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他耳语。我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我已告长假,我知你需要更久来适应这一切,这段日子,我会陪在你身边。”不顾我吃惊的表情,他笑着捏住我的下巴,“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万岁!万岁!
终于可以暂时离开这座繁华的城,出去透一透新鲜空气了!
“司马!你快点!”出门在外,我换了男子的装扮,方便也安全些。我立在悬崖突出的一块巨石之上,对面山涧之间的瀑布如同白色的绸缎,撞击到石头,水珠四溅,随着风润到我的脸上,凉丝丝的。
“若是雨季,景色会更好。”司马走过来说道。
我一扭头,发现一条崎岖蜿蜒的山路向上延伸,消失在山间的水雾之中,颇有一番仙境入口的意境。我手脚并用,便爬上了山路。司马立在身后,微笑着嘱咐我小心。
我爬了没几步,突觉胸口一阵绞痛,那股痛不同寻常,比之前的几次更为严重,四肢也僵住无法动弹,我知道这一次再也混不过司马的眼睛。他的呼唤似乎隔了好几座山,我捂住胸口,从山路上滚落……
46-心愿
炎热的夏季跑过,落叶的秋季走过,我被网在司马编织的幸福里,我不再想回到现代,甚至常常忘了远方的哥哥,我以为自己可以安安静静享受眼下的生活直到永远……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再去请别的大夫!”
刚刚睁开眼,就听到司马怒不可遏的声音,我努力挣扎着做了起来,现在连做这样的简单动作也会让我气喘吁吁。我们回到长安城已有一个多月,可是我的情况却没有好转。
“商商,你怎样?”司马走回床榻前,让我靠在他的胸膛上。
“别生气了,我没事。”我安慰他。我的身体日渐无力,困意总是笼罩着我,呼吸也越发急促。
“你放心,我去请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看。”他把我抱紧。
“好……”我弱弱的回应着又闭上了眼睛。
这其后不知道来了多少大夫,连御医也被司马请了回来,只是我的病依旧如此,没有半点起色。天气也渐渐冷冷起来,屋外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好久也没有踏出屋外半步,想念冬日的暖阳。
“我想出去晒晒太阳。”我懒懒的从床榻上坐起,腿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司马用白色裘皮把我裹得紧紧的,搂在他的怀中。
“很辛苦?”司马的手指拂过我消瘦的脸庞。
“你也是吧。”因为我日渐消弱的身体,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俊朗的脸上布满憔悴。
“还记得陛下许诺的那个请求吗?”
“司马……”
“我知道,你说过要留下来,只是我不愿看你这样,我要你好好活着,即使不是在我的身边。”那份隐忍让我心慌起来。
“我没事,真的。”我抓着司马的手臂,却是那般无力。
“去见东方先生吧,带上夔纹木函。”司马的话语漂浮在我的耳际,他心甘情愿放我走,只是为了让我活下去。
“如果我不去呢?”
“由不得你,我会亲自送你过去。”
司马坚定而不容拒绝的话语让我哽咽。沉吟了片刻,我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说,“在这之前,我想……”
“想要什么?”他问。这个时候,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会为我摘下来。
“我,我……我想见……哥哥一面。”
一片落叶从我们面前滑过,司马的身体僵硬了短短一秒,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郡瑜在冬至日这一天赶到了京城。
冬至日也就是冬节,照例天子不听政,百官绝事,边塞闭关,军队休战,亲朋好友相互拜访,以美食相赠。这一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要一起过一个静体安身的节日。
晌午时分,小青来看我,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衣衫褴褛,受尽辱虐的小羊倌。他走进来,解下身上那件青狐皮的大衣,露出黑色修身的朝服,皂色的冠罩于头顶发髻,冠下用一带状的頍与冠缨相连,结于颌下。清澈有神的双目,高鼻,浓密的眉毛斜斜地飞入鬓角,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已入光禄勋,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但事实上这里是候补官员集中训练的地方,汇集着皇帝所倚重信赖的亲信。也只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才能够抽出空来看望我。
小青的眼底压着深深的哀伤,他掩饰得那么辛苦,令我也随之心碎。司马站起身,放下皂色的帷幔,挡住从门缝窗隙间溜进来的寒风。“我去唤小吟给火炉添些炭来。”说完他便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房间。
司马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了木炭燃烧发出的细琐动静,我靠在锦被狐裘铺就的暖榻之上,怀中捧着暖手的铜炉,可还是手脚冰冷,全身乏力。我从来不问自己的病情究竟糟糕到怎样的地步,光是从这些关心我的人的脸上,我就能猜出一二来。只有司马,他待我一如从前,可是我知道,他只是把痛苦埋得比别人更深,深到足以连他自己都能够欺骗。这样他才能够泰然自若地面对我,假装我们可以吵吵闹闹,卿卿我我过一辈子。
我振作精神,试图打破悲伤的气氛,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同小青讲起小时从外婆那里听来的白蛇与青蛇的故事。小青对故事的结局很是不喜欢,我便笑他心肠太软。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气促,小青立即给我倒了热茶来,我刚喝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慌了,接过茶杯,轻拍着我的后背,可我还是咳得止不住——
