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雪淡淡道:“岳盟主不必管我是谁,晚辈只想问一句,一旦用了这开刃之法,必会害死他,此事你事先知不知情?”
岳千山双目如隼,狠狠盯着霜明雪,面前少年的模样忽然同记忆里一位故人重叠在一起,他灵犀一转,心中惊涛四起,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你是……你是……”
霜明雪目光沉静,俨然默认了。
岳千山惊惧更甚:“你不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么?孩子,你既没死,这些年又去了哪里?”
霜明雪淡淡道:“天既不绝孤苦,自会留我容身之处。”
岳千山听出他语气中的疏离之意,想起彼此身份立场,不由失声道:“你是来找我复仇的?”他攥紧藏剑地图,语气愈发沉痛:“为了报仇,不惜替魔教做事?”
霜明雪道:“岳盟主忘了,我先前已说过,此行不为别人,只是为当年事同岳盟主讨一个真相。”岳千山略一迟疑,他便又道:“我知今日窥探了太多阴私,岳盟主必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只是叶流云与你三十年交情,并晚辈这条性命,还不够换一句真话么?”
岳千山沉默良久,终是败下阵来,他以掌掩面,颤声道:“当年……是我一念之差,我害了师兄,也害了……”他看了看霜明雪,似羞愧般又将头低了下去。
霜明雪知他心中所想,平静道:“岳盟主为天下苍生计,舍我一人,安抚温离,此事我并不怪你,只是你明知用了那本开刃残卷,叶流云再无活路,却将这祸水塞给他,此举可还有违岳盟主口中的狭义?”
岳千山脸上羞愧更甚。
霜明雪轻叹一声:“叶流云与你是同门师兄弟,自幼一同长大,他待你有如亲兄弟。只是他处处强你一头,当年凌霄散人欲交武林盟大权之际,更是最先选中他,你用此伎俩,莫不是因为妒忌他?”
“不不!”岳千山连声否认:“我从未妒忌过师兄,他的天赋才秉,我从来都是敬佩的,只是,只是,他纵有万般好处,却抛不开一个痴字,这样的人,可以做天下第一的侠客,可以做万世流传的情圣,却做不得事事以天下人为先的武林盟主,师父却不管这些,我没办法……我本以为,以他的剑术修为,或许不用做到那一步也可以……”
霜明雪目光冷了下来:“可你终究害死了他。”他望着桌上烛台,似在压抑什么情绪:“他的确是个武痴,是个情种,一生只痴手中长剑,只恋爱妻一人,但他比你更清楚自己不适合武林盟主这个位置,当日凌霄散人才动此念,他便欲带妻儿离开山门,远走江湖。天下人人都可能同你争这武林盟主之位,只有他不会,若不是你信不过他,连问一问都不肯,又怎会有后来的事?岳盟主,是你看轻了他。”
岳千山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骤然发出一声悲鸣:“师兄!”
霜明雪轻轻一碰那柄折扇,冷淡道:“天理昭昭,万事绕不开公道二字,岳盟主既已认下这笔血债,今日我便替叶流云向你讨回这个公道。”
他周身杀意渐起,如密网一般悄无声息笼罩下来,方至此时,岳千山才觉出周身麻痹无力,莫说提剑御敌,就是动一动手指头也不能够:“你对我下毒了?究竟是何时?”
霜明雪从他手中抽回那张藏剑地图,以衣袖在边角擦了擦。
岳千山满脸难以置信:“你自幼纯善,从不会撒谎,更不屑诡计阴谋,如今竟学人用毒?”
霜明雪道:“江湖险恶,用不了剑,总得学些旁的傍身手段。”
岳千山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只是诸事在心,始终无法坦然面对,竭力去抓他的衣袖,嘶声道:“我欠师兄一条命,你想要只管拿去,只是这藏剑地图万不能让魔教拿到,否则天下危矣!”说到此处,忍不住老泪纵横:“对不住你们的是我,但苍生无辜……”一语未了,他猛然朝霜明雪出手,动作狠辣,乃是置之死地一击。
霜明雪早有提防,连连后退,躲开他的杀招,再看向岳千山时,眼中多了一丝嘲讽:“岳盟主总喜欢使这些小手段。”
岳千山强行运功,经脉肺腑俱伤,他嘴角流下鲜血,黯然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不过是见你心魔已生,身边又无人教导,不免会行差踏错,今日你随我葬身此处,也好过日后为祸武林,被世人唾弃。”
霜明雪目光深如渊海,将地图收入袖中,道:“岳盟主放心,我虽不敢自诩侠义,但儿时所受教导,一日不曾忘怀,若我有襄助魔教之心,又怎会将藏剑地图送给你们?”
