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旧事+番外——沈安知

作者:沈安知  录入:03-19

 文案:

 昔有临安令许静知尝与韩公子交游。韩公子者,异士也,皆以为神。许令者,狂士也,酒肉为欢,言子不语。 “岂特故人托?” “吾尝语君,世间事十二万年一轮回也。吾与君交,十二万年前后均如是,君又何怒矣?” 不复归。 ****** 文中部分梗典出《子不语》及其他笔记小说。 与其说这是一部耽美小说,倒不如说,我只是想要说些故事而已。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主角:韩泠元,许静知 楔子:《凭窗夜话˙韩公子》 昔有临安令许随之尝与韩公子交游。韩公子者,无人知其由来。姿容美,独居,唯一老仆侍左右。性温,斋饭以自食,文质彬彬,君子也。许虽善,然性乖张,顿食肉,无则不欢,且为捐官故,学如市井无二。然二人交好甚,时人怪之。韩公子曾笑云:“静知,尝有大功德,吾与之交,善,吾待以青目,汝何怪邪?”静知,许名也。问何功德,不肯言。 韩公子有异术,时人多疑之修道也。鬼怪作祟于临安,韩公子到,往往止焉。众皆神之。然许令不信鬼神,虽常与韩公子同进出,尤言子不语,笑韩公子诳人为乐。韩公子笑而不答。某月夜许静知与韩公子夜饮,未见老仆,问之,言老仆暂归乡。时有城南李姓人家急请,言家中有作祟者。二人俱之。韩公子至李家,李家子神色委顿,精泄不止也。见韩公子,惊曰:“大人何来此?吾已得判,报前世孽也!”韩公子云:“汝得金鳞判,非吾判。汝既为道,又何为此阴损之事?”子叩首曰:“此子前世乃吾妻,然妇道不守,竟与奸夫合谋害吾成野鬼也。奸夫已服役,然此子独脱也。吾不服,故上诉,得判今世害此子精气外泄至死。”许令闻之,道:“泠元又作怪耶!纵与谋杀夫,何得此终也?”泠元者,韩公子名也。韩公子笑云:“静知莫语,此常事也,然金鳞所判过矣。乃知男子精气非一世精气,今世以精气外泄死,来世必入牲畜道,或早夭。一命换一命即可,何至于此?”李家人惊,然不敢语。韩公子又道:“然李家命中止一子,且孙必富贵。子报前孽可,若断李家子嗣,大过。”鬼默,再叩首:“吾意不至此,请再判。”“至孙诞后复来,何如?”鬼喏喏,李家子遂如故。归韩宅,韩公子与许复饮。又有一白衣子随来,为斟酒。许奇,韩公子笑言:“此李家鬼也,愿随吾修功德,故自为仆。君曰子不语,尝见鬼真身哉?”白衣子作狰狞貌证己身,许反大笑,复言韩公子作怪。竟不信。 临安虽小,犹有案也。许令虽直,然视断案难,韩公子常助之。一日得报曰于河边见浮尸一具,命抬至府衙验之,死三日矣。临安无人知其为何,视其装束,强辨为北方人士。许欲究之,然韩公子道不可。言此人乃自作缚,北盗也,孽数。为北官逐,欲往南复为盗,然为南盗所杀,命该如此。许骇然,谑言韩公子岂亲眼见也,何得之?韩公子笑不应,此案遂悬。数日后有盗为邻县缚,招认罪状,杀北盗者赫然在列。众俱传鬼神言之韩公子,神之甚。然许仍不为意,唯道韩公子若赌,可无不胜也。 许与韩公子交游五年,许亦刚,然韩貌如旧。某日与许夜饮,忽言许有劫,许笑置之,言:“生死岂非天命哉?子勿言,且看天意何如!”韩公子云:“君安信天命哉?”“非信天命,然可度者,必度。且余无所愧,又何畏!”韩公子笑,摇头不语。后许令至临安郊外游,遇姝,自言为隐者女来此游,见许甚合意,欲与交。许欣然,随,至山中,未欢,姝已变色,骂曰:“小子,吾去矣!”风起,许方见姝为白骨,随风失也。许于山下遇樵夫,知女子为山中精怪,喜魅男子交矣,交后男子必死。许归,遇韩公子,笑曰:“此劫乎?吾度矣!”韩公子不应,交好如旧,然不再与饮。许悔谑笑,乞之,竟不复饮。 时有苏商客临安,适逢韩公子与许夜游,大惊怖。自语曰:“苏氏子安死乎,岂无恙耶?必为鬼神遣之,取吾命哉!”归旅则病,临安医尽无用矣。人将商语私白许令,许令谑,道不可信。然韩公子亦闻,白许:“静知信时到矣!”遂与许令同往。客商尚一息,见韩公子状愈惊,几死。韩公子手拍客商顶,朗声不知为何语:“此子死时未至,众且归!”客商色缓,然不敢视,癫狂状。许怪之,欲去。韩公子止,道:“汝命缘未尽,勿怖,且视吾!”客商不愿,竟视也。韩公子又云:“子视吾鬼耶?人耶?”云:“似人也。”“不然。吾非鬼也,亦非人也。汝惧吾,因汝八岁前与沈女共谋苏家子命也?”客商唯唯。“吾尝与苏家有缘,故托为苏家子挡此劫。死者,吾也,非苏家子。其生于吾死后,汝与沈女有愧,待之善。然子罪非尽也,特未至。”客商面赤,不能语,止求饶耳。 许观之,异道:“君复诳之?”韩公子云:“非诳也,君可信乎?吾实含元殿殿主,无名,假托为韩姓。君可记昔日放生金鲤鱼耶?君前世亦尝于蛮人手救一幼马。金鲤鱼、幼马者,俱吾糊涂判司,天界金池之龙。感君至此,知汝有劫,适闻吾将临世,托吾事毕后护汝五岁。今汝劫过矣,吾期限亦至,今将归。”许大惊,再视韩公子,已非旧时容,难辨矣。众皆跪拜,唯许怒言:“岂特故人托?”韩曰:“吾尝语君,世间事十二万年一轮回也。吾与君交,十二万年前后均如是,君又何怒矣?”又笑语:“吾甚!此怒十二万年前后亦有之,吾何怪之?”许欲言,然不能。韩仆至,亦非旧日容,言:“期至,主人须归。”韩公子颔首曰:“善。”与仆俱乘云去。许方可动,追之不得,怅然归。寿卒,竟不复见。 众始知前日乃韩公子为许脱劫,又悟韩者即含,取含元殿首字为姓也。含元殿殿主,掌道中人冥事者。至世,为人挡劫,与人交游,真性情也。神亦有情哉!然与许交,自言特判司托,岂非无情耶?有情无情,实非外人可道也。 ——《凭窗夜话˙韩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自以为是古白话但是其实和现代白话文没有太大区别——当然《凭窗夜话》这本书是我编的楔子基本上已经概括了文章的主要线索,关于韩公子的身份神马的。但是妹子们都知道的,关于正史和野史的区别……以及这篇文章和任何古地名没有关联,如有雷同,纯属借鉴。 第一章:神庙 初春的天还有些雾蒙蒙的,李琦大步走在路上,心里面倒是得意洋洋地忽视了这稍嫌阴沉的天气。 想到刚才在庙里面得到的预兆,“必遇贵人”,虽然说这穷乡僻壤的实在是几十年都难见到一个能称得上是贵人的人,但是这庙神的预兆,却是不能不信的。前不久钱嫂家里的幺儿躺床上要死不活的,去求了个签,不是很快就好了吗! 更何况他也不是求些什么,“必遇贵人”,瞧瞧这签! 李琦脸上又止不住地露出得意洋洋的笑来了,半是敬畏半是骄傲地在念叨着这签:“贵人,该是怎样的贵人?长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见过多少镇子以外有身份的人呢。哦,上次来的商人……那不算,还不是一股市侩气!”市侩这词他还是从镇子里唯一的秀才李阮英那儿听到的,“该不会是县令?难不成是州长?” 他朦朦胧胧中仿佛见到了不远处的田埂上走来了前拥后呼的仪仗队,中间簇拥着的那个华贵非凡的人,就跟泛着金光似的。他的笑容中又泄露出毕恭毕敬的模样来,思忖着:该求些什么呢,这样的大人物。去身边做个杂役也是好的啊…… “请问这位……” 李琦蓦地抬起头来了,脸上堆着的笑容在看清面前撑着伞的两人后,是消去也不是,维持着也不算是——也就成了个僵硬的模样。 两人俱是布衣打扮,只是倒各有一番气度。年纪稍长的一人眉宇刚毅,一手提了一个酒壶,又透露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来。年纪轻的一个则是眉眼精致柔和,却又不会使人觉得貌似女子,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倒是让李琦悄无声息地敛了自己的笑容来。 他心想着,自己刚想到贵人,这两个人就出现了,气度也的确和镇子里的人不同,难不成他们就是庙神所说的贵人?想着想着又暗自在心里摇了摇头:仪仗队呢?高头大马呢?哪儿像个贵人! “请问,镇子里可有投宿的地方?”眉目柔和的青年又出声问道,李琦回过神来,慌忙回答道:“有的有的,两位大人要是不嫌弃,小人家里就能投宿。” 青年微微笑了起来,李琦突然间不敢直视他,低了头,心里嘀咕着哪里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复又担心起来,别把家里那婆娘的魂给勾走了!想要把两人带到其他地方去,年长的一个已经不耐烦地开口了:“这路赶得人累死了,赶紧住下,明早上好赶回去。” “急什么。”示意李琦带路,青年又是一笑——这回是对着自己的同伴了,“见了毗蹇王,随之你还不明白事皆天命?” 被称作随之的人嗤笑一声:“什么‘十二万年为一轮回’,什么‘千万个盘古’,鬼才知道那家伙在说什么——你就是喜欢弄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鬼神啊,命啊什么的,我可是不信的。” 李琦在前面走着,后面两人的对话是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不是很能明白什么王什么盘古,但是那人对鬼神的不敬倒是让他忍不住开口:“可不能这样说,神仙在天上看着我们,怎么能这么不敬!” “嘿,泠元,这人和你估计谈的来。” 听到这样调侃的话,青年也只是笑笑而已,李琦又有些不快地说道:“您可别不信——我们桐镇的神庙,可是灵着呢!” “哦,神庙?”青年像是来了兴趣一般,发出疑问的声音。 李琦来了劲,滔滔不绝地说道:“这神庙里的娘娘像可灵了!有什么事去求,只要得了吉签,就没什么不应的!上回娘娘可是连快死的娃儿都救活过来了……” “有这等事?”稍长的男子斜眼看了青年一眼,促狭地说道,“那泠元你说,这娃儿,是命中不该死呢,还是被改了命?” 青年却不答话,只是稍稍抬起了伞沿,望向烟雨朦胧的镇子里:“随之若是有兴趣,自然会知道。” 看到同伴这个模样,男子也就只能是大喝一口酒:“得嘞,我一介凡人,是搞不清楚你这位韩公子又要做什么咯!” “若是能令随之信了鬼神,倒也是泠元的功德。” “得得,别又这样酸我,你要干什么,我跟着你就是。” 男子苦着脸,他最受不了那家伙这样的语调,总让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是又莫名其妙成了好友,这倒是令他有那么一点点想到那虚无缥缈的命运了。不过,也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叹了口气,桐镇的全貌,也就隐隐的在眼前了。 李琦没有把两人带到自己家里。 本来存了私心,想要小赚一笔。但是路上又对这来路不明的两人起了疑心,便还是把他们带到镇上唯一的客栈里去了。 不敬神的人是会有恶果的。 他这样想着刚才那个外地男子所说的话,不由得有些嫌恶,又对自己不去赚两人钱的行为觉得有些骄傲起来了。 客栈老板是李琦的堂兄,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主要还是靠女儿女婿供养着,开客栈不过是应了上回来的商人的建议罢了。 “就算是桐镇,说不定也会有贵人路过,让你赚上一笔的嘛。”当时借住在他家里的商人这样说道,绿豆眼里闪着光。他老了,腿脚不好,在家里无事可做,也就顺势用了自家闲置的房子开了客栈。 “哪来的贵人呢。”他恹恹地靠在柜台旁,想着和李琦一样的话,“这穷乡僻壤的……” “堂兄,有客人!” 这时候李琦带着人进来了,他抬起眼来,下意识地站定了:这不就是贵人嘛! 客栈老板陪着笑:“哎……哎,两位客官是要住店?” “两间房。” “好嘞。”他赶紧拍了拍布着灰尘的簿子,颇为恭敬地递到两人眼前, 笨拙地咬着字眼,“劳烦……” 青年微笑着接过来,在簿子的首页写下秀气的小楷:韩泠元。偏头瞅瞅同伴,又在自己的名字下填了个:许静知。 许静知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他一向胃口大,尽管面对着简陋的菜色,倒也是能勉强应付过去——对他来说,有酒有肉也就够了,管他好不好,他又不是什么太挑剔的人,能吃喝就行。更何况此时走了大半天山路,他倒的确是饿的慌。 相对于许静知的吃相,坐在对面的韩泠元要斯文的多。面前只摆了一盘青菜豆腐,他斯条慢理地吃着,面色安详的很。 站在柜台旁的客栈老板偷偷看了眼反差巨大的两人,不由得莫名感叹起来。 “吃饱了!” 许静知又猛灌了自己一壶酒,一脸“得救了”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几天没吃饭了呢——只有韩泠元才知道,他昨天究竟是吃了多少东西。 韩泠元此时也放下了筷子,临时被叫过来的老板家小女儿过来收拾碗筷,不忘偷偷望他一眼。韩泠元却是丝毫未觉少女脉脉含情的目光一样,随意望向窗外,便道:“天色晚了,随之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神庙看看?” “……我觉得你前后句之间没有什么关联。”许静知翻了个白眼。他是明白韩泠元的怪癖的,偏好晚上出门。有一回在县里他接到报案,说晚上有女鬼在城南竹林。他是不信鬼神的,但是毕竟是案子,还是要勉强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捣鬼。结果就看到了一身白衣的韩泠元在竹林里走来走去…… 虽然事后韩泠元说,他亦是听说这里有女鬼,故而来此查探一番。许静知来的时候,他刚刚送女鬼去超度去了。但是这般说辞让县里的人又很是崇拜了韩泠元一番,而许静知很显然是不信的,他唯一相信的就是韩泠元有夜游和吓人的双重癖好。 想到这,许静知不由得又感慨自己交友不慎,韩泠元倒是神情自若的坐着,一旁的少女却是怯生生看了韩泠元一眼,开了口:“那个,客官,通往神庙的路是山路,夜里面……很难走的。晚上去的话……” 出乎许静知意料,韩泠元听了少女的话,只是笑了笑,便说:“那我们便明天再去吧。” “你是韩泠元么?”许静知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认识的韩泠元哪是这么容易就该改变主意的人? 韩泠元又只是笑:“随之说笑。这夜里既然山路难行,泠元倒是没什么,要是害的随之因此受伤,我不就是有罪了?” “……”许静知莫名打了个寒战,又喝了口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回房了,“唉,初春夜寒啊……” 走在许静知身后回房的韩泠元,在快离开大厅的时候稍稍一顿,背后的少女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因他的这一顿回过神来,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收拾完桌子,慌忙收拾去了。 韩泠元脸上带着不变的笑容,回了简陋的房间。 许静知睡的不太舒坦。 他知道自己被梦魇住了,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里是阴森恐怖的氛围,像是在潮湿的沼泽里深陷着,又像是被火烤着一般,难受得紧。他正陷于糟糕的境地时,头顶又像是垂下藤蔓一般垂了一条粗长的白蛇下来,张开血盆大口直直地向他冲来…… “魂归来!” 许静知蓦地惊醒了。 床边坐着裹了件白袍的韩泠元,眸子在月光下似乎闪着冷冷的银光。见他醒来,韩泠元收回拍在他额头上的手,平静地陈述:“你魇着了。” “你怎么知道?”话出口,许静知就后悔了。韩泠元肯定又扯出他那一套鬼神理论来,他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所幸似乎韩泠元也没有回答的兴趣,站起来:“好好睡,明早上我们去神庙看看。” 许静知颇有些纳闷地目送韩泠元离开,不过他也是习惯了韩泠元神出鬼没的诡异习性,也没多想,打了个呵欠,又沉沉睡了过去。这回他做了个好梦。 待到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从许静知枕头下突然间窜出一条小小的白色细长物体来,游走下床,一会儿便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许静知神采奕奕地走进大厅的时候,韩泠元已经坐在了那里吃着自己的早餐。见到许静知,微微点了下头示意。 许静知大大咧咧坐在韩泠元对面,一边吃着自己的一份早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哎,一会儿去那什么神庙?” 韩泠元摇摇头:“不必了。” 许静知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你昨晚上还……” “世事变幻。”韩泠元又笑了笑,“倒是沉不住气。” 许静知觉得莫名奇妙,又懒得去追究,便埋头又吃起自己的饭来。 两人将走时,许静知才从村人口中得到通往神庙的山路被昨晚一场大雨给堵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打通路,他才明白为什么韩泠元说不用去神庙了——根本就去不成了嘛。 不过韩泠元自然又是有自己一番说辞,待到两人回了临安县,又坐在韩宅的院子里喝酒的时候才缓缓道来: “那神庙里供的不是神,而是妖。一条修行不到千年的白蛇罢了。估计是耐不住清修,便跑来人间煞有其事地享受起凡人的烟火来。桐镇地处偏僻,一般神管不着——也懒得管,便由得她去。她哪有起死回生或是改命的本领?她敢给出吉签的,都是注定的事——譬如那个钱嫂家里的儿子,死而复生,又是地府的故事了,下回再告诉你。” “还记得客栈老板家里的小女儿?她说通往神庙的路难走的时候,是被白蛇给附身了,想要拖延我们去庙里的时间。晚上又去你房里作祟,让你魇着,没想到被我给发现了。我本以为她应该不会那么慌张,她却自以为我是要去除掉她的,赶紧封了山路,自己跑回山里去了。” 韩泠元笑笑,继续说道,“没有行恶的妖,又怕我做什么呢。虽然是行骗,然而能给凡人一点慰藉,倒也是有些功德了。这蛇,估计将来我还是会见到吧。” 许静知才管不着韩泠元又在说什么,他正忙着往自己杯子里倒酒呢——韩泠元向来不准他在韩宅里直接用坛子灌酒,委屈他总要用那秀气的杯子喝酒。 “哎泠元,你这酒好的很,是什么酒?” 对于许静知只关注酒的心思,韩泠元并没有生气,只是给自己也斟了杯酒,回答道:“东莱。这是东莱酒。” 第二章:东莱青酒 东莱人性灵,作酒多醇。 崔珩在石桌上摆好两个杯子,仔细斟了酒,复又坐下,颇惬意地侧头打量月光下丛生的牡丹来。牡丹开的盛,花团锦簇的,让他看着心里便欢喜,也想起了那个“人”。 那人的气质和牡丹不甚相似,一个艳丽,一个清冷,那种难掩的华贵气息却是相似的。 只是,怎么还没来呢。 朗月当空,崔珩对面的位子还是空的。他等的无聊,索性一个人先拿起酒杯喝了起来。他今日酿的是檀溪,酒入肚中,又引得他想起那人饮酒时微微眯起的眼眸来。 那个人叫做青酒。 酒的名字。因为他便是酒。 酒久成灵。 崔珩一个人住在东莱的东南角,远离喧闹的城区。在东莱,他酿的酒称不上好,不过是勉强可以卖出去以维生的地步。只是他一向不是计较的人,住在父亲传下来的屋子里,一个人倒也是乐得自在。 而他最近有个烦恼,他的酒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尤其是他最拿手——或者说唯一拿手的酒,青酒。 他曾经试图握着斧子,呆在酒窖里抓住偷他酒的家伙,只是又往往会不自觉的睡过去。待到他次日醒来,酒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不见了,让他懊恼得要命。 想到这,又一次窝在酒窖里的崔珩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每次丢的酒量并不大,然而对他来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困扰的。更何况,被人从眼皮子底下偷酒,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他像是发誓一边握紧拳头,愤愤地又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这一回一定要抓住这个偷酒贼! 酒窖里弥漫着酒香,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滴水的声音。往常,崔珩一向是忍不住又睡过去了,而这回他可是特意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这时候才能如此的精神奕奕。 对于自己的准备,崔珩觉得十分的得意,只是下一刻他得意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他他他看见了什么? 