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甘先生呀~”,莫可斜我一眼,好像在说你当我笨蛋啊。
慌忙摆手,“不、不是的……”
“你想他么?”
一下子懵了。想不想?想不想?生死可谓未知,而分离竟已一月,要说担心,的确是有的。但是想念……我并没有刻意地去想过他,又或许是因为每每面对梁晨伤感纯澈的眼睛,我不敢去想甘心……
然而现在——莫可又追问了一遍,“你想他么?”
我想吗?是谁总眯着眼睛笑呢?是谁喜欢捏我的手指呢?是谁明明圆滑世故却会为我耍些小脾气呢?走的时候他憔悴得如同玉山欲崩一般,硬生生好似少掉一些生气。胡渣冒了头,我却没有给他去刮。
手指不自觉抚上下巴,有些怔忡地呆望虚空。我想他么?想么?为什么脑海里清晰记得他一边咳嗽一边挑眉的样子呢……为什么指尖仍依稀感觉他指腹的薄茧……为什么嘴唇还记得他嘴角的柔软呢……
为什么一但我反复想着甘心甘心,关于他的一切就会汹涌而入,填的胸腔都一阵阵发紧……
喃喃动动嘴,没发出声音。
莫可凑过来,我才轻声说,“其实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至少陈然还健健康康的在你身边。”
跟莫可一起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天就墨黑了。
门卫传来声音,梁晨敲门:“稚音,起了么?”
“他怎么知道我睡了……”我转头问莫可。
耸肩,“我进来时你就躺在床上了。”
唉,最难消受的就是还不了的情。偏生那情既缠绵又温暖,裹得人有些心疼。
拉开房门,“梁大哥。”
“宴会快开始了。去入席吧。”
“好。”
祁连关乃是要塞,虽是边疆,但风土供给到还是很好的。军营的房楼质朴古拙,巍巍然有英武之风,而一圈营房环绕之内,便是很大一个校场。
此时此地,没有烟尘滚滚,没有金戈铁马,只有篝火溅出的火蝴蝶,飘至半空再湮灭而去。将士们散散围坐,处处飘荡的都是食物诱人的油香,还有窖藏酒醇烈的气味。
梁晨带着我们坐到上位那一圈,虎皮毯子铺了地,吕钧雷坐在首位,一旁还有一些上等官兵作陪。一看到梁晨出现,都亲热地招呼着。
“晨儿。”
“义父。”梁晨坐下,我和莫可也入了座。
明灭的篝火对面,是陈然在默默喝酒。
推莫可一把,“坐过去。”
“不要。”他别过眼睛,接过别人递来的羊腿,细细啃着。
无奈。这两人真是麻烦。
梁晨跟一群汉子们一碗接一碗地喝着,一群人说着玩笑话,都很开怀。
席间,吕钧雷还连扯好几桩梁晨幼时糗事,搞的那群兵士拍着腿笑得前仰后合。
“稚音啊。”吕钧雷开口,“我也算半个长辈,这么叫没事吧?”
“吕将军这可是折杀我了。”
他灌下一碗酒,“哈哈,果真南方人,滑溜得很。难怪咱们晨儿留不住你。”
席间安静了一下,我只好笑笑,“这话可怎么说,我一个唱歌的,留在这里怎么说得过去。”
“呔!”吕钧雷逼着梁晨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来来,稚音也跟我喝一些嘛。”
这个意不好拂了,我只好端起气味浓烈的酒碗,“稚音敬吕将军。”举头灌入,呛得我嗓子烧火。
梁晨要劝,却被另外一群拦下。
“罗先生,我们虽比不得大将的辈分,但你也得跟我们喝几口吧!”说着,近十人竟人手一大碗凑了过来,梁晨变了脸色,“诸位,这么着稚音非喝死不可,这酒他抗不住!”
“唉……”吕钧雷拉住他,“怎么着,不让几个叔叔伯伯高兴一下?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可是难得一见的啊~”
“义父,你……”
“没事的。大家高兴嘛,这点酒还撑得住。”
莫可那边丢了小乳猪跑过来帮我挡,也算是挡去了几杯。
只是,就冲这酒的烈,不到五碗,我就快疯了。嗓子热热的,忍不住就想扯两嗓子。
迷迷糊糊的,就看到梁晨跑来扶住我,推说,“他这嗓子可是要护住唱歌的,你们怎么这么灌他!”
那伙人一听更是来劲,都开始起哄。
“既是这样就让我们开开眼嘛!”
“我也想听啊,好久没听曲了!”
吕钧雷不露声色地把梁晨推开,给我递了杯水,“稚音,今日大家都高兴的很,要不你唱一曲给大家助个兴?”