“小白……”他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我好不容易喘定了气,忙宽慰他,“我不要紧,就是老感冒咳嗽,你早就知道我是个病秧子了。”我抬起头,望着他笑。小青俊朗的脸庞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自己身下的软榻,说道,“坐我这里来。”他点点头,依言坐在了我身旁。
我拖着他的手开玩笑,“小青变得好威风,比大水缸厉害多了。”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最终还是被悲伤吞没,“别说了,小白。”他看出我不想他担心才费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脸上的悲伤更甚。
我收回了笑容,眼底笼上了一层水汽,“小青,你别难过,我一定能够活到你当上大将军的那一天,看着你打败匈奴,然后加官封侯,迎娶公主……”说到这里,我的手背上多了一滴清泪。我既难过又宽慰,宽慰于我的小青未曾改变,同时又难过地意识到我根本等不到他成为将军的那一天了。
我抽出手来替他擦去眼泪的痕迹,他的双唇颤抖着,猛地抓住我正替他擦泪的那只手,凑到自己的唇边。这是我们自认识以来最亲密的举动了,我含着泪任他将嘴唇印在我手心,任他将不轻弹的眼泪洒在我的掌心。
“小青,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他点头,用力地点头。
“别,别再来了,以后别再来了……”我没说完,他已经变得慌张而震惊,如同一个受伤的孩子,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让人心疼。“我不想看你为我这么难过,”我在泪光中讪笑,“小青你不会撒谎,你那么难受,让我也……”
他明白过来,低着头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白……”
我望着他,仿佛能够看到今后他将会经历的一次次生死离别。珍爱的人会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所爱的姐姐子夫,同母异父的哥哥们,他那同样勇敢的小外甥,还有那个遭人陷害的年轻的太子。这些远远比腥风血雨的战场更惨烈,比血流成河的屠杀更残酷。
“小青,你见过毛毛虫吗?它从生下来就要不停地忍受蜕皮的痛苦,每经历一次脱皮的剧痛,它就长大一些,最终有一天,历经磨难的毛毛虫长出翅膀,变成了美丽的蝴蝶。”
他凝视着我的脸,失神许久后才如陷入梦中一般低喃,“小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陛下对你好吗?”我靠回软垫上,转移了话题。
小青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我惨笑。我的小青,他太善良,只要爱上一个人,就会完全失去提防之心。一切都是注定的,谁都改变不了。他从那个男人手中得到了所有的宠爱与荣耀,可是某一天,也许他会猛然察觉那个人也是带给他所有痛苦的始作俑者……
就在此时,大门被推开,带入了一股寒风。郡瑜出现在门口,一身的风雪,他赶得太急,胸口起伏,额头都是汗,口中哈出的的白气让他的脸孔有一丝模糊。
“哥……”我一见他,所有伪装的坚强都散了架,酸涩从鼻子直冲上脑门,郡瑜风尘仆仆赶来,连斗篷都来不及脱下就冲过来,把软榻之上的我紧紧地抱住。我搂住他冰凉的脖子,眼泪如同珠子一般滚下,熟悉的体息从哥哥的领口散逸出来,我让自己靠那宽厚的胸膛近一点,更近一点,那是我所熟悉的怀抱,温暖的,如同父亲一般的怀抱。在他的面前,我不需要再去隐藏自己的软弱和恐惧,只想好好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哥,你怎么才来……”我的眼泪和着鼻涕把哥的衣服都弄脏了,“我真怕自己撑不到你来……”
哥知道我是在无理取闹,乱发脾气,可还是怒吼道,“你胡说什么!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此刻,闻讯而来的司马出现在门口,他一踏进门就撞见我们相拥在一起,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一旁的小青见状,不想打扰我同哥哥重逢,便站起来告辞。我点点头,转而拥抱了一下小青,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就是一条没道行的小白蛇,骗来一条以为自己也是小蛇的小青龙。”小青笑了,却笑得异常艰涩。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他成为所有人的英雄之前,我自私地希望在他的心底留下一点什么,也许一个亲昵的称呼,这就够了。
我一手牵着哥,一手拉着小青同他依依不舍的告别。一抬头,见司马还立在门口,于是请他替我去送小青。司马的目光从我们相握的手上移开,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朝外走。
等他们走后,我哀求郡瑜领我出去走走。哥点头,解开自己的斗篷,然后弯下身帮我穿鞋。我的脚已经有些浮肿,哥试了好久,都没有办法把我肿胀的脚塞进鞋子里。他捧着我的双脚,终于忍不住发出哽咽的声音。我也哭起来,我是那么害怕,害怕自己真的会离开他们。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变得犹如蝼蚁般不堪一击。我一哭,郡瑜只好强忍住悲伤,过来安慰我。
冬日的阳光如同一段薄如蝉翼的金色丝绸,美丽而冰冷。哥陪着我坐在廊下,院子里那株红梅含苞待放,令我想起那一年从家中的红梅树上摔下的往事——无论何时,我相信哥哥会永远在我落下的地方将我接住,那一种笃定似乎是从我见他第一眼就产生了。
“哥,家里好吗?”
