇远侯记恨上。
但年关底下让他本人亲往幽州肯定是不愿意的,正好现在多了个刚认回来的便宜儿子,不用白不用,顺便还可以借此机会坐实李缄这个李家大公子的身份,后续再把人送去都城也省了不少解释跟认证。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
李缄想着,顺手打开手里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身素衣,不由笑了起来——
要不是顶着李府大公子的身份,按照李徊的习性,说不定干脆准备一身孝衣,让自己给那个镇远侯世子当一次孝子贤孙。
披麻戴孝李缄倒是没关系,但对象怎么也得是李徊。
院子里依旧是喧哗一片,下人们来来往往,似乎是在往外搬运什么东西,管事几次回头观望,见李缄却仍不急不慢地翻看包袱,没有半分动作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公子还不抓紧?”
李缄看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回手关上房门:“这就来……”
李府家大业大,虽然仓促,准备却很充分。包袱里从贴身衣物到外袍棉衣应有尽有,并且,十分合身。
李缄换好衣服,简单梳洗过后,在管事喋喋不休的催促声中出了门。
门外多了个一身短打的年轻男人,瞧见李缄便躬身施礼:“大公子……”
李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轻轻挑眉,一旁管事开口介绍道:“这是李良,此行往幽州由他负责照料公子的饮食起居。”
照料饮食起居?
是信不过他这个乡野长大的孽种吧。
李缄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知道了,现在出发?”
“还要等一会……”李良回道,“车驾已经准备好了,大公子……”
话只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李缄跟着抬眼,正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顺着回廊而来。
云稚……
脑海里立刻跳出这两个字——还真是一点不出意料,府里的贵客,镇远侯家的小公子果然就是那个家伙。
李缄想着,抱起手臂靠在门上,正好发出一声轻响,却没想到在一片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这么细微的动作竟然也能被感知,原本正向外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看了过来。
天光微亮,李府的灯笼却十分耀眼。
隔着小半个院子再次对上那双眼睛,李缄有刹那错愕,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眼睛的主人已经漠然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李缄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一个人。
那人被一件雪白的狐裘罩着,虽然看不清面目,却看得出来是个身高腿长的成人,这么一路被个半大少年背着难免颠簸,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没有一点反应。
就像已经死了。
李缄远远看着,心中有了分晓——应该就是那位不幸殒命的镇远侯世子云稷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上章大哥那段我写了很久,前前后后改了有很多遍。对于这本书来说,虽然大哥出场即盒饭,但其实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云稚从小到大哪怕大哥去世之后也一直在受他的影响。
感谢在2022-06-05 12:00:00-2022-06-06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别盗我号了不充钱了、橘被吃啦 1个;
第八章
李府到底富庶,匆忙间找到的马车也足够宽敞精致。
云稚把云稷的尸身安置在车上,又用狐裘仔仔细细盖好,低头凝神那张苍白的面孔,良久,他跪地叩了个头,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陈禁正候在车外,眼看云稚下来,满脸欲言又止,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缰绳递过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然还是我陪你吧。”
“那你打算让谁护送大哥回家……”云稚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缰绳,“李府的人?”
陈禁沉默了一下,最后无奈认同:“那你……”
话还没说完,正要上马的云稚突然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李府方向——李缄正跟在管事身后慢悠悠地转出来。
陈禁跟着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李徊还真安排这个刚认回来的便宜儿子去幽州?”
“意料之中。”云稚收回视线。
李徊的那些小心思连陈禁都看得明白,若是平日里云稚倒是乐意分点精力给他顺便找点乐子,但眼下,李徊还不配。
云稚翻身上马,眼底一片漠然:“你去敷衍一下,我走了。”
“等会,先前那件狐裘虽然沾了血,好歹能避寒……”陈禁把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一个人小心点。”
“回去路上别这么唠叨,大哥怕吵……”云稚笑了一下,接了包袱背在身上,一甩马鞭,“走了……”
清晨的街巷空荡冷清,马蹄声响过,分外清晰。
李缄下意识看过去,只瞧见一道飞驰而过的身影。
“收拾好了吗,李公子……”陈禁斜靠在马车旁,点头以示招呼,“出发?”
李缄回过头,认出他是那一日火场前跟在云稚身边那个:“不等他一起?”
“我们公子还有事儿要办,不牢记挂……”陈禁指了指另一辆空着的马车,“请吧……”
李缄看了眼空荡荡的街巷,耸了耸肩,转身上了马车。
从平州到幽州路途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只要一日。即使因为顾及马车并未刻意赶行程,抵达镇远侯府也不过用了两日。
传信的人到得更早,侯府已经备好灵堂,府门外丧幡高悬,白色的纸灯笼在冷风之中摇曳,李缄还没进门,就先感觉到了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云稷的尸身早被迎了进去,李缄在府门外稍候了一会,换了一身丧服的陈禁去而复返:“李公子,侯爷有请。”
李缄还没开口,一直守在跟前的李良已经应声:“劳烦……”
陈禁视线从他们两个脸上扫过,轻轻挑眉,转身带路。
镇远侯云邺已年逾五十,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从面相上看,甚至比李徊更年轻一点,却又没有李徊身上那种武夫的粗蛮,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带了些许文人风度。
唯有两鬓斑白,看起来十分碍眼。
不过到底是久在军中,心思深沉,哪怕刚刚痛失亲子,面上也未显露分毫。
只在瞧见李缄的时候,眼底似有刹那讶异,等李缄想要去辨别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李良的存在,李缄几乎不用开口,行了礼便垂手立在一旁,听着李良转达李徊的致意。
李徊此人看似自大暴躁,却极为圆滑,不然也不能从一个马夫一路成为一方总管,眼下人虽然没到,面子功夫却做得十分到位,李良喋喋不休半晌,最后竟还从怀里摸出一封李徊的亲笔信。
李缄往那信上瞟了一眼,只从厚度上就可以料想到上面的措辞是如何情真意切,感同身受。
不过云邺并不买账。
他示意站在一旁的管事接了信,也没理会李良,视线落到李缄身上,淡淡开口:“你爹的心意我已知悉,现在府里琐事繁杂,过两日再为你接风。时候不早了,一路奔波劳顿,先去休息吧。”
他声音低沉平静,有些许嘶哑,却不容拒绝。
李缄也不看李良的反应,深深作了一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灵堂,转身跟着侯府的小厮往客房走去。
这一路确实劳顿,李缄长到这么大还没经过这么远的路途——据说当年曾跟着李徊从都城往过平州,但他那时年幼并无记忆。
这两日虽然都在马车里,到底天寒地冻,他病又未愈,一路撑到现在已是筋疲力竭,进了房间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年幼无知的他趁下人不注意,偷偷溜进花园采了一支鲜艳的红梅,欢天喜地地跑回那间陈旧却温馨的屋子,娘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满地的血,鲜红而又夺目,就像手里那只红梅。
“娘亲……”
李缄呜咽出声,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额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他醒啦!”
李缄侧过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莫名有些熟悉。
“李公子……”先前送李缄回来的小厮站在床边,见他醒了长长舒了口气,“您可终于醒了!”
眼见李缄还满眼茫然,又补道,“先前我来送饭,见您睡着怎么都叫不醒才发现是发烧了,方才大夫来过了,药也在熬着,您先歇会,我去看看!”
说完低声和那小孩说了句什么,便匆匆退了下去。
意识逐渐清明过来,李缄后知后觉地感到四肢酸痛、头晕目眩,看来是一路颠簸之后,还没痊愈的风寒卷土重来了。
甚至勾起了那段刻意遗忘多年的梦魇。
他抬手摸了摸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