我拿水润了润嗓子,不再那么晕了,就说,“好。”
梁晨要拦,被我挡住,“梁大哥,你不想听我唱?”
他摇头,“我只想听你给我一个人唱。”
心里紧了一下,我眯着眼睛笑,“那可不行。”
站在校场正中央,周围都是席地坐着的士兵。十几个篝火冲出连天火舌,花火飘散在澄澈的夜空,空气中的寒冷都已被篝火的热度消去。仰头那一瞬间,噼噼啪啪跳出来的火花从半空落下,瞬间舞着泯灭,美的像一场火花的雨。
28.我不明白
这一路比我所想长了太多。谁谁谁出现又消失,谁谁谁却执意留在了心底。我原以为一切如此简单,寻谱,寻人,然后一世安宁。然而前路像是通往灰蓝的海,暗涌着谁能料想的将来。
但是,谁会后悔?
他往我心里注进从未有过的光线;他把最纯净的温柔留给一个没有回应的结局。受到的每一个微笑都值得牢记,那也许,就是这一场经历的意义。
自从,每一次的自从,便是一场彻悟。
站在漫天火花里,光亮打在我的脸上,像瞬逝的蝴蝶。仰着脸,夜空是黑色的岫玉,泛着柔和的星光。
“自从看过了漫天蝴蝶
让翅膀开着舞会
我才明白什么叫天花乱坠——”
闭着眼睛,清冽的空气冲入胸口,吹在我被酒烧烫的脸上好舒服。
周围很安静,声音回荡在夜空,散落在校场。我可以感觉到远处的回声,就像是这片荒原的共鸣。
“自从看过了彩虹交汇
黑雨落成七色眼泪
我才明白这世界无所谓美或不美——”
许是酒香醉人,许是周遭的安静让人沉迷。脚下飘荡起来,我转过身子转着小小的圈。篝火映在紧闭的眼睑上,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唱着唱着,我听见有一处拍起节奏。笑着睁开眼,就看到莫可立了起来,冲我轻笑。
合着节奏,我随意得迈着步子转圈,那感觉太好,是彻底的自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
“自从看过了桃红花蕊
能留我也如花瓣枯萎不挽留
不说再会我才懂得爱玫瑰
自从爱过了谁
我的心像湖水
给那蜻蜓轻微一点就远走高飞我就喜欢暧昧
自从发现走到哪里也要总是相随
我才明白黑夜不可怕我总会给温柔包围
自从我发现美丽的蝴蝶活不过一岁
才懂爱情的滋味——”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远处那一双眼睛,正痴痴望着我。我慢慢走过去。那些呆坐在地上的士兵,只是仰头用惊艳的眼光望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站在梁晨面前,我轻轻说:“对不起。”
他忽而一把将我搂住,手臂卡着我的腰,我几乎错觉,自己将要碎掉。
梁晨的声音在耳边,压抑的呼吸,另一种哭泣。
其实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
我不明白为何甘心会因我的歌声而离不开,也不明白为何短短时间的相处,就能叫眼前这个孩童般纯净的人甘愿掏出一颗心。
在我心里,梁晨那么那么得好,全然的真诚,没有欺骗也没有试探,他就像是这一地的雪,干净得叫人舍不得触碰。
然而为什么,那个圆滑事故欺骗了我几次的甘心,还是藏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为何比起这一派纯澈的温柔,我却更放不下那双笑着眯起的眼,那把轻唤的声音。
我不明白。
伸手搂住梁晨,轻轻拍他的背,然后在温暖里,被醉意掳获。
迷迷糊糊,听见吕钧雷的声音,“晨儿,快别这样让大家笑话了。稚音醉了,你带他回去吧。”
身体轻飘飘的悬在半空,枕住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只能接受一次的,温暖的胸膛。
睁眼,对上另一双眼。
点点的凄迷,和满目的温柔。
再次阖上双眼,“我不该那样的。”
“你没错,什么都没错。”
耳边的发被轻轻撂至耳后,“谁都没错。”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叹息一声,“这是我的幸运。”
我不敢睁眼,我怕看到水光蔓延。
“如果,我先遇见了你……”
“从来都没有如果。”
“……”
长久的沉默,我几乎再次在一片温暖里睡去。
梁晨忽然说,“稚音,我把那首歌学会了,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
他轻声唱起,低哑的嗓音微微颤抖。
“命运好幽默
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
换一颗红豆
回忆如困兽
寂寞太久而渐渐温柔
放开了拳头反而更自由——”
没有下文。我睁开眼,对上他的。
他笑起来,眉眼间的成熟还混合着一些孩子气。
“放开了拳头反而更自由。我最喜欢这一句。稚音,我还可以成全自己。”
那一夜,我们相对而眠。中间却隔着一段距离,而那个温暖的怀抱,我已不可以再靠近。
做出了选择,就应该坚定。
第二日,吕钧雷带着他的军队开拔回中土。而我们三人谢绝了他们同行的好意,驾着马车向京城方向绝尘而去。
说再会那一瞬间,我在心底默默说,我不会再见你的,梁晨。
马车调转,马儿嘶鸣之时,我仿佛听见一个男人压抑的痛哭。
为什么有些东西会在瞬间变得那么浓稠,叫人难以割舍。
又为什么,一切早已注定。
29.男女有别
坐在车里,莫可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你没拿梁晨的乐谱。”
“呵,”伸手去解行李,摸索一番,在层层衣物里找到了一张纸,“我就知道……”
莫可凑过来看了一番,“你问他要了?”