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差点从藏身之处跌出来。然而他确信无疑,自己刚才的确见到了一个青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酒窖里——不是从门外突然闯进来,也不是像传说中的大侠一样从窗户中飞进来,而是凭空出现在酒缸前,就像是……鬼魅一般。 他被吓得打了个寒战,而那个被他认为是鬼魅的“人”大概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俯身掀开酒缸上的盖子,随意地坐在临近的缸上,开始喝起酒来。 眼见着自己最后一坛十年酿青酒就要被这个家伙给“解决”了,崔珩心中的愤慨终于是战胜了恐惧,他从藏身之处蹦出来,手中的斧子颤抖着指向那个鬼魅,口中说出的话语亦是颤抖着的:“你你你……放下酒!” 那喝着酒的影子动作一顿,放下酒碗,抬眼望向他,那一眼是冷淡的,亦是疑惑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正照亮了那影子的脸——崔珩一愣,没想到是个容貌颇为清俊的鬼…… 还没等他想出来其他形容那鬼的词,对方已经身形一闪,消失在他面前。 “……小贼你给我站住!”崔珩懊恼地咬牙,谁料身后又突然间传出一个声音来:“我不是贼。”声音冷冷淡淡的。 一个激灵,崔珩僵在原地,握着斧子的手倒是紧了,就是不敢回过头去。那鬼却是斯条慢理地迈步到了他面前,一张精致的脸在崔珩眼前暴露无疑。微微蹙眉,又重复道:“我不是贼。” 眼瞅着这鬼看起来像是善类,崔珩终于是壮着胆子嚷嚷道:“你偷喝我的酒,还不是贼?” 青年蹙眉:“喝酒就是贼?” “问题不在于喝酒……问题在于这酒是我的!” 青年似乎有些费解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你……的?” “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崔珩气闷,不由得想这少年若真是鬼,估计也是个糊涂鬼。 “我的。”青年居然很是理所当然地点头,又蓦然间从崔珩眼前消失,复坐到了酒坛上,手里拿着一碗酒,一副主人的派头,完全忽视了崔珩的存在。 崔珩颇是目瞪口呆,呆呆地看了青年半天,突然间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试探地开口:“喂,你叫什么?” 青年仰头灌了一碗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过脸看他一眼:“这酒叫什么?” “青酒……”下意识地回答,话出口了,崔珩才突然间反应过来:我干嘛要回答他啊。 青年脸上却露出了今晚上的第一个微笑,尽管和他给人的整体感觉一样,都是清淡且飘渺的:“那我便是叫青酒。” “酒灵?”许静知见韩泠元停下来抿了口酒,便问道,“怕是哪个偷酒的来吓他吧。” 他不信鬼神,只是韩泠元若是说些有意思的故事,他倒是来者不拒。 此时亦是月色正好,他看着韩泠元过于白皙的手指执着酒杯饮酒,半边脸皎洁半边脸在阴影下,觉得自己就像是故事中的崔珩见到青酒一般——总觉得眼前的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而韩泠元已经放下酒杯,莞尔一笑——许静知觉得他应该比青酒爱笑,尽管笑的亦是节制清淡的——说道:“你若是信,他便是了。若是不信,鬼或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复饮一口酒——今日他们饮的原来便是青酒,接着继续说起刚才的故事: “后来,崔珩便和这个自称叫青酒的少年交上了朋友。常常在月下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就像咱们一样?” 韩泠元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崔珩自从父亲死后,一个人住了不少年。他尚未娶妻,又不大爱和他人走动,久而久之,他的院子里偶尔会出现的,也不过是来运酒的挑夫罢了。 这一会儿终于是多了个青酒。 尽管对于青酒的身份,崔珩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只是他的确是个好酒友。酒气易上脸,蒸的一张过于白皙的脸有了红色,但又是安静的,与他面对面喝着,一向沉郁的眉梢便稍稍带了些温和。 有时候崔珩会趁着酒劲问他一些鬼神之事,青酒倒也没什么避讳,只是说神多,说鬼却是少。 “青酒,照你这样说,这鬼神也没什么好敬畏的嘛。”崔珩大着舌头说。 青酒摇摇头:“这话不可说。人之念俱为鬼神知,凡人所作所为,以为瞒过他人,然而最终还是会被裁决的。纵有漏网,亦是少数。” 崔珩被吓了一跳,赶紧双手合十念了句:“罪过罪过,我不敢了。”随口又问,“那鬼神自身呢?” 青酒一怔,低头饮了口酒,嘴角挂起难察的苦笑:“自身嘛……自然也是有命的。” 那一刻,崔珩觉得自己眼前的这个俊朗又总带沉郁的青年,并不是什么异人之物,而是和他一般的,活生生的人。 他忍不住问:“青酒你……真是酒灵?” 青酒淡淡地应道:“是或不是,又有何妨?与君共饮者,青酒而已。”他的眉目在月光下十分清晰,又总使人觉得有些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崔珩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给两人斟酒:“是了是了,青酒便是青酒。咱们继续喝!” 青酒并不是日日出现的,若是长时间不出现,便会提前给崔珩捎个信。有时候是写在素绢上,有时候是写在贝壳上。 一回青酒又踏着风出现在崔珩面前,崔珩给他斟酒,瞅着他有些微疲惫的脸,便问:“青酒,最近很忙?” 他揉了揉自己的鬓角,又饮了口酒:“近日……的确是颇为繁忙。今日是忙里偷个闲,来你这儿讨酒喝。” “鬼神也有很多事?”他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青酒微微一笑:“鬼事和人事,又有什么区别呢。”言语中竟是难得的带了难察的惆怅,粗枝大叶的崔珩自是察觉不出来的,他只是遗憾这一阵子又要自己一个人喝酒了。没味儿。 那晚,青酒并没有喝多少,只是面带忧色地喝了几碗,便告辞后消失不见了。 夜已深了。崔珩看着杯中的酒,怀疑自己是记错时间了。然而他早早看好了日子,青酒捎来的信上,的确写着是今天将会来赴约。 难不成青酒忘了? 他暗自想着,又摇头。 不,青酒的记性好得很,又怎么会忘记? 那么,估计是被事情耽搁了,会来的迟一点吧。 这样想着,崔珩心里舒坦了许多。他独自坐在桌前,端着酒杯自言自语道:“青酒啊青酒,你再不出现,我可要把你给喝完啦。”说着说着,他自己倒是笑了起来。 院子里依旧是寂静的。 那一晚,崔珩一直没有等来青酒。而那之后,青酒也再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后,他娶妻生子,院子里终于是热闹起来。偶尔也会和妻儿一同在院子里赏月饮酒,依旧是惬意,却似乎是少了什么。 待到他花发虚白的时候,又让儿子把酒窖里自己珍藏了五十年的一坛青酒搬出来,摆在院子里。然后他一碗一碗的,把酒浇到了地上。 他最终还是没有再见到青酒。 那个曾经在月夜里浅笑着举杯,眉目清疏的青衣男子。 他说他叫青酒。 酒久成灵。 天色已晚,故事也走到了尽头。许静知又牛饮一番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得,泠元,你的故事一向是这样的,我也就忍了。只是这结尾,能不能换个好的?” 韩泠元似笑非笑:“该是如此,我哪能随意改?更何况随之又怎不知,这世事,又哪来的双全法?” 许静知其实也不是很在意故事究竟是好是坏,他只在意自己喝的酒就够了。站起身,大大咧咧又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咱后会有期!”说罢便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韩泠元暗自摇了摇头,向空气中招了招手,便有许静知看不见的事物跟着他出了门。他自个儿转过身来又饮了杯青酒:“青酒青酒……倒是幸运。”要是遇上叫云露云霞的酒,那人岂不是就要顶着那样的名字去和那酿酒人结交? 故事的结尾其实并不完全是他刚才说给许静知的那样。或许说,那不过是崔珩的结局。 这故事,还是别人说给他的。那个“青酒”,自然不是什么酒灵,然而也不是凡人。 青酒,却是那东海的龙子,名字叫做玄清的。与说故事给他听的那个人,正是同一个辈分。 “玄清的确是个倒霉催的,浪费了他一个好皮囊。” 也不知道是真惋惜,还是假惺惺,那人叹口气,说道,“他哪里争得过玄烈那个心狠手辣的?借酒消愁,倒也是他的作风。只是成王败寇,玄烈继了位,还能容得下他这个眼中钉?他又不肯放低身段去迎合新王,自然躲不过被诛灭的命运,连去和崔珩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旁边的小童却是被感动的眼泪汪汪,巴着那人的衣袖嘟囔道:“崔珩真可怜,到最后连玄清的名字也不知道……” “不哭不哭,哎呀,哭什么……”倒是让那人手忙脚乱起来。 那时他浅酌一杯青酒,眯着眼不去管两人,只是心里云淡风轻地想,谁说他不知道呢。 东莱的酿酒人崔珩,自然是知道的,那个和他一起把酒赏月的男子。 除了青酒,还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句话典出《幽明录》。 第三章:鸣钟 城东的古钟已经响了三天了。 每日在辰时的时候准时响起,不多不少地响三声,然后再归于寂然。 若只是钟响倒是没什么,只是那古钟也不知道年代几何,只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警告,说这钟里封印着妖魔,切不可敲响,还专门派人日夜守着钟,生怕有谁敲响钟把妖魔给放出来。所以这钟响了三天,临安的百姓也惊吓了三天,还有人硬是被吓病了。 以至于一向对这个传说不屑一顾的许静知,也不得不为了安抚民心,亲自去钟楼察看一番了。 当然,随行的自然又是韩泠元。 钟楼的守钟人乃是黎家世代相传,这一代的守钟人是尚未及弱冠的少年,叫做黎静山的。两人见到黎静山时,他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古钟旁边的桌子上,眼眶都是黑漆漆一片,很显然没睡好觉。听到动静斜过眼来,见到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扑了过来:“韩公子你终于来了!” 作为父母官的许静知反而被忽视了,这让他很是郁卒——虽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韩泠元含着笑扶正黎静山,说道:“何事?” 黎静山又是支支吾吾起来,似乎是难以启齿一般。许静知是个急性子,最看不惯别人这样扭扭捏捏,不由得催促道:“有什么事便说就是,我许静知在这里,怕什么?” 黎静山终于是下定决心,抬头望着韩泠元定定神说道:“我,我想拜托韩公子帮我唤一个人出现……不不,不是人是……哎呀,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 果然又是这种事。 许静知在一旁大大地翻了个白眼,韩泠元倒是一贯的不动声色,瞥了古钟一眼,笑笑:“哦?不是叫我来除妖?” 黎静山瞪大了眼睛,慌忙摇手:“不不,除妖什么的不需要……”说到这又突然间想来什么,不由得又眼神游移,“啊,没事没事,我,我还是自个儿守着吧……” “静山莫怕,”韩泠元很轻易便看出来黎静山在想什么,他和这少年也有过交集,知道黎静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什么都写在了脸上。现在的表情,分明是怕韩泠元做出什么来。“我虽偶尔会帮人做些驱除鬼怪之事,也不过只是针对那些丧德之物罢了。泠元岂是无理取闹之人?” 黎静山望了望古钟一眼,又试探地看了看韩泠元,抿了抿唇,低着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这古钟里封印的妖魔,或是其他的什么,他只是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楚九。” 楚九第一次出现在黎静山面前是三个月之前。那时黎静山正窝在新做的摇椅上睡的正香,梦里面有着热腾腾的烤鸭,他砸吧着嘴正要扑过去,到嘴的鸭子却飞了,被一个玄衣男子握在手中。他愤慨地对上玄衣男子的眼睛,却吓了一跳,以至于他还没看清男子的脸就从梦里惊醒了。 结果一醒,便见梦里的玄衣男子正站在他身边,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张俊逸得不像凡人的脸,眼眸中泛着紫,蓝发披在身后——明显得很,眼前这人,估计并不是人。 黎静山是听鬼怪故事长大的,狐妖什么的也不是没见过。此时见到这男子倒也没梦里那么害怕,更何况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有些起床气,便只是嘟囔了声:“别抢我鸭子……”动了动脑袋,又要睡过去,试图再在梦里抓只鸭子来。 玄衣男子却没有消失的打算,他在摇椅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黎静山。饶是黎静山再困乏,也不得不被这种目光从周公那儿拉回来。他揉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来:“我只是个普通人,既不好看也不好吃,要是来求助,请绕道去城南找韩公子。” 韩泠元似笑非笑:“我说怎么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找我,感情是你指引的?” “……韩公子别小气嘛,助人……鬼妖也是功德不是?”黎静山陪着笑,“我说到哪儿了?哦,对,那是楚九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那时候黎静山还不知道他叫楚九,只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奇怪。玄衣男子没有动——既没有显示出对黎静山的恶意来,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他张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黎静山不由得想,难不成妖魔鬼怪也有哑巴?过了好一会儿,玄衣男子才终于出了声:“楚九。” 黎静山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玄衣男子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开口:“楚九。我叫楚九。我知道你叫黎静山。” 黎静山呆呆地点了点头:“哦,楚九啊,我是黎静山没错……”这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楚九沉默,又是沉默,忽然间身形一闪,不见了。 黎静山目瞪口呆地盯着楚九消失的地方,这,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楚九和黎静山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诡异地结束了。 后来连着几天,黎静山也没见着楚九。他也只是偶尔会想到那个奇奇怪怪的玄衣男子,每当那时候,他就忍不住瞅瞅自己看护了好几年的古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若是这古钟真封印着妖魔的话,那妖魔估计也就是像楚九这样的,难不成那楚九就是古钟封印着的妖魔?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觉得?又没人敲过这钟,封印自然不会破。 更何况,这古钟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过无数遍,那被封印的妖魔据说是个极其凶残的,千百年前可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才请来了道人将他给封印了起来,并由那个道人的徒弟世世代代守护着古钟——那便是他们黎家了。 那个玄衣男子若真是这古钟封印的妖魔,还会放过他?不是一出来就吃了他就算好了! 这样想着,黎静山也安心了不少,又乐得躺在他的摇椅上摇摇晃晃地混沌度日了,依旧做着在梦里吃美食的美梦。 只是那楚九却是又出现了。好巧不巧,又在他即将吃到食物的时候打断了他。 这一回黎静山才不管他什么,瞪着眼:“喂,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抢我的鸭子!不对,上次是鸭子,这回是烧鸡!你赔我烧鸡!” 楚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手中突然间就出现了一只烧鸡,递过去:“给你。” 黎静山本来也只是泄愤而已,更何况做梦这回事……他看着楚九手中的烧鸡,觉得自己面部在抽搐:“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楚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从酒楼里拿来的,你不是要么?”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们人间是要钱的,所以我拿的时候又丢了一块银子过去。” “……”黎静山想象着酒楼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间凭空消失一只烧鸡,又出现了一块银子,也不知道在场的人会作何反应…… 他突然间不想问楚九是从哪家酒楼里“拿”来的了,更不想问他是怎么拿来的。而且,既然钱都付了,不吃白不吃。黎静山接过楚九手中的烧鸡,毫不客气地大啃大嚼起来。他平时又不能出钟楼,黎家谨守着古训,又不是个富裕的,哪供得起守钟人天天在那儿大鱼大肉呢! 吃完之后黎静山才突然间想到,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馈赠?更何况楚九很显然不是人。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楚九直勾勾盯着他的视线。黎静山蓦地就尴尬起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踟蹰着说了声:“你……” 一瞬间,楚九又不见了。 “……” 如果不是手中还残留着鸡骨头,黎静山几乎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是场梦了。 他将鸡骨头丢到一边,绕着古钟进行例行的饭后散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古钟上的纹路,喃喃说着:“老伙计啊,你说这楚九,究竟是谁?” 古钟自然不可能回答。 有风从钟楼的窗户里吹进来,拂过黎静山的衣袖,微微有些冷。他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半月之后,楚九第三次出现。 这一回,他一出现就带了只烤鸭。在黎静山眼巴巴的目光中,斯条慢理又动作优雅地用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刀子,把烤鸭给切成块,又配上各种作料,默不作声地递给黎静山。 黎静山这回接的就更自然了,喜滋滋地吃了一大半,才想起来问一下楚九,抬起头来——这回楚九是没消失了,正望着他的吃相发呆。 黎静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举起盘子:“楚九,你不吃?” 楚九轻轻摇头,说:“给你的。” 楚九的形象在黎静山的眼中顿时又完美了不少,这个时候,他才管不上楚九是人是鬼是妖,反正楚九又不会害他——他愣了下,为什么会总是这样坚定地认为这个只见了三次的异族,不会害他? 他吃的动作慢了下来,楚九注意到,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不好吃?” “啊,没有。”