“都好。”
“玉叶姐好吗?”
“嗯。”
“我的小侄子可爱吗?”
“可爱。”
“哥……”
“什么?”
“我怕……”
郡瑜把我搂紧,用他有力的双臂安慰我,“哥在这里,哥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他沉重的呼吸带着湿气从我的耳畔擦过,“涩琪,你会没事的……”
我点头,但心中的绝望却早已蔓延成一片荒芜的海洋。我明白当司马答应送信给郡瑜时,他平静的面孔背后隐藏着多么深的震惊与失落。可我实在害怕没有见哥哥一面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我害怕带着遗憾死去会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的身体才十六岁,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
郡瑜给我带来了家里的消息,我靠在他的身边,听他一件一件地讲,居然一时忘了悲伤。司马从大门折返,他在走廊的尽头停住了脚步,为了重病的我,他选择了沉默。我对郡瑜的依赖与信任早已化入了血液与骨髓之中,司马不理解我的心中为什么至今仍保留着他无法触及的角落,但是他容忍了这个残忍的现实。
冬至。从这一天开始,白昼就会一天比一天长,黑夜一天比一天短,人们认为这一天是阳气上升的转折点,因此需要特别的庆祝。可是,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即将进入三九,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47-最后的希望
夜晚我睡得很浅,没到半夜就醒了。睁开眼睛,习惯性的靠向左边,但被窝是凉的。
“醒了?”
郡瑜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我悄悄缩回了被窝下探出去的左手。“哥,天冷,别守在这儿了。”哥没吱声,但也不走。我迟疑了片刻,而后说,“哥,你躺过来歇一会儿吧。”
郡瑜疲倦地笑,“我不累,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我摇摇头,呼唤外面的绿珠再抱一床被褥进来。刚刚铺好被子,翡翠就端着药走进来,司马也跟着进入,他一眼看到那新铺的被褥,鼻翼鼓起。我要起身,郡瑜已伸手至我的腋下,帮我坐起,再把被子拉平压好,不叫我受凉。司马看在眼底,目光颤抖了一下。
“吃药了,商商。”司马压抑着嗓音的异样,把碗端过来。
“嗯。”
“让我来。”郡瑜接过司马手中的药碗,司马错愕,哥哥已经把药吹温了递到我口边。
我张口,吞下苦得要命的药汁。“苦了。”我跟哥哥抱怨。平日里我不会跟司马说这些任性的话,他已经为我承受太多,让我不敢再增加他的困扰。
“翡翠,去拿些蜜饯来。”司马嘱咐,有些讪然地远远站着。
郡瑜替我道谢,反让司马皱了皱眉头。我一见,忙劝司马回去休息,“哥哥在这里照顾我,不用担心。”
见我要赶他走,司马的脸色愈加难看,我心虚,不敢再看他。这本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床褥,但我却不想让哥哥知道,哥也装作无视。哥把空碗放下,转过去也对司马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涩琪本是我家孩子,我来照看他也方便些。”
听出郡瑜话中暗藏的意味,司马忍无可忍,脸便拉了下来,“你怎知这是你家的孩子?她从头到脚哪一点像是你家涩琪?”
我听后愣住了,猜不到司马他究竟想干什么。郡瑜转过头来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道,“除去这身女孩家的衣服,他原原本本就是我家的涩琪。”
司马冷冷地一笑,“涩琪三四岁就习字念书,五六岁时拜在名师门下,到了七八岁就会吟诗作对,抚瑟弹琴,如今哪还有当初的影子?”
“这些,因他不记得从前的事……”哥迟疑片刻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