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会给我。”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梁晨远比我们聪明豁达。他既然能放手,就会放弃一切能让他想起我的东西——除了那首歌。
“莫可,”我认真地问,“如果有一首歌,你一直一直不听,就会忘记吧?”
莫可歪头想了一会儿,“如果是我最喜欢的,应该不会。因为我会时时在心里唱的。”
我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梁晨他竟对自己如此残忍。
北方干冷,风呼啦呼啦一吹,帘子都会翻动起来。
莫可时常拿小炉子温着热水,时不时给外边驾车的陈然送去。
每每,陈然都是默默接过茶杯,连一声谢都不说。而莫可,也并不说话。
但是偶尔,在我朝外望的瞬间,可以看到陈然悄悄抬眼,偷看安安静静垂着头的莫可。
外边天冷得厉害,虽然是往东南边赶路,但冬天还是叫人受不了。
运气好时,晚上可以在沿途村庄小镇住下,但往往,三个人得点着炉子,挤在一起挨冻睡马车。
有一回我对陈然说,“你这么驾车也不是办法,受不住的。还是雇个车夫,你进马车坐着。”
他摇头,“不用。”
“可是天这么冷……”
莫可冷冷打断,“他愿意遭罪你别管他。”但随后,还是温着炉子给陈然暖茶。
我有时拍拍莫可的脑袋,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叹气。
莫可也不搭理我,拿着手头的三份梵天曲集,仔仔细细地看。
这一夜,运气颇好,早早找到了一个小镇住下。
店家是一对热心的夫妇,看我们大冷个天奔波,就忙着给我们煮热水洗脸。
苏婶看陈然大口喝着热水,说:“这孩子,看着也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就大冬天自己赶车呢?可别冻坏了叫你爹娘担心。”
陈然笑一笑,不说话。
那户人家的女儿二八韶华,躲在他娘后边偷看陈然,然后摸出一盒子香膏来,“大、大哥哥,你的手都裂了,涂一些吧……”
莫可一听立刻瞪了眼一把抓起陈然的手看,我凑过去,就看见本来好好一双手如今红红肿肿粗糙的厉害。
莫可抿抿嘴唇,哼了一声就放开陈然的手,跑到一边坐着生闷气。
我只好接过香膏,朝那苏情姑娘笑一下,准备给陈然敷手。
苏情一见,忙跑来抢过香膏,说:“不是这么弄得。”
她把陈然的手泡在热水里,陈然被烫水一激,一下子紧皱眉头。苏情见状立刻红着脸道歉,陈然摇摇头,她才继续轻柔的清洗起来。
手指上的死皮被清洗掉,她把陈然的双手托出脸盆放在桌上的巾子上,然后细致地用软布吸干。接着她拿起香膏,抹在陈然手上,再软软地按摩起来。
陈然沉默着看这女孩给自己搓手,不置一词。也兴许是北方的姑娘性子大方,苏情虽然脸有些红,但搓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扭捏。
我回头去看莫可,他正呆呆望着这边,没有表情。
待苏情给陈然搓好手,她有点害羞地说,“大哥哥,你这手得好好护着,我明天再给你涂药。”
陈然谢过女孩,笑容温雅。
我突然想起,那笑容在原本的世界我其实是时常见到的。陈然常常这样对别人笑,有时也对我,但好像,他从未在我面前这样对莫可笑过。
等苏情也退了出去,房里就沉默了。
我只好开口,“陈然,我们得雇一个车夫,你看你都冻坏手了,等冻坏身体就是大事了。”
陈然却还是摇头,“没事的。”
“没事个屁!”莫可噌一下跳起来,暴跳如雷,“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为了能躲着我就宁愿风雪天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