黎静山又吃了一口证明自己的话,然后心不在焉地看了楚九一眼,他本来想问楚九究竟是什么,话到口边又改了主意,“楚九,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这话说的倒像是他们已是多年的好友一般。 楚九似乎笑了笑,但是黎静山没有看清楚:“近日。” 他向黎静山温和地点点头,又消失了。 之后楚九便常常来这钟楼上,有时候会带些佳肴来,有时候只是来和黎静山聊聊天。楚九的话渐渐地不像最开始那样少了,只是也不算多,常常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黎静山说话。而黎静山又哪来的那么多话可说?他日日呆在钟楼里,只是偶尔会有一些鬼怪来和他说一些外面的事情,这一阵子连鬼怪也不来了。他搜肠刮肚了许久,最终只好举手投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换你。” 楚九却反而先问了句:“你这些故事?” 他不在意地回答道:“都是些偶尔来串门的鬼怪什么的和我说的,有些是从书上看到的。”说到看书,他倒是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识字不多,还好那些讲鬼事的小书也没多少生僻的字眼儿,也勉强能看懂。啊,对了,有个书生鬼还教过我一阵子字呢,只是他最后投胎去了,但愿他能投个好胎吧……” 楚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据说有个鬼死后,忘不了自己的妻子,便依旧在生前的家里徘徊……” 黎静山发现,楚九知道的事情非常多。不仅仅是各种有意思的故事,还有什么天相啊,水文啊,玉石啊什么的,他随口就能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指引黎静山去看天相,指给他看什么帝星灾星。黎静山听得津津有味,很多时候都会忘记,其实自己还不知道楚九的身份。偶尔想起来,却又不知怎得说不出口。 楚九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个相交如此之久的朋友,尽管也不过数月而已,却像是已经在一起了很多年。 有时候黎静山亦会疑惑,楚九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好几次他想要问,却又觉得,如果问出口,他们便会就此决裂一般。虽然他也会笑自己的大惊小怪,只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楚九喜欢给他带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是烤鸭之类,有时候会是一个面人,糖葫芦,或是珊瑚之类少见的东西。不管是贵重还是什么,黎静山都一股脑地收下来当做有趣的玩意儿,有时候夜深时候拿一个出来把玩,便像是见到了楚九。 只是三天前,古钟突然间响起,而楚九却没有再出现。 黎静山说着说着就要哭了出来:“我,我也不知道这钟是怎么回事,我天天看着它,也没什么东西出现啊……而且楚九,楚九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其实许静知倒是倾向于觉得是黎静山自个儿没事敲着玩的,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是不好说出口。韩泠元倒是不慌不忙地模样,望了眼古钟,又望了眼黎静山:“别急,静山,你想想,你和楚九之间有没有什么争执?” “我和楚九?”黎静山揉揉眼睛,想了又想,“没有啊……哎,等等,好像有,不过那也不算吧……” “说来听听?” 黎静山有些脸红,说道:“就是几天前楚九给我带了话本来,我看到话本里的故事,就和楚九说他那么神通广大,能不能给我带个媳妇来。我们黎家的守钟人是不能结亲的……”黎静山百思不得其解,“然后他就走了……等等,他不会是因为这个生气了吧!” 韩泠元微微笑起来:“我可不知道,你要问楚九去。” “可是楚九不见了啊……” “不就在你后面吗?” 黎静山一回头,便见到了站在古钟前的玄衣男子,脸上表情一如既往地冷冷的,眼神似乎带着怒气扫了韩泠元一眼,又转到一边。 “……” “楚九!”黎静山高兴的很,跑过去站到楚九面前,“难不成是你敲的钟?你别生气啊,我只是开玩笑的……哎,等等!”黎静山突然间反应过来什么,“钟……钟敲响了,那封印……”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静山还是没有变啊,是不是,帝君?” 楚九冷冷淡淡地哼了一声,不说话。韩泠元笑笑,继续说道,“静山,你还不明白?这‘楚九’,便是那古钟里‘封印’的妖魔。” “什么!” 黎静山大叫起来,“楚九怎么可能是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妖怪?” 楚九的脸色更黑了。 一旁被忽视许久的许静知终于有了机会说话:“嘿,泠元的话不可信,那个传说也不一定可信吧?” “正是。”韩泠元点点头,习惯性没去在意许静知前半句话,“千年前的事情,若是帝君想要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的。这钟声既然已经敲响,人也找到了,那么黎家也不必再守下去了吧。” “等等,我还没明白……” 黎静山的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楚九已经拎起他的后领,冲韩泠元点点头,两人一并消失在钟楼里。 许静知有些纳闷地挠挠后脑勺:“这楚九的功夫还真好……哎,其实我也没明白,这个故事是怎么回事?” 韩泠元伸手摸了摸古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反而说:“静知觉得呢?” “就你一贯讲故事的风格,我觉得吧,”许静知又想了想刚才两人的对话,“假设那楚九便是那古钟里封印的妖魔,那么这个黎静山就该是传说里的那个道士了。不对啊,如果真是道士和妖魔,那妖魔出来不是该报复道士嘛,这什么本子……” 韩泠元忍不住笑骂道:“你自己刚才还说传说不可信,这会儿又拘泥于传说了。既然那楚九不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妖怪,那么为什么他就一定被封印在了钟里?” “你是说,这整个儿古钟封印的事情就是骗人的?那黎家还一直守着它?” “不完全是。”韩泠元的笑容微微敛了,“这个古钟封印的,是记忆。” 黎静山并不是传说中的道士,而是道士黎姓的弟子。那楚九的本名自然不是楚九,而是被妖魔都尊称为楚穆帝君的。那时候道士算出来自己最宠爱的弟子命中必有一劫,会阻碍他升仙。而此时黎静山已经和帝君相识相知,纵是师父的话也没法把黎静山给拉回“正道”上。那道士也是个有门路的,虽然没法封了帝君,却是封印了帝君和黎静山关于彼此的记忆,将记忆封存在古钟中。只是最终黎静山也没能成仙,反而在记忆被封存之后不久便死去。 也没人知道道士在想什么,兴许是后悔了吧,便找了黎静山的一个同胞兄弟,也是自己的徒弟之一,命令黎家后人世世代代看管古钟,并不允许古钟再次被敲响。一旦敲响,记忆便回回到两人灵魂中。 谁知道,这千百年轮回而过,黎静山又重新投胎到了黎家,还成了守钟人,莫名引来了楚穆帝君呢。 韩泠元和许静知走出钟楼,许静知问他怎么和黎家说,韩泠元只是说自然会有人负责这事儿。的确,日后再也没有谁提起关于古钟和守钟的事情。而关于黎静山日后的故事,又不是当时的两人可以预知的了。 而这前世今生之事,又是否是命运所决定呢? 必然或是偶然……又岂是凡人可以言说。 第四章:重判可改 韩瑞前脚刚离开,许静知后脚便进来了。韩泠元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支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静知大步走过去,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问:“哎泠元,酒呢?” 韩泠元眼神飘过来扫他一眼,又飘到别处去:“无。” 许静知目瞪口呆:“我认识你这么久,就没有哪一天没有酒……怎么回事!” 韩泠元伸出手,指向厨房的方向:“你看到了什么?” “厨房嘛。”许静知恍然大悟地一拍掌,“酒在厨房,你让我去拿?” 韩泠元摇摇手指,制止了已经站起来的许静知:“否。”沉默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没有酒。” 许静知静止在原地,然后转过脸来面对着韩泠元面无表情的脸:“……泠元你在开玩笑?” 韩泠元连个轻蔑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许静知,索性又恢复成许静知还没进来时他发呆的模样。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许静知真想要仰天长啸,或者是扑上去摇晃韩泠元的肩膀——不过很显然,这两点都是韩泠元无法忍受的行为,他也只能忍了。 韩泠元轻轻敲了敲桌子,终于给出了解释:“韩瑞走了。” “韩瑞是谁……哦,老韩啊。”许静知反应过来韩泠元身边随时待命的那个老仆的名字,然后又疑惑地问,“这和酒有什么关系?” “酒。韩瑞负责。”韩泠元很是理所当然地回答,反而觉得许静知的问题很是奇怪。这个人在他这儿喝了好几年的酒,到现在才发现每回都是韩瑞把酒拿来的? 许静知不敢置信地瞪视着韩泠元,直到他确认韩泠元的确没有开玩笑,才是脚下一个跄踉,顺势趴在了石桌上,悲痛欲绝的模样:“没有酒,让我怎么活啊!!” “临安又不是没有酒店。” “但是没有哪儿的酒有你这里的好喝……”许静知愁眉苦脸地砸吧着嘴,目光不时地飘向厨房,似乎还不死心地期待着下一刻会有人提着酒坛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也不知道你的酒从哪儿来的。” 韩泠元其实倒不怎么能区分出来酒和酒之间的区别,一直以来,他也不过是陪着许静知喝酒罢了,自己实在是尝不出什么味道,所以才一直是韩瑞负责供应酒。不过,韩瑞的话,估计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仙酿吧。 他瞅了眼没精打采的许静知,心想,说了他也不会信,让他馋一阵子倒也好…… “泠元……” 韩泠元继续沉思当中。 许静知眼巴巴地盯着对面的好友,又涎着脸喊道:“泠元……” “哎,韩公子,韩公子!” 韩家的大门突然间被砰砰地敲响,许静知又望了不动声色的韩泠元一眼,才怒气冲冲地去开门:“谁啊,这么晚了……” 门口人看到许静知,只是微愣了一下,倒也没多吃惊:“大人您也在啊,那个,韩公子……” “何事?”韩泠元已经走到了许静知身边,面目温和地看着来人。 “泠元你刚才还……”许静知正要控诉韩泠元对自己的漠视,又被来人急匆匆地打断了“韩公子,可算是见着您啦。小人是李家的下人,家里有急事,主子派我来请您过去一趟。” “这大晚上的……”许静知没喝上酒,脾气比平时还要大上许多,皱着眉。只是没等他自作主张地替韩泠元回绝了,韩泠元已经一甩袖子,也没多问是什么事便迈出了门:“走吧。李家也不是很远。” “泠元!” “说不准你有机会发泄一下你没有被酒消耗的精力。”韩泠元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便和李家人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提醒道,“记得带好门。别让别人被吓着。”家里的一堆魑魅魍魉虽然不害人,不代表会对上门来的偷盗者手下留情。 “……”许静知只能站在原处干瞪眼,眼见着韩泠元真的是越走越远了,才咬着牙一跺脚,转身锁好门,追上韩泠元,“我跟你一块儿去还不成么!” 到了李家,下人把他们带到内室,便行礼退下了,满面愁容迎上来的一男一女,便是李家的家主和夫人了。 “韩公子,”李夫人盈盈一拜,先开了口,“此时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只是……” 韩泠元微微一笑:“无妨。”然后抬眼无意般扫向一旁紧闭的房门,收了笑容,眉头微皱。注意到韩泠元的眼神,李老爷赶紧接下话头:“只是我们家的孩子实在是……”说着已经是哽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先说清楚啊。”许静知先急了,李夫人擦了擦眼泪,又是一拜:“是,大人。这屋子里,便是我家的独子,李岩。” 原来这李岩是夫妻两老来得子,宠到了极致。更何况,李岩又是个聪慧孝顺的,年纪虽少,李老爷已经寻思着过个一两年便把李家传到儿子手里了。 只是前一阵子,李岩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别人问话也不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回自己屋里一躺——这一躺之后便是不再起来,整日嘴里只是胡言乱语,让老两口愁白了头发,请了道士来也不管用。这两天更是恶化…… 说到这里,李夫人面露难色,不再说下去。一旁的李老爷也是有些讪讪,没有说明是什么情况,只是带着两人靠近屋门:“这……岩儿的情况,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拜托您……” 韩泠元难得地又一次皱了眉,嘴角泄出些微的厌恶来。许静知在一旁看得新奇,不由得好奇屋里面究竟是什么状况,便大大咧咧地伸手推开了门:“……” 他的手停在半空,瞅了瞅韩泠元的脸色,也不知道该不该把门再关上。屋里伴着呻吟声弥漫开来的味道,估计是爱干净的韩泠元完全无法忍受的。身后的老夫妻脸色也不太好看,正打算走上前关了门,韩泠元已经面色一冷,挥了挥袖子——眉头依旧是皱着的,厉声喝道:“作祟者何人?” 呻吟声顿停。下一刻,原本卧倒在床上的少年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似乎没有看见面带欣喜和忧色的父母,跪在韩泠元面前:“在下钟崇。殿主怎会来此?我于殿中已经受判,这回便是来报前世冤孽的。” 许静知注意到韩泠元不易察觉地稍微后退了一步,才开口呵斥道:“受判……给你判决的是金鳞,并不是我。这种损阴德之事,你作为修道之人,怎么做的出来?” 自称为钟崇的鬼怪控制着李岩的身体又磕了个头:“殿主有所不知,李岩上一世本来是我的妻子,但是不守妇道,趁我不备的时候,和奸夫一起谋害了我,使我沦为孤魂野鬼。那个奸夫已经被判去服役,但是这个恶女却因为其他功德被判无罪,还投了个好胎。我不服,便去殿中上诉,判司听后,便允了我用此方法来复仇。” 老夫妻两已经听的目瞪口呆,而许静知虽然觉得这人估计是脑袋不清楚,但也忍不住插话道:“就算这样,这种事,也太……”他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韩泠元扫了钟崇一眼,钟崇终于察觉到了面前人的不悦,自觉地后退了几步,韩泠元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冷冷淡淡地说:“前孽后报,也是常事。只是金鳞实在是糊涂,这种方法哪是能这样乱判的!”也不看看他也在这地方!“男子精气并不只是一世的精气。这一世要是因精气外泄而死,来世不是入牲畜道,就是早夭。虽然那倒是无所谓,不过有你这种遭遇的也不是一两个,一命换一命也就罢了,弄得这一屋子……” 韩泠元随意地旋转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估计钟崇已经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本不想再言语,只是瞅到一旁李家夫妇的脸色,便又说道,“这李家命中也就只有李岩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断了李家的子嗣,怕是仇倒是报了,这孽也造了。”钟崇沉默了一会儿,又向着韩泠元磕了个头:“还请再判。”韩泠元不想再呆下去,寻思片刻,便说道:“等到李家孙子出生后你再来复仇也未尝不可。” 钟崇其实也听说过这含元殿殿主的性子,说他在乎的是李家,是鬼都不信。不过是自个儿事情没做好,正撞上他看到,恼了他厌恶人间脏污的性子罢了。他偷偷仰头看了殿主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来:“是。”说罢便离了李岩的身体,李岩身体一晃,快倒下去的时候被许静知一把搀住,交给了李夫人。 韩泠元转身便欲走,许静知赶紧跟上。李老爷和李夫人其实还对刚才一人一鬼的对话心存疑惑,只是见韩公子的脸色也不太好,便不敢再多言语。 钟崇出了李岩的身体,李家人也看不见他。他盯着缓缓转醒的李岩,叹了口气,挥挥手,消去了一室的气味。 “钟崇。”却正是韩泠元的声音,然而韩泠元早就不知道走到哪儿了。钟崇却是不敢怠慢,一听到这声音便毕恭毕敬地行礼:“不知殿主还有何事?” 手中蓦然出现一个玉扳指,他正愣神,又听韩泠元吩咐道:“带上这个,去殿里找麒麟。”钟崇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他不仅没法随心所欲去含元殿,而且……含元殿有麒麟? 只是下一刻他就觉得身体一轻,似乎被风卷起,眼前景物便改变了。他茫茫然打量四周:竟然已是含元殿。 殿上正忙碌写着判书的判司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娃娃脸,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他抬起头来,向钟崇打招呼:“哦,这不是钟崇么,怎么,复仇结束了?” 钟崇说明了情况,又小心翼翼地举起玉扳指:“大人,殿主让我带着这个来找……麒麟?” 判司的笑容自从钟崇说道殿主出现之后就僵住了,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我错了下次我一定要提前侦查殿主大人在哪里……等等,殿主叫你来找瑞瑞?” “瑞瑞?” “真是可怜的瑞瑞,连请个短假都会被骚扰。”判司没精打采地一挥手,“估计是殿主缺个使唤,我送你去找瑞瑞。” 钟崇又体验了一把刚才的感觉,待到雾气褪去,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少年面前。少年似乎对他的出现不是很惊讶,只是看了眼他手中的玉扳指:“……我不就是只请一个人间月的假期么……你跟我来。” 钟崇跟在少年的身后,没走几步便到了一个酒窖,少年道:“拿出扳指,收上个十几坛酒。” “哎?” “你不是学道么,怎么,收酒也不会?”少年有些不耐烦,然后又说,“殿主没给你口诀?” 钟崇摇头。 少年翻了个白眼,念了遍口诀:“记住了?” 钟崇这才恍悟过来玉扳指的作用,赶紧跟着念了口诀,酒坛子便飞进了玉扳指里。 少年在送钟崇离开之前又叮嘱道:“记住了,殿主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虽然懒得管别人在做什么,但是很讨厌别人不按他说的做。”想了想又忧心忡忡的说,“算了,我还是早点结束假期吧。” “……” 钟崇有些晕头晕脑地被少年送回了人间,出现的地方正是韩家的院子。 韩泠元正和许静知大眼瞪小眼地坐在石桌旁,没有开口,钟崇却是听见了韩泠元的声音:“现形,去厨房拿两个杯子,再过来倒酒。” 钟崇乖乖地现出了上一世的身形,一身白衣,去拿了杯子,又从扳指里拎了酒坛子出来,缓步走到石桌边,默默地给两人倒酒。 许静知见到酒,眼睛都亮了,也忘了问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先是大口喝了酒,又自个儿夺过酒坛灌酒,灌过之后才想起来看韩泠元一眼:“呃,泠元,你知道我太高兴了……” 韩泠元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没对许静知灌酒的行为作出什么评价。许静知稍微解了一下馋虫,才反应过来打量一眼钟崇:“哎,这人是?” 韩泠元嘴边露出微微的笑意:“这个人便是李家的那个鬼。他愿意跟着我修功德,就自己要求来做我的仆人。你这个学问没学好的,就会说个‘子不语怪力乱神’,没见过鬼的真身吧?” 钟崇没敢腹诽韩泠元的颠倒是非,瞅了眼没什么反应的许静知,又胆战心惊地瞅了眼韩泠元,得到韩泠元一个眼神示意:“……” 钟崇瞬间变了模样,绞尽脑汁想到了自己见过的死的最惨的鬼的模样,张牙舞爪地面对着许静知,顺手又提了自己的头在手中——反正鬼又不知道疼。 