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航想,虽说天天看着,倒真不知怎么去形容这个孩子。想起他如画的眉目,想起他画的那副自画像,好象他的身上真的有现在的孩子没有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子航也说不上来,犹豫了半天,子航说:“干脆你什么时候去我那儿亲眼看看吧。你不是个人精吗?”
范如成也是真好奇,第二天就上门去看。开门的是一个象从书中走出来的一个男孩子,高挑的个头,清瘦却不嶙峋,眉清目朗的。范如成想,哪里来的小帅哥。以为是子航的学生哪。
子航把那男孩子轻轻拉到身边,指着范如成说,这是我的好朋友。
紫阁虚虚抱拳行了个礼,说:“范先生有礼。”
范如成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和子航对望一眼。
到说起话来的时候,范如成才明白子航为什么说没法形容这个孩子。
他虽然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但言语有致,举止得体,举手投足之间甚至有着十分的清贵之气,但却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怪异感。
范如成私下里对子航讲,“我看是有点不对劲。我今晚回去酝酿一下,明后天给你登出来,早点找到他家人也好。万一有什么事,你担不起责任。”
结果第二天,范如成就打电话说登出来了,还说,怕给子航找麻烦,留的是报社自己办公室的电话。
子航去电话谢了他,说:“其实,我真不怕麻烦呢,只是想帮他。那么出色的孩子,怪可惜的。应该是治得好的吧。”
接下来就是等回音的日子。
6
子航照常每天中午回家吃饭,晚上自己做饭,有一次甚至尝试带紫阁出去吃。紫阁对外界环境有关明显的生疏感,但他控制得很好。有时,两人也会在饭后在校园里散步。
子航对别人说紫阁是他的表弟,从外地来玩儿,紫阁跟别人从不多言语,他似乎也查觉出当他行礼时,子航和范如成他们的脸上都会有奇怪的神情,所以他见人不再行礼,只是微笑着站在子航的身侧听他与人寒暄。
大家都说,乖乖,欧子航,你们家都是帅哥哎。
晚上有时子航会陪紫阁看看电视。现在他完全不怕那种声响了,常常看得入迷。特别爱看动物节目和旅游节目。看到言情片会逃开,象被烫了尾巴的小猫。子航看得哈哈笑。
有一天晚上,子航正在备课,紫阁敲书房的门,子航学了那么多年的英语,难免养成了些洋脾气,最欣赏他这种有教养的样子。
紫阁的手上拿了一本书,有些腼腆地说:“先生,可否请教一二?”
子航问:“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在看什么书?”
紫阁说:“在看先秦史。这书却有些古怪。”说着,他在书上指点着。
子航发现他是竖着读的,说:“紫阁,书是从左至右横着读的呀。”
紫阁啊地一声,轻快地说:“谢先生指教!”一阵风似地出去了,难得的一团孩子气。
隔了一天,子航问他,现在看书看得顺了吧?紫阁点头说:“虽说有些字与句法有些许的变化,但大致的意思是不会错的。”
又笑着说:“有书看真好啊。”
子航想,也许因为他有病的关系吧,紫阁比起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要单纯得多,处的日子久了,他的笑容也多起来,象春来冰融的小河,活泼得多了。
子航又在图书馆借了好多旧版的书给他,天渐渐地凉了,晚上两人对坐读书,子航有时会用烤箱烤些西式的小点心,紫阁会把小后院中子航种的茉莉收集起来泡茶。一室香香暖暖的气息,日子不知不觉生出幸福的况味来。
紫阁问子航,“先生在学堂教些什么?”
子航说,我教英文。看到紫阁不解的神情,又说:“就是教人说外国话。。。嗯,这么这吧,我给你念一段。”
子航开始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子航本来就生得五官极为端正,浑身上下浓浓的书卷气,凝神静气地读诗的时候,整个人好象放出光来。
紫阁听完微笑不语,半晌说,“先生真真能当得起谦谦君子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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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过了近一个月,范如成又打来电话,子航才想起寻人启示这回事儿。
范如成问,你那儿怎么样?
子航说挺好的。
范如成说,“咦,你倒觉得挺好的。我这里一点没有消息。都一个多月了一点回音也没有。”
歇了一下,他又说,“象这种有毛病的孩子,说不定是家人故意赶出来的,这会儿还会来找?恐怕你得先养着了。”
子航说,“不是养不养的问题,只是觉得如果他家里人真的因为他生了病就不要他,那真是太没有天良了。”
范如成笑道,这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正好留下来做老婆。反正你是知心哥哥,慢慢地打开人家的心扉就成了。”
子航也笑了,“说你是狗嘴里吐不象牙来,还真是!”