藏剑地图出现之日的种种赫然在脑海中浮现,岳千山思绪一片混乱:“是你?对了,当日翻找师兄住处,的确没找到饮魄剑与藏剑地图,你既没死,自然是你拿走的,可你为何如此?”
霜明雪一展折扇,缓声道:“我自有我的用意。先前岳盟主说,若为侠义,死又何妨,这话不错,我这条命确不足惜,可大事未竟,还不能就死,为愿得偿,辱我忍得,诡计我也用得,日后自有向天地双亲交代的一天,不劳岳盟主费心!”话音落地,他骤然出手,但见寒光一闪,岳千山脖颈上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涌出,淋在扇面之上,紧闭的鸢尾吸尽血色,缓缓开了一片。
霜明雪将烛台丢到布帘子上,灯油流了满地,熊熊烈焰不一刻便烧了起来。他隔着火光对岳千山道:“你欠我叶家两条命,一场大火,如今两清。”
第4章 噩梦 合欢宗宝贝无数,熬过今晚,还有明晚等你。
守卫弟子被火光引来,霜明雪听得脚步声渐近,起身从窗口翻出。守卫弟子只看到一道白练似的身影掠过,不一刻便跑远了。
此时房中火势渐大,隐隐可见岳千山横在其中,脖颈处一道骇人血痕,已气绝多时。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呼喊——
“着火了!”
“有刺客!”
岳千山大弟子司徒南闻声而来,一面派人救火,一面打着手势,示意剩下的人随他追敌。这小贼行事虽然吊诡,但身法武力似有不济,司徒南几奔几纵,不多时便在悬瀑前追上了他。
就见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惊鸿一瞥,司徒南便觉十分眼熟,再一细看,陡然惊道:“霜明雪?”眼看他欲跳涧遁走,司徒南无暇多想,反手抽出一支黑羽重箭,不及搭弓,竟以臂力飞掷过去。
霜明雪听见风声破空而来,却是躲闪不过,后心一阵剧烈痛楚,低头看去,一支血箭透胸穿出。司徒南一击得手,立刻紧追上前,霜明雪不再犹豫,咬牙跳进水涧之中。
悬瀑水流汹涌,转眼便没了他的踪影,司徒南暗骂一声,道:“他中了箭,逃不远,顺着水流方向给我追!”
时近九月,山风微凉,水底更是寒意彻骨,霜明雪身受重伤,被水流冲到一处洼地,好容易爬上岸,已连站都站不稳。
还待分辨身在何处,就听见一声惊呼:“小哥哥。”
循声望去,居然是先前被他抛下的异族少年。桑雩见他面色惨白如纸,手上脸上尽是石砾刮碰的痕迹,最凶险的当属胸口那一箭,箭身大半已折断,唯见一枚寒意森森的铁矢透出来,不知先前流了多少血,在水里泡了这许久,衣襟自下摆还是淡淡的粉色。
桑雩几步上前,将他扶住,焦急道:“你怎么伤成这样,谁干的?”
霜明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但追兵已至,不容多想,他失血太多,一开口牙根不住打颤:“有人在追我,你帮我……找个地方藏起来。”
桑雩不再多言,扶着他往自己住处去,霜明雪见他七拐八绕,最后走到一座独立院落,清幽雅致,很是安静。想他一人一马前来,居然得到如此照顾,不由有些惊诧。
桑雩不知他心中所想,扶着人坐下,便心急火燎地去找伤药。霜明雪拉住他,抬手熄灭灯盏,示意他别发出动静。
不一刻,果然有人来敲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神情,但霜明雪觉出他在紧张,拉过他的手写道:“莫慌。”
不知为何,那根冰冷微颤的手指在掌中一划,桑雩没由来定下心来,他让人躲进衣柜中,扯散头发,装出一副刚被吵醒的样子去开门,
霜明雪蜷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身体疲惫至极,似乎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然而门外仍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他自虐般咬住手臂,不让自己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说话声停了,周围复归平静。桑雩点亮烛火,将他扶出来。
霜明雪脑海阵阵晕眩,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他竭力隐藏虚弱的状态,缓缓道:“他们怎么说?”
桑雩江湖经验太少,对方语焉不详,他便听不出名堂,只是兀自奇怪:“说是有可疑的人混了进来,让我小心防范,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望向霜明雪:“是他们伤的你么?”