结果许静知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又灌了一大口酒:“泠元你这新仆人比你还会变戏法啊!” 韩泠元浅酌一口酒,扫了钟崇一眼。钟崇打了个寒战,恢复原状,继续给两人倒酒。 七日后,韩府的老仆回来了,那个会变戏法的仆从又不见了。许静知偶尔和韩泠元一起喝酒的时候,还会兴致勃勃地问韩泠元那个人还会不会变别的戏法,很显然不会得到回答——那便又是后话了。 番外:龙子 他从崔珩那儿喝酒回来,过于白皙的脸上还带着隐约的赤色,待到在龙宫里走了几步,见到第一个虾兵的时候,他已经又恢复成了众人眼中昔日的模样了。 东海龙太子,玄清。出了名的冷淡自持。 只是虽然还挂着“龙太子”的名号,实际上也称不上是真正的太子。周围龙宫居民行礼的时候,也带了些漫不经心模样。 算什么太子。 玄清慢吞吞地走在回宫的路上,这样想着。带着些不以为然。 谁不知道自从玄烈有握权的意图后,这龙宫里的大多数人,也便渐渐被拉拢到他那边去了。 玄清也的确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当龙王,玄烈想当,让他当就是。只是还留在自己身边的老臣们,总是涕泗横流地劝说他去和玄烈对抗,别被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何况,玄烈那个笑里藏刀的家伙,“谁知道他得到王位后,会对殿下您做出什么呢?” 这话倒是有道理。 依他对玄烈不甚清晰的了解,若是他有了至高的权力,是不会允许有任何威胁存在的。 只是他又能做什么?他的性子一向是不喜和人交往的,龙族里,他只是稍微和玄凌有些许交集罢了。然而他也明白,玄凌那个人,除了对着那金鳞时候会被冲昏头脑,其他时候,心狠手辣也是不亚于玄烈的。 也许那两个人相似的很也说不定,又怎么会来帮他呢? 他想到崔珩曾经问过他鬼神事,那个酿酒人并不知道,这鬼神之事,与人事,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像是他和玄烈,与人间帝王之家争权,怕是也差不了多少。 又岂能无忧? 尚未走到宫里,玄清却被人给挡住了。 他微微蹙眉,目光在那人脸上稍作停留,又滑到一旁:“玄烈,有何事?” 来人却正是玄烈。 玄烈其实早就看见玄清了。不同于玄清对他的不清不楚,对于玄清的一举一动,他一向是了如指掌的。这一阵子玄清一直在东莱与凡人相会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 一开始玄清脸上还带着赤色走进龙宫的时候,玄烈便瞅见了他。远远地跟着,见他面无表情,实际上眼神飘忽,想着的事情自个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便莫名觉得他的确是有趣。玄清此人,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聪慧,只是向来是一副恁的冷淡的模样,颇具有欺骗性。而就玄烈来看,总觉得玄清的脑子实在是不大好使。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赞同玄凌对玄清的一贯评价:白白浪费了一个好皮囊。 玄清的母妃是四海中出了名的美女,老龙王年轻时又是个风流倜傥的,生下来一个玄清,自然容貌不会差到那儿去。有一回有个自恃美貌的龙女被某个龙子拒绝,因为得到了“比不过玄清”的理由而气鼓鼓地跑来兴师问罪,反而自己也被玄清一张精致的脸给制住,魂不守舍地又回去了。只是像宫里面对玄清熟悉的人也大多知道,这张漂亮的脸蛋下面,的确不是个多聪明的家伙。 玄清被玄烈看的有些发怵,只是面上依旧是一贯的无表情,掩饰了内心的慌乱:“无事的话,我该回宫了。” 玄烈笑眯眯的模样:“怎么,好久不见,不邀请我进屋坐坐?我亲爱的——哥哥。” 玄烈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哥哥了,毕竟他们也不是亲兄弟。只是这一叫没有让玄清觉得怀念,反而让他觉得冷汗直冒——他实在是吃多了玄烈的亏。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玄烈饶有兴味地笑笑,侧身让开路。玄清有些慌不迭地向宫里走去,玄烈慢吞吞地跟在身后。看着玄清一身青衣,不由得砸吧砸吧嘴。玄清在前方一个跄踉,差点没摔倒。玄烈在后面瞅着,也没有去扶一把的意思,不过是觉得有些可笑。玄清有些赧然地站稳了,进了自己熟悉的宫里,对于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的玄烈,他却是无可奈何。宫里的人见到玄烈,俱是吃了一惊,然而又目不斜视地装作没看见。开玩笑,谁想要得罪未来的龙王? 眼见着已经走到了卧房前,玄清一只手按在门上,正要推开,却迟疑着停住了。很显然他在忍耐着什么,玄烈知道,但是他依旧装作不知道。 玄清讨厌他,也怕他。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而他对玄清呢? 倒是不好说。 玄清忍了又忍,也没等到玄烈有走的意思。他终于是转过头来:“天色已晚,我该睡了。” 只是这明显的逐客令却并没有起到效果,玄烈反而是靠过去,都快把玄清压在门上了,暧昧地低语:“天色已晚,我回去也不太方便。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得以在太子这里留宿?” 玄清此时是完全没了在崔珩面前的冷静优雅,他每回遇上玄烈都会最终自乱阵脚,此时自然也不例外。被吓得手下一重便推开了门,跌进屋里,倒有种邀请玄烈进来的意味。玄烈玩味地挑挑眉毛,一步步逼近向屋内退的玄清,直到把玄清逼到床边,吓得他跌坐在床上,玄烈这才直起身,恢复成威严模样:“既然天色已晚,那么殿下还是早睡吧。”说罢,便一甩袖子,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玄清呆呆地坐在床上,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直到玄烈已经离开了宫,他才恍然回过神来。他往后一仰,躺在床上,随意地蹬掉了鞋子,就着衣服窝在床上,缓缓地拉上被子,就这样闭着眼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玄清懒洋洋地起床了,侍女来给他更衣,发现他前一日根本就没有脱衣服,不由得大惊小怪了一阵子。玄清也是不声不响,直到侍女自讨没趣,讪讪地住了口,才一边由着侍女给他换了件衣服,一边随口问道:“父王最近身体如何?” “回殿下,还是老样子。” 就这样吊着算了。 龙王死还是不死,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这龙族的继位与凡间不同,并不是父死子承,而是只要龙王下个命令,这王位的传承也就算是完成了——毕竟,人类短暂的寿命,又怎么能比得上龙的。 突然间想到崔珩,玄清莫名叹了口气,也就没再想那个至今仍把自己当做酒灵的人类。拂去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端正了姿态走出屋去——每日的必行功课,探望病重的父亲。 其实就龙宫里现在这个场景来看,龙王这样拖着不宣布下任龙王的人选,显然还透露着对玄清依旧抱有希望的意思。尽管玄烈继位已是大势所趋,玄清又总是漫不经心模样,然而做父亲的毕竟还是偏向自家儿子。 玄烈再好,也是他那个早死的弟弟家的孩子,不是他的。更何况,玄烈究竟是不是纯正的龙种,还是个不能探讨的秘密。 躺在床上听侍妾们唱着人间小曲儿的老龙王,有些神游地想着,然后便听见外面在报:“太子求见。” “清儿?进来吧。” 玄清走进来,纵使是见惯了的皮囊,又知道这皮囊下是个怎样的人,侍妾们依旧在见到的时候羞红了脸,抱着乐器退下了。龙王带着些骄傲和遗憾打量着自家孩子,招招手:“过来,清儿。” 玄清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现出老态的父亲。 他以前从没有想过太多关于父王的事情。老龙王年轻时只顾着自己风流忙碌,完全顾不上自家母亲早逝的孩子。等到有闲心去关注一下时,已是玄烈出现后,将正牌太子给反衬出来的时候了。 后悔也来不及。 龙王端详着玄清淡定柔和的脸,想着要是这张脸能一直欺骗世人下去就好了。只可惜有个玄烈。 他想着想着又开始叹气。 玄清突然间说:“父王,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就不想当龙王的。” 龙王看着他。 他又说:“玄烈很厉害,他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龙王。” 龙王没有说话。良久才说:“你怎么办?”下一句“玄烈不会放过你的”没有说出口。 玄清露出很清浅的微笑:“我想去人间。” “人间” “我想去东莱做一个酿酒师,挺好的,还能喝酒。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些人间的诗人,我觉得他们的诗歌真美。” 玄清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些微神往的神情,似乎他真的能抛弃龙子的身份,去做一个普通的人类酿酒师一样。龙王想,真是……无知者无畏。 也不知道他和姬洛两个聪明人,是怎么生出这个傻儿子的。 如果龙也有上辈子的话,他就会认真地觉得是上辈子造的孽了。 龙王最终还是说:“你想清楚了,玄烈不会放过你的。” 玄清说:“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不,你不知道。龙王想。 “我只要一天还是龙子,就是他的隐患。所以我已经想好了,在玄烈快要继位的时候,我就去诛仙台,拔了我的龙骨,去做一个普通人,不就行了?” 玄清说的轻飘飘的,好像拔龙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一样。然而龙王再不了解自家儿子,也知道玄清是一个花架子,最是怕痛。拔龙骨,意味着要忍受近似于魂飞魄散的痛苦,他怎么能忍受? 但是他能。 玄清自从遇见崔珩之后,就觉得,做一个人类,大概会是一件很好的事。 至少,人间没有玄烈。 龙王看着玄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叹口气。 他觉得还是应该和玄烈谈谈。 玄烈其实最近心情不大好。很不好。 他化身去东莱买酒,买了很多家的酒,最后做出断定:崔珩家的最难喝。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玄清会那么喜欢崔珩家的酒。 或许依旧可以归罪于玄清的脑袋不好使。 玄烈冷眼看着崔珩喜滋滋地将所谓“酿的最好的”青酒给他搬出来,想到玄清居然被这个人类叫做“青酒”,就觉得那条龙真是无药可救了。 自降身份。 再怎么不济,龙也是龙,仙界高贵的一族,人类传说中的神物。 怎么能和妖物相比? 玄烈想把酒统统倒进附近的海里,又觉得脏了自己栖身的地方,眉一皱,鬼使神差地把酒给带回了龙宫,径直带到了玄清的屋里。 玄清被龙王叮嘱过了没有出门,很是认真地坐在屋子里看人间传阅的诗歌。见到玄烈,抬了下眼,本来没打算起身,却站起来绕了他一圈:“你喝酒了?” 玄烈冷哼一声,突然间懊悔自己把酒带过来的主意,但是既然带了,也不可能再带回去,只好勉勉强强地挥手把青酒给化出来:“给你带的。” 玄清很是惊奇,想要上前,又畏惧是玄烈出的什么整治他的主意,左右为难。 玄烈看着玄清的表情,心浮气躁,又是皱眉:“你不是喜欢喝酒?” “其实我没有喜欢喝……”玄清觉得今天的玄烈脾气及其差劲,有些不知所措,喏喏地说。 “那我就扔了。” 玄烈作势要带走酒,玄清赶紧制止:“别,我喝——” 转眼中手中就出现了一个玲珑的杯子,看了看眼前的小酒坛,玄清俯身揭开遮盖物,小心翼翼地喝了一杯:“哎?”他有些惊喜,“崔珩家的?玄烈,你真有心。” 玄烈哼了一声,没有表态。 玄清倒也不在意。他的确不是喜欢喝酒,只是那一阵子心情烦闷,便随便找了户人家去尝尝人间的酒是什么滋味。日后之所以常常去崔珩那儿,不是为了喝酒,而是觉得人类挺有意思罢了。 他有些怀念地喝了几杯,便不打算再喝。正要把酒收起来,玄烈却抓住他握着酒杯的手,眼睛盯着他:“怎么不喝了?继续喝。” “我……”玄清想说自己不打算再喝,却被玄烈的眼神给吓住了,唯唯诺诺地又去盛酒。酒一杯一杯下肚,玄清从未喝过这么多,每一回喝的时候都会迟疑一下,玄烈却没有任何让他停止的意思。 玄清不由得一边喝酒一边胡思乱想:难道他在这酒里下了什么药?想要提前毒死我?但是没道理啊,他就算光明正大地杀我,也不会有谁说他什么。更何况这酒里要是添了什么我也能喝出来…… 只是玄烈一直没叫停,只是在旁边看着他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天色渐晚,下人们知道玄烈在太子房里,很识趣地没人来打扰。玄清喝着喝着,突然间就觉得委屈,杯子在盛酒的时候一顿,直接被扔到了酒坛里。 他醉眼朦胧模样,冲着玄烈嚷嚷:“你想当龙王就去当,我又不稀罕。你干嘛从小就欺负我?我就是要去做人类,我就是要去东莱做酿酒师,我就是要去和崔珩做邻居去,关你什么事?我——” 玄烈看着面前面色酌红的青年,恍然间又见到多年前他初来龙宫,长相比他见过的大多数龙女都要漂亮的锦衣少年,端庄地走到他面前,说话语气却是一点都不够端庄:“你叫玄烈?我是玄清太子,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啦。”然后玄清又被侍女批了一顿,说他讲话要端起架子来,毕竟是太子。 玄清憋着一口气,小脸变得通红,然后有些泪汪汪地说:“本宫,本宫是太子,以后,你要叫我太子哥哥。” 玄烈才不会那样叫他。哪有这么傻的太子。 他只在最初喊了他几回“哥哥”,后来便从毕恭毕敬的“兄长”变成了没什么感青色彩的“玄清”。 玄清。 龙王说:“清儿笨是笨了些,但他是个好孩子。我不想让他去人间受苦,你明白么?不管你做什么。” 玄烈想,我能做什么呢? 所有人都觉得他残忍,心狠手辣,待到继位后,一定会除了玄清以绝后患。 可是他其实从未想过要怎么对待玄清,他清楚得很,玄清哪来的能耐对付他?更何况,玄清这样懒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从来不想得到的东西,去大费周折地得到。 玄清就是这样的人。 玄清惶惶然地看到眼前的玄烈突然间露出堪称柔和的笑容,不由得寒毛直竖,下一刻,玄烈已经将他压到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玄烈?” 玄清迷惑不解地仰头看他,看见玄烈眼中的火焰。玄烈低声说,维持着刚才的笑容:“玄清,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呢?太——子——哥——哥——” 被他这一声“太子哥哥”给吓得快从床上蹦起来,只是被玄烈压得紧紧的,没法动作。玄清僵硬着身体,胆战心惊地说道:“你,你就让我去人间吧……” “人间?” 玄烈扬眉,俯身贪婪地靠近玄清的身体,“龙子,怎么可能去人间安住?” 玄清强忍住逃跑的冲动:“我,我不做龙子就是。” “你怎么可以不做龙子?你永远都是龙子,永远。” 玄清觉得玄烈莫名其妙地疯了,又或许玄烈早就疯了,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罢了。 玄清被玄烈彻彻底底地压在身下,绣工精致的袍子被扯开丢到一边,修长白皙的双腿被拉开缠在玄烈身上。有力的撞击,痛苦的呻吟,喑哑的呼喊,玄烈和玄清的鬓角都被汗水打湿,玄清的双眼茫茫然地睁大,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也想不清楚。 玄烈将酒杯中的酒洒在玄清身上,又用手指沾了酒,伸到玄清唇边,说:“这是你爱喝的青酒,不再喝一点?” 玄清张开唇含住,感受到了熟悉的酒味。 玄烈的目光又渐渐加深,他狠狠地压住玄清:“你永远会是龙子。永远。” 是的。永远。 玄清突然间想,忘记跟崔珩道别了。 真是可惜。 月余。玄烈继位。 至于原太子玄清……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第五章:金池有龙 被冠上“韩瑞”之名的麒麟自从那个钟崇来过之后,便是各种心神不宁。没在含元殿待上多久,就急匆匆地走了。只是被留下来辛勤工作的判司,却是愁云惨淡模样。 “唉……”判司没精打采地下了判,殿下看似虚幻又代表着实体存在的黄气便飘忽不见,投胎去了。 “潼潼,怎么了?殿主都下界去了,你怎么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来者却正是南海龙王,玄凌。走到判司身边,很是亲昵地摸了摸判司的头发。 名为金若潼的判司见到玄凌,小脸更皱了,眼泪汪汪的模样:“凌哥……我又惹祸了……” “难不成你又把谁给错判了?” “不是……”金若潼把前因后果给玄凌说了一遍,苦着脸说道,“我说怎么看到‘临安’有些眼熟,感情殿主就在那儿呢。谁知道殿主会去管那个闲事啊!” 听过后,玄凌也为难起来,只是他也不能露出怯意——尽管对于这个含元殿千万年以来的殿主,他的确是有着畏惧的,不过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抱着金若潼安慰道:“什么大事啊,殿主还要在人间待上一阵子呢。更何况还有那个许静知在,殿主又不是个会记仇的,估计等他回来的时候,便也忘了。” 金若潼将信将疑,稍微宽了心:“……真的?” “真的真的,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玄凌便把金若潼从椅子上拉起来,“赶紧换班,咱去金池看看。你好久没回金池了吧?” 金池正是金若潼出生的地方,天界花园里的一方池水。 也是玄凌和金若潼相识之所,那时候,金若潼还叫做金鳞。 金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来历,总之,自他有意识以来,他就已经在金池里游来游去了。常常会有专管金池所在园子的仙人来向池子里投食,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有很多都是始尊炼坏的丹药…… 被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丹药,又有天界的仙气缭绕,被唤作金鳞的这一尾金色的小鱼不自知地修炼出意识也是正常的。只是,连池边的柳树都修成了仙身,成了某位仙人的随从,金鳞却还是金鱼的模样,最多比一般的金鱼鳞片闪亮些,又胖了些罢了。 柳郁蹲在池边,拿了金鳞喜欢的桂花糕来喂他,带着些纳闷又有些得意洋洋:“我说金鳞啊金鳞,你说你沾了这么多灵气,怎么就修不成仙身呢?” 金鳞只顾着张口吃东西,没有去思考柳郁的问题。对他而言,能吃能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干嘛非要修成仙身?瞧瞧柳郁,本来在池子边上站的好好的,非要修成仙身,还要跟着别人跑来跑去,多麻烦。 柳郁见金鳞没有反应,摸了摸鼻子:“得啦,我才不和你这个懒家伙自讨没趣。”他拍拍手站起来,又对吃饱了翻了白肚皮装死鱼的金鳞说,“对了,告诉你一声。以前给你喂食的仙人被贬下凡啦,有个倒霉蛋被调来看园子。至于他想不想得到来喂你……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金鳞勉强摆了摆尾巴表示了一下,柳郁哼一声,走了。 那个“倒霉蛋”,便是正处于王位之争中的玄凌。 玄凌来后花园照顾园子算是个偶然,也算是预谋。 原因嘛,完全就是觉得家里面那几个竞争对手实在是太没有水准,为了不把自己的水平线降到和那群家伙同样的地步,玄凌干脆施施然向天帝报了个道,跑到后花园顶替了刚被贬下界的仙人的位子,去自降身份看园子去了。 赏花喝酒,偶尔调戏一下园中的仙灵,相比较海里面勾心斗角的几个兄弟而言,玄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惬意。 活该他一个自视甚高的家伙栽倒金鳞手里。 很多年以后,玄凌已经成了龙王,作为手下败将的几个兄弟冰释前嫌,愤愤地在一起喝茶,想起当年,讨论出如是结果,勉强宽慰了一下自己。 不过显然的,当事人倒是乐在其中。 那是后话。 玄凌刚到后花园没多久,便从花仙的口中得知,在角落里的金池中,有一条金鱼。天天被灵气灌溉着,却是到现在也没能修成仙体。 玄凌起了兴趣,携了酒就到了金池边,还效仿前人,拿了几枚仙丹过来。 虽然新的守园人没来喂食,金鳞的仙缘还是不错的,总会有仙人路过,顺手给他抛些食——虽然大多数都存着“看你什么时候能修成仙”的看好戏态度。不过那对金鳞来说不算什么,只要有的吃就行。 金鳞也听说了,新来的守园人,是条龙。 龙在金鳞少的可怜的经验中,唯一的联想便是“鲤鱼跳龙门”的故事。他又不是鲤鱼,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要成龙。 “你这条傻鱼。”柳郁骂他,“成龙多好啊。龙和鱼的身份可不一样,成了龙,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说这话的时候,柳郁秀气的眉宇间有着少见的落寞,而直到很久之后,金鳞才明白那是什么。 那时候金鳞依旧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好的,有的吃,有的睡,想游就游,还有美美的仙女们可以看。他想了又想,如果自己成了龙能做什么? 嗯…… 除了吃睡,他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了。 还是就做金池里的金鳞罢了,何必想太多。 玄凌来金池的时候,金鳞正在进行饭后运动:翻着白肚皮晒太阳。 这个惯常举动倒是把玄凌给吓怔了一会儿,还以为因为自个儿来了之后没有喂食,便把这条金鱼给饿死了。未来的南海龙王赶紧念了咒,把金鳞连着包裹着他的水给捧在了掌心——还挺大一只? 金鳞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原有的环境,摇了摇尾巴,费劲地转过身,昭示了他还活着的事实。玄凌顿时觉得自己的行动太不符合常理了,左看右看,没有任何气息,这才一本正经地点了点金鳞的小脑袋:“身为一条鱼,你怎么能把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 金鳞很是委屈。他连这个坏东西的脸都没有看见,就这样被一顿骂。除了柳郁偶尔骂他几声“懒家伙”,他在金池这么多年,就没被人骂过。 他干脆地摇着尾巴,扭动身体骄傲地用尾巴对着那个“坏东西”,连个正眼也不施舍给玄凌惹得玄凌颇为气闷。玄凌事后也是纳闷的很,自己端的一英明神武的形象,怎么就在这条小鱼面前失了控? 玄凌捏住金鳞的尾巴,威胁道:“你敢这么对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被捏住尾巴的金鳞很是不高兴,他想摇尾巴抗议,但是没法挣脱玄凌的掌控。 脑子里除了吃睡就是晒太阳摇尾巴的金鳞怒了,于是…… 玄凌掌中的金鱼消失不见,一个有些胖乎乎的小童蓦地出现在他面前,金色的尾巴还没有消失,被玄凌抓在掌中。小童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扯回自己的尾巴,一副誓死保卫的模样。 玄凌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又看看眼前的小童:“……你不是还没有修成仙身么?” “仙身?” 小童说起话来还不太利索,带着些笨拙。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间蹦到池子里,又把玄凌吓了一跳——转眼间又想起来既然是金鱼,又哪有淹死的道理。 玄凌很是懊恼了一番今儿个自己幼稚的举动,然后坐在池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耐心,等着金鳞出来。 “……” “……小金鱼?胖金鱼?” 水面上突然间溅起一大片水花,小童手脚并用地爬上岸,鼓着双颊喊:“坏人!” 突然间被骂,“英明神武”的玄凌二丈摸不着头脑:“我做什么了?” 小童眨眨眼,眼泪就哗啦啦下来了:“我……我不要成人形……”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真真像个普通的孩童。 玄凌头都大了,他哪遇见过这种状况,手忙脚乱地把小童抱进怀里:“不要成人形就变回去就是……”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童的哭声简直可以传到园子外面去:“我变不回去了!!坏人!!” “我不是人……我是龙……”玄凌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但是没有什么具体的作用。 “哇哇哇哇……坏龙!!” “……” 玄凌无比懊悔自己为什么突然兴起想要来看这条笨金鱼,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回到过去制止自己。 其实想要教小童变回去的方法很是简单,但是玄凌不知怎的,暂时不想让他变回去。 找个侍从解闷也不错。 他这样告诉自己。 完全忘记了这一阵子他过得是多么乐不思蜀。 玄凌又打量了一番怀中的小童,看起来大概是人间十五六岁孩童的模样,跟原身差不多,脸型圆圆的,看样子平时吃的不错,让人有捏上去的冲动。 于是他真的捏上去了。 小童被捏了脸,反而止住了哭声,有些呆呆地仰头看他:“坏龙,你又在干什么” 玄凌觉得手感真不错,又忍不住捏了几下:“不要叫我坏龙,我叫玄凌。既然你变不回去,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怎么样?” 小童瘪着嘴不理他,玄凌作无意状道:“花仙这两天送了不少糕点过来,吃不完真是可惜……” 小童的眼睛瞬间亮了,巴着他:“有桂花糕么?” “当然。” “我跟着你!” 真好收买…… 玄凌想,他还没见过这么好收买的人……嗯,鱼。 牵着小童肉乎乎的小手向自己暂住的殿里走去,玄凌问:“你有没有名字?” “柳郁他们都叫我金鳞~” 想到有桂花糕吃的金鳞,此时为了讨好饲主,自然是什么话都会乖乖回答。 “金鳞?”不就是金鱼么!玄凌想了想,说:“我给你个新名字,就叫金……若潼。金若潼,怎么样?” 后来,金鳞就有了个正式的名字,金若潼。后来,玄凌渐渐只喊他“潼潼”。后来,所有人都知道,金若潼是南海龙王的心肝宝贝,谁敢招惹这条笨金鱼,就等着被一肚子黑水的南海龙王折腾得求死不能吧! 金若潼跟着玄凌进了园子,见到自己许久没有回来过的金池,立刻跳进水里,像是想要洗去含元殿里阴冷的氛围。 金若潼现在自然是学会变回原形了,但是他自从见过玄凌的真身后,就再也不愿意变回那条小小的金鱼了。玄凌还有些小惆怅,毕竟那条胖金鱼还是挺可爱的……嗯,当然,人形的潼潼更可爱。 玄凌站在池子边,看金若潼在池子里游来游去,不由得觉得,没有教潼潼完整的避水咒真是正确,啧啧,养眼啊…… 金若潼玩够了,湿漉漉地从池子里走出来,没等玄凌走上来,已经一个法术丢下来,弄干了衣物,徒留玄凌一脸哀怨:憎恨那只教会潼潼炎火咒的麒麟! 金若潼自然不知道玄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抬眼看见池子边的一棵柳树,少见的惆怅起来:“柳柳被罚下界也不知道有多久了……我都记不清判了他多少次轮回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玄凌显然嫉妒死那棵认识他家潼潼多年的柳树,但是此时他也就是笑容和睦地把金若潼抱进怀里:“他只是被贬下凡去而已,又没有附加什么糟糕的命运。也许,对他来说,做个凡人反而更好些吧。” 金若潼有些闷闷不乐地点点头,然后又高兴起来,拉着玄凌的手往园子外走:“我们去看望月老吧~” 玄凌甜蜜地被金若潼拉着,一边在心里事不关己地念叨:月老啊月老,这和我可没有关系,是潼潼要去看望你的,可不是我提出来的…… “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月老摇着头,尽管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怎样笑里藏刀的龙,也没有松口的打算。 玄凌笑眯眯地摇着扇子:“月老,不就是缠根红线嘛,哪有那么难。” “……” 不就是缠根红线嘛! 红线要是那么好缠我就不用天天焦头烂额还偶尔缠错线被罚了好嘛! 月老默默在心里想着,然后继续坚决摇头,“不行,这红线可不是老儿想缠就能缠的。更何况,这仙人的红线和凡人的又不同,若是私自缠了,怕是会引来大祸。” 玄凌面色不变,不以为然:“我玄凌会怕什么大祸?” 你不怕我怕行么…… 月老继续默默在心里想着,觉得这未来的南海龙王实在是太无理取闹了。姻缘一事,就算强行缠了红线,又有什么意义? 他叹口气,又打算继续拒绝,突然间发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一亮:“大人啊。” “什么事?你打算给我红线了?” “不是……您已经缠过红线了!” “什么?!” 玄凌扇子一合,面上一阵困惑,“你什么时候给我私自缠的!” “……”老儿冤枉…… 到不能怪月老到现在才看见玄凌的红线,实在是这红线其实不是一直显现,而是忽隐忽现的,像现在这样清晰的话,只可能…… 顺着一般人看不见的红线看过去,月老看见一个咬着糕点的仙童走进来,扑到自己身上:“月老爷爷!” “金鳞==” 月老简直快要老泪纵横了,为什么这两只的红线会在一起啊!他没有牵过啊! 玄凌从月老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扇子又慢悠悠地打开了,把金若潼从月老身上扒过来抱进怀里:“既然如此,那就不劳烦月老了。” 月老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在两人快要出门时喊了声:“你你你别来了……” 他真不忍心看着笨笨的金鳞被玄凌给握在掌心。 金鳞,你好自为之…… 从月老处出来,金若潼心满意足地抱着月老送的糕点,问玄凌:“凌哥,月老爷爷跟你说了什么?” 玄凌微笑:“他夸我把你喂的很好。” “是呀是呀。”金若潼喜欢听别人夸奖玄凌,比夸奖自己还要开心。他点点头,开始解决自己的糕点。 玄凌牵着金若潼空着的一只手,勾了勾小指,金若潼的也不自觉地勾了勾。 他想起月老说的:“这自生的红线,比我所牵的红线更为难得,只是也更容易断开。若是每一对都能像你们这样,老儿也省了不少功夫。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他想,自然会的。 长长久久。 第六章:梦魅 童奚醒过来的时候,身子上仿佛还带着梦里的旖旎气息。他面红耳赤地发了一会儿呆,娘亲在外面喊着他:“起了没?” “起了起了!” 童奚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下床的时候觉得腰部一阵酥软。他不由得按住了腰,又是一阵脸红,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狭小的屋子静悄悄的,一如往常。 “还没起?” “都说了起了,就来!” 童奚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甩走,穿上鞋便出了门。 他身后的屋里,隐隐约约出现如雾般的一个身影,又消失不见。 清明时节雨纷纷。 韩泠元撑着伞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偶尔伫足看看路边的景象。 路边摆摊的陈舒认出他来,不大敢太过亲昵地招呼,却又更不好不招呼,便不失恭敬地问着:“韩公子,怎么,不见许大人?” 韩泠元微笑着颔首:“静知又哪是与我时时刻刻在一块儿的,他身为一县之长,自然比我这个平民百姓有的是事要去忙。”他微微侧头,见一个少年脚步轻缓地哼着小曲儿走着,不知该如何搭话的李舒瞅见韩泠元的目光,看过去,便讨好般道:“那是童家的孩子。” “童家?” 韩泠元一副颇为兴味的模样,目送少年远去,又把目光投向陈舒,似乎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平日里见惯了他冷冷淡淡的眼神,第一回被其这般看着,陈舒倒颇有些受宠若惊。这韩泠元韩公子生的好,又端的是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却是至今未娶,家里连个丫鬟一没有,仅仅和许县令相往来。 陈舒觉得可惜,转念一想又吓了一跳:难不成……说出的话就带了些不自觉的目的性:“韩公子您不知道,这童奚是童家的独苗,他爹早死,只有童大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这不,长到十六七,童大娘正寻思着娶房媳妇呢……” 韩泠元看了陈舒一眼,微微一笑:“女人家,真不容易。能娶房媳妇回来帮忙,倒也不错。” 陈舒却是松了口气,暗自寻思着看来是自个儿多想了,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殷勤地招呼:“韩公子,您要不要来块烙饼?” “多谢,不用。” 韩泠元刚要迈步,已有一个人急哄哄地冲到了他的伞下,把伞柄拿到了手中。算不上大的油纸伞顿时挤了两个大男人,显得拥挤起来。 “什么事儿啊,刚出门没多久就下雨,这天还真是跟女人似的,多变的很!”许静知念念叨叨地抱怨着,然后颇为高兴地揽过韩泠元的肩膀,“多亏我老远就看见你。泠元,你真是我的救星!” 韩泠元淡淡地说:“我可没有大白天带你去喝酒的打算。” 被戳破真实目的,许静知尴尬地摸摸鼻子:“泠元,我又不是每次找你都是为了喝酒……” “难道不是?” “泠元……” 陈舒在一旁被晾了许久,看看天,又瞅瞅两人,推着车就识趣地换地方了。一边推车一边偷偷回头看两人:许县令正在拼命讨好韩公子,而韩公子那张精致的不若凡人的脸上则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扯动一下嘴角。 “……” 所以说,真的没有问题吗? 陈舒推着车,挠了挠后脑勺。 不过县令大人和韩公子都是好人,就算真在一起也没什么吧……不对,这好像又有什么问题?问题在哪里?…… 许静知和韩泠元自然不知道,在远去的那个男人心里竟然把他们两个的关系纠结成那样。瞅见许静知急的都鼻尖冒汗了,韩泠元才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走吧。” 许静知眼睛一亮:“你不生气了?” 韩泠元面露诧异地看他一眼:“我生什么气?” 许静知:“……” “韩公子,许大人!” 两人还没走几步,远远的,穿着道袍的少年向他们招着手小跑过来。说是少年,这个吊儿郎当的小道士也快到了弱冠的年纪,只是故作老练的言行中总是透露着一份孩子气。 “韩公子!”小道士几乎是用蹦的到了韩泠元面前,眼中闪着光芒。 “燕瑚。” 韩泠元微微颔首,一旁的许静知对于自己被燕瑚忽视这件事,早就习以为常了——谁叫他长得没泠元好看呢!这全临安谁不知道,燕瑚这小道士平生最爱有二,一为酒,二为美人。所幸燕瑚虚长了近二十年,依旧是一副孩子样,又端的是天真烂漫没心眼的性格,才没被县里的人当成登徒子给扔出去。 燕瑚笑嘻嘻地和韩泠元说着话:“公子哪儿去?” “和静知出去走走罢了。” “出去走走?有酒不,我和你们一起去!”燕瑚兴致勃勃地要求着,假装没看到许静知在一旁冲他翻白眼。 韩泠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偏头向土地庙的方向望了眼:“怎么,燕瑚今日无事?” 燕瑚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垮下来:“公子你怎么总是能及时提醒我……老头子又托梦叫我给他供城西的桃酥!” 许静知在一旁凉凉地说:“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啧啧。” “许大人!你会有报应的!”燕瑚瞪他一眼,又可怜巴巴地看向韩泠元,“那韩公子,我走了……” 韩泠元含笑点头:“替我向那位问好。” “是……” 燕瑚没精打采地向城西走去,许静知又凑过来念叨:“你说这小道士,不是总说桃酥啊糕点啊什么的又贵又难吃,还不如多买些酒来喝么,今儿个怎么破例了?” 韩泠元淡淡一笑:“大概……临近终局吧。” “啥?” 许静知二丈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冥思苦想了许久,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韩泠元已经渐渐走远了。 “泠元你等等我!” 陈舒听见许县令的喊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县令大人追着韩公子的身影,街边的人早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连个侧目也不给。 他继续卖着自己的烙饼,一边默默地想着:不对我还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童奚原本就是个身体弱的,随母亲在田里劳作了半天,早已是腰酸背痛,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童母怜惜自家孩子,便遣他去一旁歇着。他心里暗暗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还是去一旁坐着,不停用蒲扇扇着风。 初春的天还有些凉,劳作之后的暑气渐渐也就消散下去。童奚打了个呵欠,倚在柱子上,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 “……奚……” 忽然鬓角旁一阵风吹过,童奚一个激灵醒过来,以为是邻家的少年恶作剧,放眼望去四周却是了无一人。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无意间向田间一望,却发现不见了娘亲的影子。他慌慌张张地往田里跑,见到的是倒在地里的童母的身影。 “娘?娘!” 所幸只是劳累过度造成的昏倒。 大夫向童奚嘱咐着的时候,童母已经不知何时挣扎着下了床,童奚慌忙过去扶:“娘,您怎么下床了?大夫说让您多休息,我马上去把家里那只鸡给您杀了……” 童母摆了摆手:“大夫,多谢您了——杀什么鸡,咱家就那一只老母鸡,等着它天天下蛋呢,杀了以后怎么办?先去把诊金给大夫!” 童奚唯唯地应了,把银两拿给大夫,道着谢把人给送走了。一转身看见自家娘亲又扶着墙坐在了椅子上,忍不住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男子汉,哭什么?”这样说着,童母也心软了,招招手让童奚到自己身边来,“奚儿,娘还能撑上个十几年,但是世事无常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娘看城北叶家那姑娘还不错,人长得不赖,性子又好,要不娘找媒人去给你说说?” 童奚张口要答,脑中却是各种画面交织而过。对上母亲疲惫又满含希冀的眼神,他最终还是垂眸,低低地应了声:“……哎。” 在清明之前就连绵下着的雨最近终于断断续续地停了。 这一阵子临安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顺着春潮而被冲上河岸的一具尸体了。 惯常除了喝酒和处理家常事就无事可做的许县令听到报道后极为高兴,想想又觉得自己不厚道,赶紧敛了神情露出严肃的表情来,颇为威严地带着衙役和仵作去了河岸。 待到他们到了目的地,河岸附近已经围了很多人。见到许静知来了才纷纷让开路来,露出了已经被水泡的浮肿的尸体。仵作去检查了半天,才勉强从装束断定出这人大概是北方人,死于三日前,大概是原本被掩藏在上游的河岸,被春潮给冲到了位于下游的临安。 听到不是本地人,围观的人也就渐渐散去。许静知蹲在尸体旁边,颇为为难地盯着尸体发呆,心里正思索着是不是要请位于上游的县城帮忙,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各位,把这人给抬去葬了吧。” “是,韩公子。” “喂喂你们给我等一下——” 衙役们已经无视了自家县令准备着手抬尸体了,许静知终于反应过来喊叫着制止他们:“泠元你在突然说什么啊,我还没破案呢!——你们别忘了我才是县令啊!” 韩泠元一身白衣,手中还是执着一把油纸伞。他淡淡瞥了许静知一眼:“你就这么想看着这个东西?” “泠元,这不是东西,是人……” “生前。”