霜明雪没能回答,他只听清前半句,心中提着的那口气一松,便再支持不住。膝盖一软,半跪下来。桑雩看他胸口氲出一小股鲜血,知道这伤是再也拖不得了,将人扶到床上,便去解他的衣服。
霜明雪已在半昏迷中,却死死攥住领口不放。桑雩只当他是信不过自己,一个劲掰他的手指:“你放心,箭伤我以前治过,很快就好……”
衣服扯开的瞬间,剩余的话噎在嗓子里,他终于知道霜明雪想遮掩的是什么——
除却后背那一道箭伤,他肩头、胸口布满点点红痕,如无暇白玉上散落的桃花也似。
桑雩虽未娶亲,却也不是不晓人事的孩童,一望便知他先前发生过什么。只是这风流情状之间,交错着的淤青指印与深入血肉的齿痕,绝非他所知晓的男欢女爱该有的样子。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霜明雪,对方死死咬着唇,已完全陷入昏迷之中。
霜明雪做了一个梦。
梦中四下寂静,只闻灯花爆裂之声。他手足受缚,被锁在昏暗的床榻上。此时门口靴声踏响,有人缓步而来。来人步伐极慢,像是着意将压抑恐惧的感觉拖长。
纱帐拂开的瞬间,霜明雪紧闭的眼睛轻轻动了动,鸦羽似的睫毛随之一颤。
这细微的变化逃不过温离的眼睛,他状似无意般扯了一下系在床边的金线,丝线尽头没入锦被之中。
霜明雪浑身一紧,脸上红潮更甚,然而始终死咬牙根,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温离舍不得般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已经第七天了,你可还想明白?”
这声音如同毒蛇一般钻进耳中,霜明雪睁开眼睛,声音不复清冷:“……杀了我。”
温离轻笑一声:“本座要杀你轻而易举,不过是体谅你年少气盛,一时磨不过这个弯,宽宥你几日罢了。”他勾着霜明雪一缕长发,声如蛊惑:“乖孩子,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讨得我欢心,要什么本座都会给你。”
霜明雪一字字道:“我要你的命,给么?”
温离眼中笑意不改:“想要我死又有何难?待会儿你只管使些功夫,叫我死在你身上就是。”
霜明雪拳头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中,复闭上眼睛。
温离在他眼皮上亲了亲:“别生气,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本座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他将一个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漆盒打开,只见里头赫然几枚龙眼大的铜珠。置在盒中不觉有异,然而一到他手中,却是触热即动。温离握紧掌心,更有切切颤声传来。
温离笑道:“合欢宗的人送来的,说是叫什么勉铃,我看旁的物什你也玩厌了,今夜咱们换这个新鲜的可好?”
霜明雪绯红的脸颊似乎一瞬间变得惨白,连声音都带着颤音:“你有种就放开我。”
温离笑道:“我不放,你又能如何?你只管跟我硬气,合欢宗宝贝无数,熬过今晚,还有明晚等你。”
霜明雪咬紧嘴唇,虽没有回答,但脸上已有畏惧之意。
温离声音温柔下来,低着头,与他鼻息相触:“我也不想逼你,你乖一点,我们都省些事,对么……”
霜明雪忍辱般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温离道:“自然是……”
忽然之间,一股强烈的杀意袭面而来,但见银光一闪,霜明雪跃身而起——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挣脱镣铐,不过须臾一瞬,便携利器抵至温离面前。温离钳着他的手腕,神色如常,连嘴角的笑意都不曾淡去半分。
然而动作却十分狠辣,反手一拧,只听骨节错位声响,自霜明雪掌心中掉出一物,正是一片薄薄的碎瓷。
想来是吃饭时故意打碎饭碗后藏起来的,不知攥了多久,掌心被划得血肉模糊。
一缕乌发轻轻飘到两人身前,乃是从温离脖颈旁割下。
温离望着他道:“第二次了,好玩么?”
霜明雪目光坚狠,哪还有半点畏惧瑟缩的样子,只听他冷笑一声:“若有下一次,我的武器会刺进你身体里。”
温离冷冰冰地看着他,忽而一撤手,将人摔在床上,这动作牵动到那根金色丝线,霜明雪不及防备,闷哼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就此蜷身不起。
温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好歹。”他朝门外道:“毕方,去把合欢宗那几个人叫来。”
霜明雪满脸冷汗,被温离揪着头发仰起脸,只听他冷声对自己说:“怪本座心软,舍不得给你苦头吃,你既这么不懂事,那本座只好把你送到能教你懂事的人身边。这几人便是在合欢宗里也算有手段的,或许等他们陪你玩过,你才知道本座待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