韩泠元抬眼示意,衙役们又继续开始了搬运尸体的工作,“躯体不过是承载魂灵的物体,既然魂灵已离体,那么这也不过是个肮脏的皮囊而已。” 还没等许静知开口,仵作已经带着敬重询问道:“不知韩公子有没有办法知道这具尸体的来历?” “老头你怎么也忽视我——” 韩泠元又瞥了尸体一眼,眼角微微下沉:“北盗。” “北盗?” “此人是北方的盗贼,在北方被通缉,逃往南方的路上被南盗所杀。” “原来如此,那便是自作孽了。”仵作沉吟着点头,一旁的许静知翻了个白眼:“泠元,你又在诳人。” “许大人,韩公子的神通可不是常人能看透的。” “不就是上回泠元把你孙子给救回来了嘛,也没必要这样抬高他……” “许大人……” 韩泠元撑开伞:“老先生不必在意,静知就是如此。”他向城西迈开步子,许静知慌忙跟上他,并肩走着:“泠元你去哪儿?” “去买桃酥。”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谁说的?” “你上回吃桃酥的时候脸色不对劲……哎哎,泠元,干嘛要打伞?” “有雨。” “哈?” 两人没走几步,雨便淅沥沥地开始下起来,许静知把韩泠元手里的伞接过来,还念念叨叨着:“泠元你在哪儿看见蜻蜓的带我去抓……” 被遗忘的仵作:“大人……” 韩泠元这回带的伞似乎是大了些,恰好能容下两个人。所以当两人慢悠悠走到城西糕饼店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上还算是干爽。买完了糕点,韩泠元依旧没有回城南的打算,反而是向着土地庙的方向走去。许静知自然是一边吃着自个儿买的糕点,一边跟着。 果然是拿给了燕瑚。 燕瑚兴高采烈地接过桃酥,乐颠颠地去供在了神像前。然后又跑回来对着韩泠元笑:“韩公子你真是好人~” 韩泠元淡淡点头,许静知在一旁瞅着,却觉得这生性冷清的好友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他费脑筋地想了想,然后困惑地问道:“泠元,你在生我气吗?” 燕瑚和韩泠元一起看向他,韩泠元稍稍动了动嘴角:“你有什么能让我生气。等等。” “等什么……”许静知正二丈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却见韩泠元越过他走向了刚拜完土地走出来的妇人。 临安几乎是无人不知晓韩泠元的,童母自然也不例外。见到那神仙一般的人向自己走来,她不由得有些紧张:“韩……韩公子。” “童大嫂吗?”韩泠元的目光在童母身上停留,象征性地说出了问句,紧接着便又问,“来给童奚祈福?” “是是,我家那小子马上就要结亲了。”说到自家儿子,作母亲的顿时喜上眉梢,一时忘了刚才的拘谨,对着韩泠元滔滔不绝,“那姑娘真是好啊,左邻右舍的都夸着呢,唉,也不知道我家那傻小子配不配得上人家……” “恭喜恭喜。”许静知义不容辞地挤过去,极力想要展示自己作为父母官的威严和亲民,“等结亲那天我和泠元也去捧场。” 韩泠元默默地看他一眼,童母喜逐颜开地说:“那就太给我们童家长脸啦……” “童大嫂,刚刚从大夫那儿回来?” 韩泠元突兀地说了句,童母一愣:“是是……老毛病了我……” “是童奚吧。” “哎泠元……”许静知正要阻止好友在别人大喜之日前瞎说,却没料到童母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家那傻儿子,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都魂不守舍的,道士和大夫都请过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现在眼看着就要成亲了,总是强颜欢笑的,我这心里着急的哟……” 韩泠元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不像许静知听完后就一副抓耳挠腮的着急模样。然而待童母说完后,却是韩泠元先开口道:“大嫂莫急,我随你去看看童奚。” 主动提出去帮忙,这可不像是韩泠元的脾性。虽是诧异了,许静知倒也是高兴。童母也是诧异一番后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后带着韩泠元往家里去。 远远便见到童家那低矮的屋子,显出破败的样子来。身形纤弱的少年正在墙角处坐着发呆,似是没见到一行人是的,眼神望着虚空,脸色苍白——竟是一副形容枯槁模样。许静知在心里暗自琢磨了,不由得生出这门定下来的亲事,说不准有些险的想法。 童母见自家儿子这般模样,纵使这阵子一向如此,也不由得心生疼惜。正待上前欲把童奚劝进屋,韩泠元倒是止住童母,自个儿上前,撑起手中大伞,遮挡在童奚头上。童奚茫茫然抬头看了,认出韩泠元,口中嗫嚅道:“……韩公子?”一转头见到自家老母,心上一惊就要站起来,却被韩泠元给按住了。 韩泠元面色稍霁,伸出手指点了童奚头额三下,接着取出一截褪了色的红绳交予童奚,吩咐他在自己手腕上系好了。然而红绳刚刚被带上手腕,停留片刻后便断了,童奚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韩泠元。后者面色不变,捡起红绳,又手持红绳在童奚头顶虚晃一圈。这才后退一步,收了伞,转身却是径直准备离开了。 围观的两人云里雾里,只是一人觉得他在救自家孩子,另一人觉得又在装神弄鬼。见他走过来,童母着急地上前,没等她问,韩泠元便道:“已无妨,再调养几日,便可顺利成亲。” 童母千恩万谢地去照料童奚了,许静知跟着韩泠元离开,走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道:“泠元,你又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又是点额头又是什么红绳,跟唱戏似的。 “清心。正魂。乱邪。红绳以隔心,绳断则去旧。”韩泠元简单地陈述道,没等许静知弄明白,已是向土地庙走去。待到了土地庙,韩泠元把那截红绳绑在墙边的一个塑像的腿上,又看了眼土地神的塑像,这才踏出正堂的门。 燕瑚听许静知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兴致勃勃地缠着韩泠元让他解释。 “原来韩公子你把那塑像上的红绳讨去,是为了这件事?难不成这红绳还有驱邪的效果?” “并非如此。是那塑像之灵对前来上香的童奚一见钟情,便魂灵离体随之而去,夜夜侵扰。爱慕之心,本无不可。只是若乱人间事,自是应罚。” “罚?”燕瑚听明白韩泠元的意思,焦急道,“他又没犯什么大错……” 韩泠元摇摇头:“人魂相交,本违常道,此为一。交后气泄,易断人灵,此为二。姻缘既定,试图更改,有违天命,此为三。” 许静知似懂非懂,却是听明白了什么“违常道”“违天命”,插口道:“就我说啊,这什么常道天命都是胡扯,人家要是真心相爱,管他什么违不违呢!” 韩泠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话跟我说有何用,静知若有意违天命,不如去月老庙转上几圈。那边的魂灵自是多情种子,说不准就看上静知,与君共违天命呢。” 许静知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韩泠元突然间就生气了,只是见好友转身就走,也就急急忙忙跟上:“泠元你等等我——” 燕瑚在后面看着两人背影,装模做样地摇摇头,突然间回过头来看着土地神的塑像:“……话说老头,这事儿不会是你让韩公子那个怕麻烦的插手的吧?不然他怎么会脸色这么臭……” 塑像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嘴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苦笑。微风拂过,在燕瑚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旁塑像上的红绳,突然间断了,落在地上,被蒙了一层灰。 却说童家那边。 韩泠元和许静知走后,童母急急地去照料儿子,却见童奚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眼中突然间大滴大滴地滚下泪水来。童母一惊:“怎么了阿奚,可是身子不舒服?” 童奚摇摇头:“我……很好,比韩公子来之前好得多……” 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停地流泪,泪水仿佛要流干一般往下落。刚刚红绳在腕上断去的那一刻,心头一松,却也是涌上一阵莫名的悲哀。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此失去了。 两月后,童家与叶家结亲。许静知自然遵守诺言,拖上韩泠元兴高采烈地去了,拒绝了两家让他上座的邀请,自个儿和好友站在人群中看新郎和新娘子。 童奚比两个月前要精神好许多,脸色略带了红润,喜气洋洋模样。礼毕后敬过长辈便来向韩泠元和许静知敬酒,感谢两人抽空赏光。自是特意多敬了韩泠元一杯,谢他当时救了自己。 韩泠元微微颔首,突然开口道:“若是生子,当何名?” 童奚一愣,知道韩泠元性情,也没有怪对方无礼,只是笑道:“承蒙韩公子吉言,若是幸得子……当名童彦平。” 许静知奇道:“何意?” 童奚的目光蓦然间茫然犹如两月前,低语道:“我并不知……只是这名字似是有谁对我说过,觉得好,便用就是。” 目送童奚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韩泠元负手静默片刻,便道:“走吧。” “哎……泠元你别又不等我啊……” 鬼蜮苍茫,奈何桥边鬼魂熙攘,一个接一个地饮下孟婆递来的汤。 一个鬼魂被两名牛头马面押着到了孟婆旁边,正要让那鬼饮下孟婆汤,却见着一个身影分开鬼群,飘然到了他们面前。 牛头马面慌忙行礼:“见过大人。大人怎会来此?” “受人所托。” 来者面色冷淡,转向被押着的俊逸男鬼。沉吟后从孟婆手中拿过碗,“送你一程。” 男鬼神色坦然淡定,伸出被镣铐锁着的手接过碗:“多谢大人。” 此鬼却正是那土地庙中的塑像之灵,杜彦平。而若是许静知在此,定会讶异,那为鬼喊着“大人”的身影,正是韩泠元。 杜彦平手中持着碗,并没有喝,却是问道:“敢问大人,阿奚近日如何?” “已成亲。” 杜彦平神色一黯,却也是强笑道:“那我便安心了。当时害他不得安宁,的确是我的过错。能得此处罚,倒是荣幸之至。”他仰头喝下孟婆汤,手上镣铐顿时消失。他犹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过桥而去,随即身影便淹没在黑暗之中。 韩泠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也就消失在牛头马面面前。 “你说这位大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差遣,还专门跑来送这不知好歹的家伙?” “谁知道呢,听说刚刚那鬼本该入地狱,倒是大人去周旋了,才得了一个投胎为人的好归处。” 牛头马面窃窃私语道,紧接着觉得脖颈一凉,顿时收了声,唯唯诺诺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至于一年后,童奚与叶氏果真生一子,取名童彦平。不久后童母含笑而终,余下一家三口过着小日子,虽不富裕,倒也足以度日。童彦平少聪慧,性顽皮,唯对其父言出必从。后叶氏病亡,童彦平成人,中了进士,本可留京做官,却甘愿回本州做了个小官。将父亲接入州中,极尽孝敬之事,为时人所称赞。 而那,却是后话了。 第七章: 新神 燕瑚最近十分辛劳。 每天天刚蒙蒙亮便艰难地离开床铺,端着水盆手拿抹布,睡眼惺忪地去擦庙里的塑像与各处物品,紧接着便恭恭敬敬地去给土地神的塑像上香,跪拜了之后又站在门边,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迎接来拜神的百姓。 谁不知道燕瑚这个小道士在这方面一向是懒洋洋的模样,过去可一向是隔了好几天才会不情愿地擦灰尘,日上三竿才起床,更别提有好几回都是醉倒在神像之后不省人事。 燕瑚的勤奋顿时成了临安一大奇观,去神庙的人数骤多,燕瑚挂在脸上的笑容随着人数的增多却是渐渐僵硬,直到许静知也听说了这件事,拉了韩泠元来围观,见到韩泠元后,燕瑚的脸总算是彻底的垮了下来。 把两人带进内室,燕瑚做贼一般东瞅瞅西瞅瞅,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韩泠元终于说了声“无事”,小道士才愁眉苦脸地开了口。 “韩公子,你帮帮我吧,我这阵子累死累活,都快去见阎王了。” 许静知笑道:“你也就是该累累,要是你这种程度就会被累死,那这世上也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了。” 燕瑚气鼓鼓地瞪他一眼,又将可怜兮兮的目光投向韩泠元:“韩公子你不知道,上回那童家的事情出了不久,老头就走了,临走前跟我说要我注意点,接班的仙人可不是个好惹的。我寻思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就跟往常一样,结果……” 燕瑚道,那天晚上他喝了酒,虽然要守夜,却跟往常一样在神像前睡着了。结果半夜就在梦里见到一个白衣的人冷冷清清地望着他,对他说道:“我竟是不知你已这般自甘堕落。” 当时燕瑚也没想太多,只是随口顶撞道:“喝酒就是自甘堕落?你管的也忒多了些吧。” 那人表情不变,依旧背着手冷淡模样:“你若是好好改了,我也就不再计较。” 燕瑚被气笑,索性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白眼道:“我才不管你计较不计较,我燕瑚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管?” 那人神色一暗,挥一挥手,燕瑚便觉得腿上一疼,随即睁开眼睛——竟已梦醒。 他眨巴眨巴眼,下意识地去看身边神像,却见原本布满灰尘的神像竟是如同发光一般,多了庄严之感。 燕瑚顿时觉得:糟了,刚刚那家伙……不会就是新来的土地神吧?只是土地神难道不应该都像那老头一样,怎么会有那样的仙人?这时候燕瑚才想起来,梦里那人端的一副脱俗的好相貌,不由得一边换下灭了的香,一边嘀咕着:“这种美人应该不会是土地神吧……美人倒是美人,就是冷了些。” 很快,燕瑚的猜想就被无情的证实了。次日晚上,燕瑚略带紧张地守夜,抵挡不住还是睡了过去。梦里又见到那个美人,对他说:“在其位谋其政,我既在此,断不能容你继续胡闹下去。” 紧接着燕瑚便醒过来,总有种自个儿被盯住的感觉,这才又想起前任土地神的话,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把神像给擦干净了,又把蒙灰的各处都擦了一遍,这才安心去补觉。结果梦里又见到那个美人,一挥衣袖道:“醒来。”燕瑚也就不自觉地睁开了眼。 “我现在简直是夜不能寐日不能眠,”燕瑚抹着不存在的眼泪,“新来的仙人太不近情理了,是人总是要睡觉的啊!我真想念老头……” 许静知早就听不下去这种故事,半途就出门溜达去了。韩泠元倒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听完,然后说:“也许他只是恨铁不成钢。” “什么恨铁不成钢,”燕瑚撇撇嘴,“我就是想睡觉想喝酒又怎么了,就算是神仙也不能管这么宽啊!韩公子~你就帮帮我吧~~” 韩泠元微微一笑:“这事我帮不了。” 言语缓和,然而他说出来的话一向是斩钉截铁,没有回旋余地的。燕瑚闻言也不好再做要求,只是脸色显得更差劲了一些。韩泠元笑道:“燕瑚为何不去和那仙人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 韩泠元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若是开口,自然会有更多的话可说。” 两人告辞离开回了韩府,许静知解了酒瘾后天色已不早,也就大大方方告辞回去了。韩泠元又倒了一碗酒在对面,对着虚空道:“请。” 虚空中竟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却是那折腾了燕瑚好几天的仙人。白衣不然尘埃,负手立着,一副飘然气质。若是说韩泠元冷淡,这仙人却是比他还要冷上不止三分,冰雪铸成一般。他对着韩泠元微微颔首,然后唇一抿:“我不沾这俗物。” 韩泠元自己浅酌一口:“酒这物,凡人道是一杯忘情,一杯断肠。玉清真君,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玉清真君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坐在韩泠元对首,端了酒碗却不喝,只是望着酒碗中荡起的涟漪,平静眼神中似起微妙波澜,而转瞬间又无影无踪。他放下酒碗,这才道:“我自是无碍。”顿了顿又说,“你今日来庙里,与他说了些什么?” 韩泠元笑道:“我不过劝了他几句,真君这是在意?” 玉清真君指腹擦过碗沿,转而道:“殿主向来不理人间事,这回下界数日,倒是颇有闲心。” 一向清冷语气中倒是略带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韩泠元瞥他一眼,摇摇头道:“若不是欠了人情,金鳞又给我惹了麻烦,我怎会来此——倒是真君,尤且记得当初诛仙台,真君可真是决绝。倒是金鳞哭得死去活来,让那小龙王烦心的很。” 玉清真君站起来一拂袖:“殿主在人间呆久了,竟也带了这些俗气。玉清失陪。” 一转瞬又是白衣隐没,消失在韩泠元面前。韩泠元微微一笑,自斟自饮了一杯,也就施施然就寝去了。 玉清真君回了土地庙,便见着小道士站在神像边,靠着柱子,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耷拉着,眼下有着明显的暗影。燕瑚生的秀气,一身宽大道服被他穿着并不显飘逸,倒是显得过分累赘一般。 玉清真君一时恍惚了一下,那人似乎和记忆中那个翠色的身影相重合起来。并未现出身形,他缓步走到燕瑚身边,难以察觉地长叹一声:“柳郁……” 燕瑚仿佛感觉到了玉清真君的声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往四周一望却没有发现什么。玉清真君把手虚覆在他眼上,轻轻一拂,燕瑚也就打了个呵欠,顺着柱子做到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玉清真君向前走一步,也就进了燕瑚的梦境里。 梦是连接虚实的索道。 眼前是花团锦簇之处,穿着艳丽的花仙见到他,抿唇一笑,遥遥地隐去了身形。他循着记忆向前走去,便见到了金池,以及金池边的柳树与池里懒洋洋翻着白肚皮的金鱼。 只见那柳树的枝条在无风的环境中微微摆动出妩媚的线条来,然后转眼间,树边就出现了一个身形纤细,一身绿叶颜色的少年。少年蹲在池边,伸手搅乱池水,兴致勃勃地喊:“金鳞金鳞!” 金鱼摇着尾巴慢悠悠地游过来,碰了碰少年的手指,口吐人言:“小柳儿,你干嘛打断我睡觉啊。” 柳郁撇撇嘴:“得了吧,你这条除了吃就是睡的笨鱼——我要去做真君身边的侍从啦!” “什么真君啊……” “笨蛋,当然是玉清真君。”柳郁满脸都写满了激动和兴奋,“自从上回花会见了玉清真君一面,去做真君的身边人就是我的心愿!”一偏头,竟是见到了玉清真君,大喜过望一般站起来就要奔过来,然而就在快要触到对方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破碎,柳郁的笑容和身影亦是像烟雾一般散开来。玉清真君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一转眼间周围又是飒飒的风声,他似是站在云端,远远地见到那诛仙台上如同叶子一般飘落的人影。 “柳——” “请问——” 玉清真君一个晃神,站在眼前的却又是柳郁——不,不是那个总是受宠若惊表情的柳树,而是穿着道士服装的燕瑚。还是年幼模样,睁着清亮的眼眸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来找人的吗?” “……” 小燕瑚见他没有回答,也许是觉得索然无趣,迈着小步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转过头来,天真烂漫的语调对他说道:“真君,我不想念你了。” 那语气那神情,又分明是柳郁。 只是这柳郁,再也不会用那般信任,信仰着的眼神看他。 一片白茫茫。 小道士茫茫然看他一眼,紧张道:“仙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睡着了……我,这就去守夜!” 够了。 玉清真君自始至终,表情都是不动声色。此时微启唇,道:“睡吧。” 他又回到寂静的正堂里,挥挥手把蜷着身子熟睡的燕瑚转移到窄小的床上。冷清冷性的仙人步出大殿,微微仰头看见皎洁明月,像是要把过去几千年都未生出过的隐约情感一并发泄出来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 含元殿。 金鳞蹲在镜子前,嘟着嘴看着镜子里映出刚刚玉清真君所见到的景象。眼睛发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殿主悠闲地一挥手,在玉清真君离开梦境前撤了镜子,然后道:“这回燕瑚可算是能安心睡觉了。” 金若潼抹抹眼睛——这回龙王不在,他就算流眼泪也没人看——仰头尤带哭腔问殿主:“殿主,小柳儿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殿主摇摇头算是作答,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程慕寒这般样子,倒是甚为有趣。” “程慕寒?”难不成是那真君的俗家名? 没等好奇的金鳞问出个答案来,殿主已经回了人界。韩泠元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慢悠悠走出门,许静知已经等了许久,见他此时才出来,不由得埋怨道:“你今天怎么睡得这样久?” 韩泠元的目光停留在屋外桌上的酒壶,道:“你自个儿喝的不也是挺畅快?” 许静知摸摸鼻子,岔开话题:“睡这么久,难不成做了什么好梦?” 韩泠元微微一笑:“静知认为,情比酒,何如?” “情和酒?”沉迷酒远离色的许县令,对情之一字一向一窍不通,摸摸后脑勺说道,“我也就听人说过,传说有忘情酒……”说着说着眼睛发光,“这忘情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忘情酒……怕是会断肠。” “哎?” 对于燕瑚来说,这一阵子总算是能睡上好觉了。那天本来打算按照韩公子说的,要是在梦里见到那神仙,就好好地跟他探讨一番凡人需要睡觉的问题。结果他只记得自个儿一见着神仙冷淡又漂亮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地认错。而那神仙却是跟他说,让他好好去睡。神奇的是,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守夜时睡着的,醒来后却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适逢韩泠元又和许静知一起来了土地庙,燕瑚便喜滋滋地告诉了两人这个喜讯。对此,许静知尽管不信,却也是表达了祝贺。而韩泠元只是笑了笑,问道:“那神仙便是一直没来督促你?” 燕瑚想了想:“没有——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神仙一般,可眼熟了。”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估计是因为他和韩公子都是美人,气质又相近,所以才会这样觉得吧。” 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这神仙生的这么好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土地庙这个小地方。我看他好像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犯了什么事儿被贬黜的吧。” 两人临走前,许静知随手抹了一把写着介绍的牌子,颇为诧异地对着韩泠元道:“这小道士居然还能继续清扫,转性了不是?” 韩泠元回头看了眼慈眉善目的神像,以及正在为神像上香火的燕瑚。隐约间似乎可以见到一个影子站在神像旁边,目光慈悲,凝视着燕瑚。 韩泠元心道,自家殿里那尾小金鱼,也许又抓着龙王念念叨叨了吧。 这情之一字…… 许静知在一旁看韩泠元脸色未变,却莫名觉得有些肃穆空气凝聚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强打起精神拍了拍韩泠元肩膀:“泠元?” “走吧。” “去哪儿?” “你不是要喝酒?忘情酒,喝不喝?” “你不是说会断肠嘛,我还想留着小命……哎哎,泠元你等等我,你给我鸩酒我都喝!” 第八章:死活生 今儿个县衙总算是熙熙攘攘了一回。虽然往日里东家来控告邻居磨刀太吵,西家来撒泼闹和离的事也能引来不少围观群众,但是这回可算是个大案子。 长相就看着凶神恶煞的大盗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被押在堂下时还是口吐恶言。尽管很明显不是个好东西,许静知此时也觉得很是头疼。无外乎百姓激愤,全部都是源于韩泠元一句话:“这就是上回杀了北盗的凶手。” “韩公子说的都是对的!” “看这家伙长得就不像是好东西,果然是杀人凶手!” “大人快判刑!” 许静知一拍惊堂木,怒吼:“够了!”然后转向韩泠元,“泠元,指控是需要证据的……”你嘴一张就断案了还要我干嘛啊! 韩泠元微微一笑:“还请大人允许证人上场。” “证人?有就赶紧请上来。” 分开人群走进来的,是临安大户温_家的温珏,也算是临安一大传奇。十年前温_家遭灭门之灾,唯有当时还年少的温珏逃脱魔掌,并在十年间从小本生意做起,渐渐又重现了当年温_家气度。 温珏翩翩一施礼,不像是商人,倒是颇有文人气派:“温珏见过大人,韩公子。”没等许静知反应过来,温珏已经长袍一撩跪在地上,刚刚冷静态度一扫而空,话语间尤带颤抖,“还请大人为我温_家上下惨死人口伸冤!” 原本还是一派悠闲态度的大盗此时一震,转头打量温珏,失声道:“你是当年那个小鬼?!” 温珏挺直上身,又向着许静知深深一拜:“往事历历在目,此人便是杀我温_家上下凶手之一。” 灭门惨案又何须物证,温珏一人就足以将原本没有头绪的案子给了结了。温珏一现身,那原本抵死不认无赖模样的大盗竟是浑身发抖,跪拜求饶,痛痛快快地认了罪。被押下去的时候还神情恍惚惊疑不定,口中念叨着“鬼神有眼鬼神有眼”。 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许静知把韩泠元和温珏领往了内室,上茶后道:“泠元,我怎么觉得愈发糊涂了?本来不是指控那人是杀了北盗了凶手,怎么又牵涉到了温_家的事?” 韩泠元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反而是温珏镇定下来,眉眼间一直以来的郁郁之气少了不少,此时拱手道:“还请大人允许小人陈述。” 许静知最烦的就是别人这样恭恭敬敬地称呼来称呼去,一挥手:“这是你的大喜事,也别大人小人的了,说就是。” “是。” 十年前,那时候许静知和韩泠元还没有来到临安,温珏也是还未及冠的少年。温_家一向是临安的大户,偏居一隅,安守自家产业,未曾想过会遭遇后来的大灾难。 温珏是家中幼子,上面尚有两位兄长和一位姊姊,长兄负责继承家业,二哥则负责考取功名,姊姊则即将出嫁。而对于备受宠爱的温珏来说,若是那件事没有发生,他便会一直安安心心做他的小少爷,再成亲生子,过再平凡不过的一生。温珏有一个侍从,名叫温恒,名义上说是为了保护他,而太平时代又有什么可担忧,也就成了小少爷的玩伴。温恒比温珏大上三四岁,一向沉默寡言,倒也是极为忠心,唯温珏命是从。 惨案发生那一夜,温珏正在温恒的陪伴下练字。原本算是兴趣盎然,练着练着也就失了兴趣,便要拉着温恒出门玩儿。即使温恒一向对温珏言听计从,大晚上的出门倒还是有些为难。然而最终还是拗不过温珏的死缠烂打,正要随着小少爷出门,却只听得屋外一声惨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少爷,你先别出门,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温恒如是说。 温珏胆子小,被这一声惨叫吓的躲到温恒身后。然而被抛在屋里一个人待着又是不肯,抓着温恒衣摆央求了许久,屋外又是惨叫连连,吓得两人都是寒毛直竖。温恒无奈,也只得把温珏护在身后,将屋门开了一个缝。屋外尚是黑暗一片看不清楚,没等温恒重新掩上门,房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一主一仆只见一个满脸狰狞的大汉手提了一柄还在滴血的尖刀,狞笑道:“哟,这儿还有两个。” 温恒和温珏被拖到大院里,满目血腥把小少爷吓得快要晕过去。被吓得半死倒也还记得壮着胆子去认人,不认还好,一认便见到了双双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兄长。另一边又是那些粗莽大汉在折辱府中女子,温珏一时间忘了害怕,只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声:“……畜生!” 这一声喊却引来了盗匪的注意力,点着灯笼凑过来。温珏少年时便是眉清目秀的俊俏模样,倒是引起了盗匪的贼心:“哟,这娃儿倒是生的不错,来给兄弟们找点乐子。” 温珏再不谙世事,此时也油然而生出恐惧之心来,吓得就要往后躲。温恒挡在他面前,却被一刀穿心,直直地倒在地上。温珏只觉得两眼一抹黑,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爬过去试图摇醒温恒,而那睁大眼睛尚未瞑目的人却的确已经停止了呼吸。没等温珏哭出来,盗匪们已经围过来开始扒他的衣服。 “时隔多年,我还是觉得当年那一夜简直就是噩梦。” 温珏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却难以掩饰悲凉。 许静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看了韩泠元一眼,见对方岿然不动,淡定喝茶,自个儿还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之后的事,怕县令大人不信。我一直以来也觉得难以相信,但是若不是真实,我今天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为我们全家……为温恒报仇。” “我本来已经绝望,全家都惨死于他们刀下,我一人独活又有何意义?轻薄便轻薄,连命都不在乎,还在乎清白做什么?”温珏苦笑一声,“然而就在我闭上的眼睛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什么滴在我的脸上。睁开眼睛,却见为首的人已经瞪大眼睛往后倒去,其他人则是骇然后退,大喊着着诈尸。” “我便呆呆地看到温恒脸上带血,给我披上衣服,冲我温柔地笑,他说,小少爷,我带你走。” “他身上还有被一刀贯心的伤痕,不停流血,但是他就那样伸手,然后把我背起来往外跑,把呆在原地的盗匪丢在身后。那些盗匪回过神来,准备来追时,衙门已经被惊动,他们只得落荒而逃。” “温恒背着我不停地跑,我感觉到他伤口上的血粘稠地沾上我的胸膛,我开始不停地哭,他一边跑一边说,小少爷,你别哭。” “直到到了临近的衙门的地方,他才把我放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慌忙中抓住的手冰凉没有温度。他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活下去。在温恒倒下的同时,我也晕了过去。次日在衙门里醒来时,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我和温恒会在离我家那么远的地方,我当时失了意识,过了月余才恢复正常。自此以后,我就是温家自身。” “十年啊……我总算是等到了这么一天。” 温珏辞别两人走了,许静知还处在震惊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韩泠元喝完了茶,修长手指在许静知眼前一晃:“回魂。” “泠泠泠元,我在案卷里见过这件事儿,仵作老头说当年就是他验的尸,温恒受的那一刀应该是一刀毙命,不可能背着温珏跑那么远啊……难不成温恒是在衙门附近被杀的?” 韩泠元默默摇了摇头,见许静知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低声叹了句“鬼神有眼”,就道:“我却是不明白,静知你为何怎么也不肯相信鬼神之事?” 许静知挠挠脑袋:“我说啊,泠元你为什么又对这鬼神之事如此相信?” 韩泠元不答,只是一拂袖站起来:“待你渡劫,自会知晓。” “什么渡劫不渡劫的……泠元你怎么又走了啊!” 原本是温家大宅的地方,因为当年灭门惨案的缘故早就被荒废,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只有风声飒飒地掠过,夹杂着蛇鼠穿行的细小声响。 此刻,韩泠元便站在此处。 院子正中的大树旁,是几支刚刚点上不久,正袅袅生烟的香。韩泠元在树边站定了,许久唤了声:“不知可否得府君一见?” “……承云见过殿主。” 回话的是突兀出现的青衣男子,微微一施礼,目光转向青烟,轻叹一口气:“多谢殿主为那孩子报仇。” “举手之劳。”韩泠元看了眼身形若隐若现的男子,“比起府君,我之所做不过顺应天意而已。若不是为救温珏,府君又怎会还在此处?” 承云府君默而不语,晌久道:“天意无情。” “恩怨循环,本为天理。温家本就该遭此难,府君一念之善,却引火烧身,悔乎?” 承云府君回头看茂密大树,道:“恩怨循环,承云不过是……有恩报恩而已。” 他的目光绵远悠长,仿佛透过那棵自己托身之树,而见到了更远的时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不过刚刚修成神识而未成人形,为他遮风挡雨许下承诺的人,早已经只余祠堂里牌位一张。 多年后他无力扭转天命,却见到那缕惨死幽魂流出血泪。便倾尽全力助他回体,终是救下那人最后血脉。 对耶,错耶? 韩泠元将走,却听得承云府君轻缓地说道:“我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说过,一定要见到我茂密模样。我可为他遮风避雨,予他一世繁华。 第九章:随劫 正是天青月圆夜。 许静知自斟自饮了许久,韩泠元才姗姗来迟。许静知顺势给他也倒了一杯酒,笑道:“我可都来了半天了,老韩说你在读书,今儿个又读了什么书?” “周易。”韩泠元抿一口酒,道。没等许静知想清楚周易究竟是讲什么的,韩泠元又道:“静知,你劫数将至,最近多加小心。” 许静知摆摆手:“你又来了,什么劫不劫的。我想起来了,那什么周易就是讲八卦那些东西的吧?你老说天命天命的,生死不也是天命管的事儿嘛。” 韩泠元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信天命了?” “还不是你总是说来说去……我可不信这东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管他有没有什么天命。” 韩泠元摇头叹息:“你这人……我近日要出趟门,你自个儿扛坛酒回去,待酒喝完了再来找我。” 韩泠元一向不许许静知把酒给带出韩家,这回特许了,许静知自然喜出望外,乐颠颠地谢了,又问道:“这几年都没怎么见你出门,这回要去哪儿?” “我去论法。” “论法?什么法? “佛道论法,”韩泠元道,“佛道两家隔一时日便有论法会,我此次虽不参与,也需前往。” “论法会……”许静知显然还是没明白,韩泠元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站起来长袖一扫:“带着酒回去吧。”顿了顿又道,“切记,我回来前勿出城。” “知道了知道了,泠元你放心!” 韩泠元那坛酒终究还是老韩帮着抬过来的,还附赠了一个杯子,说是主子要求他只许每日用这杯子喝十杯。 十杯酒不多不少,只是当许静知不死心要舀第十一杯时,杯子刚凑到嘴边,酒就消失了,换了其他的碗杯,却是连酒都盛不上,周而复始,许静知只得放弃。许静知也去韩家敲了不少次门,却是一直被冷冰冰地关在门外,看样子去论法的韩泠元还没回来。唉声叹气的许静知成了临安一大固定景点,每个人路过他们的县令大人都要揶揄一番,非要惹得许静知恼羞成怒不可。 说实在的,自从五年前和韩泠元相识至今,许静知还没有和好友分别过这么久。临安人也习惯了看两人形影不离的样子,骤然间只有许静知一个人愁眉苦脸地来去,各人都忍不住上前询问安慰一番。 “许大人啊,韩公子呢?” “泠元去参加什么论法会了……喂,你昨天不是刚问过我?” 被瞪着的人讪讪地笑,借故溜走了:他可不愿意承认自个儿只是想再见识见识许大人在说这话时幽怨的语气。 许静知被充满好奇精神的临安百姓给逼回了家,每天在县衙和许家两点穿行,回到家自个儿做了饭之后就跟往日一样开始喝酒,只是这酒似乎没有在韩家喝时有劲儿。 难不成泠元给了他一坛劣酒?但是泠元也不可能做这事儿啊…… 许静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干等着韩泠元回来。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坛子里的酒也一天天减少,也就意味着离韩泠元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此时许静知只想着韩泠元将要回来的事儿,却完全忘了自个儿曾经被告诫的劫数。 不过很显然,就算他记得,也不会去在乎。 是日,许静知刚刚处理了林家夫妻俩闹和离的事儿,就被林老爹拉出去喝酒,本着县令的指责听林老爹唠唠叨叨自家儿子媳妇的日常事儿,心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更何况喝惯了韩泠元家的酒,再来寻常酒馆喝酒也就更为意兴阑珊。直到好不容易才被林老爹放走,许静知漫无目的地走着,也就不经意地到了城外。 春日未过,郊外颜色艳丽,正是一派好景色。饶是许静知其人,也是不由得为这景色所吸引而驻步。若是泠元在此,兴许诗兴大发便要吟首诗吧…… 许静知一个恍惚,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家好友,却是听见了一个本不该在此处的声音: “静知?” “哎哎……泠元?” 竟是去参加论法会的韩泠元。 许静知颇为惊讶地转过身去,眼前人着衣与往常无二,站在桃树下含笑看着他。许静知一时间竟是想到曾听过的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不过如果让泠元知道自己想到了这句诗,怕是会生气。 许静知暗想。 韩泠元于人于事,除了爱干净之外,并没有太多好恶。只是按许静知观察所见,韩泠元对于自己口中的“皮囊”,并不大喜欢别人——很奇怪地不包括燕瑚——称赞。 “静知怎么在此?” 许静知胡思乱想间,韩泠元已经走了过来,由于离的过近,便微微仰头看他。 兴许是爱干净的缘故,平日里韩泠元总是与任何人保持一定距离,连许静知也不例外。这一点虽然让许县令很是郁卒,但是时间一久,倒是也习惯了。这一回骤得离这么近,倒是让许静知慌了阵脚。微风过于和煦,吹得他略微有些头晕。 “静知?” 近,太近了。 许静知略有些莫名尴尬地退了几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刚刚被人拉着喝酒来着,顺便就逛到了这儿……泠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泠元又是一笑。许静知没注意过韩泠元这样爱笑,或者说韩泠元的笑容总是温和节制又不动声色,并不会像这般……这般……什么? “我刚刚回来,还未回府便见着你了,也算是有缘。” 许静知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也没像往日一样对韩泠元的缘分说加以反驳。韩泠元见状又笑道:“可是累了?我在这附近山上有个暂居之所,静知随我去休息一会儿可好?” 许静知没听说过韩泠元居然在这山上还有居所,听得之后便兴致勃勃地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你这居所里有酒没有?” “静知只能想到酒不成?” 韩泠元侧过脸来看他,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蓦然间倾身过来伸手在许静知肩上一拂,有花瓣飘然而落,韩泠元含笑偏头看他:“兴许是在山下沾着的。”温热气息几乎染上许静知面颊,宽大衣袖随着韩泠元的动作滑下,露出光洁的手臂来。 许静知莫名地脸上发燥,不太敢再看韩泠元那张在春日里显得出奇艳丽的容颜,一边在心里暗道:泠元今儿个……好像有些不对劲?他并没有注意到,一旁不动声色继续带路的韩泠元,嘴角噙着微微的堪称妩媚的笑意,眼神却是冰冷。 “到了。” 眼前是一间颇为雅致的竹屋,韩泠元领着许静知走进去,然后转身出门,再进来时怀里已抱了一坛酒。从竹架上取了酒碗来摆在许静知面前,韩泠元亲自给他斟酒:“静知,尝尝这酒如何?” 酒香四溢,期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丝花香。许静知喜出望外,也不知道是为了这酒还是为了韩泠元的亲自斟酒:“还是泠元你懂我心!话说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个人在家里喝酒就没和你一起带劲儿,是不是你给我那酒没平时喝的好?” 韩泠元见他一口喝完了酒,含笑给他又斟满了:“哪儿的话,看来静知心中倒是常念着我。” “那是,你是不知道,这一阵子我可是被烦死了,每个人都要来问我你去哪儿了……泠元,今儿这酒……” 许静知见到韩泠元高兴,连灌了好几大碗,隐隐约约间却觉得这酒和往日相比缺了什么,脑袋却是愈发昏昏沉沉,连带着眼前的韩泠元都身形恍惚了不少。 “这酒……怎么了?” 韩泠元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许静知整张脸都带着酒醉般的酌红,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人。一向知道自家好友生的一副好模样,但韩泠元即使是笑着的时候,也是拒人千里一般,却没有像今日一般……一般引人……亲近…… “看来静知是醉了,那便好好休息吧。”韩泠元走过来扶起许静知,许静知几乎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韩泠元身上,温软气息前所未有的近,刚刚闻见的花香似乎又浓郁了一些。半拖半抱地把许静知给引到了床上,韩泠元伸手摘了自己发簪,缎子一般的长发披散下来,随即又解了外袍,只着了白色的里衣的身形显得略为瘦弱。 许静知不太明白韩泠元想要做什么,半眯着眼茫然地看着,只见韩泠元被黑发衬得更为如玉般的脸凑过来,手也伸进了他的衣襟,覆上胸膛,低笑道:“静知心跳真快呢,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许静知觉得被韩泠元抚过的地方都像火烧一般,喃喃重复着韩泠元的话。脑中某一处拼命想要清醒过来发现是哪儿不对劲,但是随着自己的衣服被解开,身上人俯身从脖颈往下吻的时候,理智已经完全没有了存在的空间,只想要更接近一些,再接近一些。 韩泠元抚上许静知下身那微硬之物,微微一笑,抬头对上许静知视线,轻轻舔了一下唇:“静知想要么?” “什么……” 许静知只觉得韩泠元此时容貌艳丽非常,眉间眼角无一不带着妩媚。被握住的地方带着急切的硬度,原本想要清醒的残余念头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只知道盯着那张粉色的唇,见着那唇渐渐低下去就要碰到…… 韩泠元脸色一变,松开了近在眼前的猎物,也顾不上逐渐沉浸于欲望的许静知便身形一闪,消失在竹屋里。待他到了屋外不远处,便见一个青年站在盛开的花树下,手指抵在树干上,看似轻松地按着树干划下。 “唔……” 韩泠元捂着胸口,额角滴下一滴汗来。那青年转过身来,面色冷淡——却又是一个韩泠元。青年见到和自己面容相同的人,微微一皱眉,一挥袖,树上原本轰轰烈烈盛开的花朵居然无风便落了一半。而原先的韩泠元竟控制不住跪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青色的血来,面容也渐渐扭曲变化,顷刻便化成了女子形貌。 女子狠狠地道:“你我无冤无仇,却伤我本体,意欲为何!” “你既仿我形貌,便应作此准备。” 青年冷冷淡淡地说道。 这才是真正从论法会上回来的韩泠元。 原是预计许静知的劫数便在近日,故推去了论法的请求而仅是旁观,便是想到一旦开始论法,就不知人间会度过几番岁月。只是却没料到这劫数比预计中要来的早些,待到他觉察到时再匆匆赶来,却差一点就让许静知着了道。他自是知道许静知所要历的是什么劫,只是没料到这小妖居然化成了自己形貌。想到这一点,韩泠元脸色又冷了几分,挥手就要除去这造孽的花妖。 直到这时女子才真正意识到大事不好,慌忙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妖再也不做这等孽事,还请大人放过小妖一回。”见韩泠元不为所动,女子情急之下道,“大人那朋友……即使毁了我也无济于事,还请大人先去察看,再来处置小妖不迟。” 韩泠元还能不知这妖打得什么主意,冷哼一声并不打算放手。这等关头女子只得把自个儿的作为和盘托出:“我给那人下了咒……若是不及时泄精,怕是会……大人哪怕杀了我这咒也不会解……” 转眼间韩泠元便没了踪影。 女子正打算借机逃走,却发觉自己无法动弹。抬起头来便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沙哑着声音道:“殿主要护的人你也敢动,别想着跑了,等着领罚吧——就算跑了也是无济于事。” “殿……主?” 黑影嗤笑道:“真是小妖,你不知殿主么?” 女子陡然色变:她这回……还真是惹上了了不得的事儿啊……等等,若是那人,那人……这下可糟了。 自刚刚韩泠元突然离去,许静知只觉得浑身愈发燥热难安,忍不住自己抚上那处,然而即使胀大却难以解放,他不由得一边抚弄着一边胡乱喊着韩泠元的名字。却不料眼前光芒被挡住,勉强睁开眼却见着离开的那人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 而此时的许静知已无法去深看那人眼中所蕴含着什么,只是本能地伸手要抓住那能帮自己缓解痛苦的人。韩泠元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见许静知这般模样便生出恼怒来。他存世起便修道,至今见多了世间各类痴态,于情事自是早就看淡,自是无法理解许静知此时的难以维持。为助许静知渡劫,他才会来到此处。虽是早知是这等劫数,却不知会出现这般景象。 韩泠元少有地显出略带狼狈的姿态来,后退一步躲开许静知抓过来的手。而许静知没抓着,却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韩泠元身上靠。 若是想要躲开,许静知自然无法碰着韩泠元。只是韩泠元略一迟疑,便被许静知给揽在了怀里又坐回了床上。 许静知身上尤带那花妖的香气,又隐隐带着麝香味儿,韩泠元拧着眉就要把许静知给推开,后者已埋首在他脖颈处,低低地呻吟:“泠元我……我难受……”说着又去抓韩泠元的手,“你帮帮我……” “许静知你……无耻!” 这大概是韩泠元说过最重的话。 然而思忖了刚刚花妖的意思,再看许静知情状,怕是这事儿不借助他人之手便无法解决。 ……总不可能再让那花妖过来给处理了。 韩泠元推了一下在自己脖颈处蹭来蹭去的脑袋,命令道:“莫动!” “泠元……” “……我这就帮你。” 谁也想不到韩泠元会有帮人做这种事儿的一天,韩泠元忍住心中的排斥感握住硬起那物,在碰到的瞬间下意识就要甩开,却被许静知给按住,只得又握住了。 对于韩泠元来说,本来不应该算是个事儿。不过是为了帮人渡劫而已,经历最初的排斥期后,也就能学着坦然自若地加快了手法。然而于许静知却不一样,他只觉得从下腹烧起来的火越来越烈,而怀中人的身体似乎是唯一能缓和这烈火的方法,不由得又低头往韩泠元脖颈上蹭,手还不规矩地胡乱摸着,乃至已经探入了韩泠元的衣襟。 韩泠元眉一皱就要拨开许静知不规矩的手,却不料自个儿的下体也被对方给掌控住了,不由得身体一僵:“……许静知!” 许静知酒醉般嘿嘿笑着道:“泠元帮我,我也帮泠元……” 谁要你这个蠢货帮!修道之人哪来的情欲! 韩泠元难得生出咬牙切齿之感,油然觉得还不如刚刚把那花妖唤来把事儿给解决了。只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被许静知掌控着,韩泠元的身体也渐渐发热起来。韩泠元变了神色,停了自个儿的动作,想要推开许静知,却发觉无能为力,反而被许静知给握着手腕反压到了床上。 竹床上还带着清新味道,床上两人却一点都没有清新的心情。 韩泠元活了漫长岁月,不是头一回遇上难以处理的情境,却是头一回无力到如此地步。所有的法术都莫名地无法使出来,光靠凡人力量着实难以抵御许静知的蛮力。两人的衣物早就凌乱不堪,韩泠元被许静知压在身下,原本的目的已经被抛弃,两只手被压制住,许静知的唇舌像是探索一般在韩泠元身上舔咬着,空余的一只手也不忘给韩泠元“帮忙”。 “唔嗯……许静知你放开我!” 韩泠元方寸大乱。 心头越乱越没有力气,韩泠元隐约意识到什么,张口想要呼唤韩瑞来解救他,唇却被及时地堵住了。许静知已然浑浊的思想中还能意识到这人是自己的好友韩泠元,其他的什么伦理什么常道都统统被遗忘了,只是想要这人清明冷淡的眼神因为自己而迷乱,唇舌和手都不由得加重了力气。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渐渐升了上来,温柔又冷清地普照大地。竹屋里传来怒骂声,惊叫声,呻吟声,喘息声,与床自身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仿佛在翠绿上染了一层暗红。直到最后,一切归为沉寂。又过了许久,缓缓推门出来的是一向漠然的青年,而若有人见到,必会惊异青年散乱的长发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 韩泠元撩起一缕白发,月光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难以分辨。 晌久,嘴角竟是勾起一抹不带任何意味的笑来:“原来如此么……” 不仅仅是许静知的劫数。 第十章: 终局 许静知在韩家门口苦等了三天,才等到韩家的老仆来开门。没等他说什么,老仆已经冷冰冰地赶他回去了。 许静知垂头丧气地回县衙,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韩泠元突然间就不理他了。 上回他出去踏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半途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待到下山后再问附近居民,被告知这山上有妖精吸人精气。 他估摸着这难不成就是韩泠元所说的劫数,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看样子已经过去了。什么劫数不劫数的,也就是泠元爱弄这些幺蛾子。 次日许静知便得知韩泠元已经回来了,兴冲冲去找他出门溜达,几句话就提到了前日所谓的劫数,许静知得意洋洋地跟往常一样损了韩泠元几句,结果就见韩泠元脸色一黑,甩袖就回了家,硬生生把他给锁在了门外。 许静知自然是云里雾里。 “许大人,还是没见着韩公子?” 热心民众在这方面总是操心过头。 许静知有气无力地应了声,便又有人笑道:“听说前不久许大人跟着那妖精上了山……怕是韩公子生气了吧?” “没错,许大人,你怎么能趁着韩公子不在做这种事呢。” “就是就是,韩公子生气是应该的。” “……都一边去!” 这一个两个的都在想些什么!他和泠元……和泠元…… 不知怎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泠元眼中带着恼意看向自个儿的神情,许静知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怔。泠元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吗? 许静知正垂头丧气又心猿意马地在县衙里坐着,本是休班的某个衙役却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大人!” 许静知被吓了一跳,怒斥道:“吵什么吵!” “大人不是要见韩公子?” 许静知顿时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有主意?” 衙役神秘兮兮地笑道:“韩公子他现在正在去客栈的路上。” “客栈?” 许静知迷惑道,“泠元去客栈做什么?” “听说有个外地来的客商快要死在客栈里了,似乎是他之前念过韩公子的名字,就想请韩公子去见见……哎哎,大人你别跑那么快啊!” 衙役目送许静知远去,自个儿嘀咕着,“还说没什么……像是没有那什么关系的样子么。” 那边许静知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客栈门口,正赶上韩泠元悠悠地要进门。许静知正要过去,却被老韩给拦住了。许静知不好强行突破,只得喊叫道: “哎老韩你让我过去……泠元!泠元!” “让他过来吧。是时候了。” 韩泠元止步,淡淡吩咐道。 “是,主人。” 老韩让开后,许静知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在堪堪碰到韩泠元的时候被一声“停”给止住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围观群众表示,许大人……好像一条狗啊哈哈哈哈哈。 “泠元你莫生气,我哪儿做错了改还不成……”许静知想了想一咬牙,“以后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成不!” 韩泠元淡淡瞥他一眼,摇摇头:“……无妨。也是到了你该信的时候了。” 许静知二丈摸不着头脑,只知道韩泠元似乎是原谅自己了,也就松了口气,笑道:“泠元,你认识那商人?” 韩泠元微微一笑,不答,只是说:“进去吧。” 被韩泠元的笑容拂去心上大石,许静知乐颠颠地跟着韩泠元进了客栈,在小二的引导下去了客商的房间,便见着了躺在床+上呻+吟着快要归西般的人。那客商眼睛尚半睁着,床边大夫刚招呼了声“韩公子”,他便面色大变,眼睛死死闭上,立刻就要归天一般。 韩泠元示意大夫让开,自个儿走过去手拍客商头顶,朗声道:“此人死期未止,鬼卒且退去。”客商原本白如纸的面色渐渐好了不少,却依旧是紧闭双眼,不肯去看韩泠元。许静知对于这个客商的不识好歹很是愤怒,一拍桌子正要说什么,却被韩泠元用眼神制止了。 “你命缘未尽,怕什么,睁开眼睛。”客商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眼韩泠元,便是一副战栗欲死的模样。 韩泠元淡笑道:“你觉得我是人还是鬼?” 那还用说,泠元肯定是人!怎么可能是鬼那种东西! 客商哆哆嗦嗦地打量了韩泠元一番,又瞅了瞅周围的人,不太确定地道:“……人?” 韩泠元竟是摇了摇头,笑道:“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你怕我,莫不是因为八年前你和沈氏一起谋害了苏家那孩子的命?” 客商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便听韩泠元又道:“我因与苏家颇有渊源,所以才投胎到苏家,为苏家那孩子挡这回劫数。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真正的苏家人。那孩子生在我死之后,你和沈氏心中有愧,便对其极好。”韩泠元顿了顿又道,“虽说如此,你和那沈氏自然还是有罪过的,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客商面红耳赤,然而可算是放下了心。他是放下了,一旁的许静知却着起急来。 “泠元,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韩泠元瞥他一眼,又看了眼因放松而将要睡过去的客商,嘱咐大夫好好照看着,便和许静知一道出了客栈,这才负手道:“你刚刚不还是说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是是……但是说什么你不是人,让我怎么信啊!” 许静知从未觉得韩泠元的声音有如此冷淡过,只听韩泠元道:“我说什么,你自然是不信的。我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含元殿殿主。含元殿……你自是不知,是掌管修道之人冥间事的地方。韩不过是个假托的姓氏,泠元则是在苏家时的名。” 许静知依旧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韩泠元在心中轻叹声,继续说道:“你可记得,你幼年时曾经放生过一尾金鲤鱼?” “啊,那泠元是来报恩的?” “……那可不是我,你上辈子也曾经放生过一匹幼马,说来可笑,都是我家的糊涂判司金鳞。”虽然是瞎说,不过想想看若是金鳞有机会往人间跑,估计肯定会做出这种事儿,“他知道你这世有劫……就托我在苏家的事儿结束后保护你五年,直到劫数过了。现在劫数既度,我留在人间的期限也差不多到了,该回去了。” “你说什么——” 然而许静知话音未落,韩泠元……或许应该称之为殿主,微微一摇头,道了声“肉体凡胎”,容貌竟是渐渐改变了,比之以往更为光彩夺目,却也多了份遥远的不怒而威。原本嘻嘻哈哈看热闹的民众这一会儿算是意识到自己是见了活神仙了,一时间都下拜了,也有人偷偷抬头去多看几眼。 唯一没下拜的是许静知。 许静知怔怔地看着殿主,总算是开了口,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沙哑:“……只是因为那什么金鳞的嘱托,你才……和我在一起五年?” 殿主保持着负手而立的样子,目光似是落在许静知身上,又似不是:“你可是忘了我们一起去见的毗骞王?世事十二万年一轮回,这件事十二万年前后都未变,你又在生什么气?”自个儿又是淡淡一笑,“也是我多话。你这一怒,自是十二万年前后皆如此,我又何必见怪。” 许静知想要说什么,然而殿主挥一挥袖,他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此时,唯有一少年面色淡定地上前道:“主人,时候到了,该走了。” 殿主微一颔首:“……回去吧。” 两人俱踏云而去,直到终是见不到两人身影,众人才纷纷起身。 “哎呀,没想到韩公子竟是什么殿主。我看韩公子丰神俊朗不是凡人,果真不是!” “得了吧你,马后炮。”另一人嗤笑,又露出神往来,“如果我去修道的话,说不准死后就能见着韩公子,再套套近乎什么的……许大人你……还好吧?” 许静知呆呆地站在原地,仍远远看着韩泠元离去的地方。民众们这才想到,许大人这个脑筋转不过来弯的,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实在是太难了,也就纷纷劝告。 然而许静知反常地沉稳下来,自顾自地念叨了声:“含元殿……”一边念叨着一边飘忽般走了,留下民众面面相觑。 “许大人莫不是伤心过度……失心疯了?” “瞎说!我看许大人是开悟了!” “得了吧……” 自此,临安再无两人相携来去身影,临安人也渐渐习惯了一个沉默的县令大人。 时间一天天流逝,有些人老去,有些人死去。韩泠元在临安留下的痕迹 ,亦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唯有孩子偶尔会听老人在日光下给他们说故事:“从前啊,临安来了个神仙,我们都叫他韩公子……” 许静知一生都在临安做他的县令,政绩算不上好,却也勉以应对。 他再也没有见过韩泠元。 最初还想着,那个人喜欢诳人,这一回怕也只是为了出远门而找个借口。而一年年过去,城南那宅子渐渐荒芜,有时会有人路过,指点着说是神仙曾经住过的屋子,然而连鬼气都不再有。 许静知常常会去坐坐。 第一回再去的时候,还从厨房里发现了被遗留的酒。自己搬出来,坐在老地方,没有了韩泠元的限制,也就直接用了大碗灌。然而一坛酒下肚,却是了无滋味。 他一坛又一坛地喝,那一夜喝到酩酊大醉,醉倒在石桌旁。梦里恍惚见到韩泠元含笑的脸,微微对他无可奈何地摇头。然而睁开眼睛却只见到皎洁月光,散发着冷冷光芒的明月在枝头挂着,他伸手去触,却是遥不可及。 “泠元……” 他总算是知道自己情谊,而一切终是来得太晚。 这世上唯有含元殿殿主,却再也没有一个许静知身边的韩泠元。 临安令许随之,性嗜酒。而立之年学道,日温。为令间无功过,然为民所拥。耄耋之年,于城南荒宅,寿卒而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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