子航想想又说,“要说有毛病真是不象,那么有灵气的一个人,画儿画得那么好,气质又好,不焦不躁,说不出的贵气,在现在的孩子中真是难得。”
“这倒是真的,看着真不象,很招人喜欢的。其实,有些毛病也许并不是脑子里的,是心理毛病也说不定。你放着真人在,为什么不求教?”
“什么真人?”
“你的红颜知己高若兰。她不是心理专家吗?”
子航一口水全呛出来了,“又是老婆又是知己,你当我跟你似的。”
说归说,子航心里觉得,范如成说的未尝不是个办法,自己怎么就早没想到呢。
7
高若兰跟欧子航同校教书,是教育系心理专业的讲师,一次子航跟着学校出去旅行的时候两人认识的,子航觉得这个女孩子挺爽快,也有思想,渐渐地关系近了。同事们有时会拿两人开玩笑,说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什么的,高若兰倒是挺大方,欧子航常常说:人家倒底是女孩子,不要乱开这种玩笑,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话。不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好,只是直觉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缺少那种时刻挂心的感觉。
若兰听了子航的描述,说,有可能是妄想症。
“你知道妄想症吗?如果一个人坚持的信念是错误的,甚至与社会现实及文化背景相抵触,还毫不动摇,他便是患了妄想症。产生的原因一般有遗传、 心理因素或是器质性病变,比如:头部受伤、酗酒甚至爱滋病都与妄想的起因有关。有人猜测是脑叶或边缘区受损,或多巴胺能神经过份活跃之故。”
子航摆手说:“拜托拜托小姐,别跟我说专业名词,我有职业病,听到专业名词就在心里译成英文,你只告诉我,你能确定吗?该怎么帮他呢?”
若兰说,我要亲眼看一看他,跟他聊一聊,才能确定。你明天带他来我的办公室吧。
子航连说不好,“还是到我家来吧。明天我下厨请你吃饭”
若兰到子航家的时候,紫阁正在书桌前用毛笔写着什么。
若兰拿起来看,赞道:“好漂亮的小楷。”
紫阁说:“先生谬赞了。请问先生是。。。”
子航笑着说:“紫阁,这位是高小姐。”
高若兰剪着极短的头发,比子航的好像还要短些,穿着深色套装,声音也比较低沉。
紫阁露出疑惑的神情,接着微微红了脸。“在下唐突了,高姑娘勿怪。”
若兰爽朗地笑笑说:“难怪紫阁认错,我的新发型,连我妈都说象假小子。你叫阙紫阁是吧?”
吃饭的时候,高若兰留神观察着紫阁。
他非常安静,在饭桌上几乎一语不发,动作优雅,神态安详。从知道高若兰是女子之后,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
他的身上的确有不太寻常的东西,一种与现实的疏离感,让人不能忽视。
高若兰看着子航投过来的询问眼神,轻轻地点点了头。
子航送高若兰出来的时候,问:“你看怎么样?”
若兰说:“据我的观察多半是那个毛病。”
子航叹口气说:“那怎么办呢?实在是找不到他家里人。难道让他这样病下去不管?”
若兰笑:“你还是那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你先别急,我的老师在珍珠泉附近办了一家心理治疗康复中心。环境很好。有专职的心理医生,帮助病人输导恢复。把他送过去吧。”
子航楞住了:“我从没有把他赶走的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若兰说,“这其实是为了他好,他还那么年青,将来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心理毛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回避,是讳疾忌医。心理毛病也不是绝症,你放心,我也常在中心客座的。我也可以跟老师说,减免他的费用。”
子航说:“不是钱的问题。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孤伶伶的一个人,也没个人照顾他。”
若兰笑起来,“你看你,一副老爸的口吻。放心罢,除了医生,中心也有护工的,生活上没有问题。”随即又正色道:“这么拖下去才是问题哪。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真的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连着几一天,欧子航想跟紫阁说,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高若兰又打了电话来,问他考虑得如何了,他才下决心晚上一定跟紫阁提。
8
晚上,紫阁坐在桌边看书。他看书的样子非常端正,脊背挺得笔直,真可称得上是坐如钟。凝神静气的神情非常动人。
子航说:“紫阁,休息一会儿。来陪我坐坐。”
紫阁放下书,坐到子航对面,“先生这些天来心事重重,是有什么话要对紫阁说吗?”
子航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看那双秋水般澄彻的眼睛。
子航半天不语,紫阁也不去催,只静静地看着他。
子航嗫嚅着说:“紫阁,我想,我想。。。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有专门的人可以。。。帮助你。”
紫阁把目光转向别处,低低地说:“在先生的眼里,紫阁多少是有些怪异的吧。其实,无论先生相信与否,紫阁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只是。。。来自于另一个年代而已。”
紫阁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惯常的宁静已经替代了刚才的无助与凄楚。子航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无处躲无处藏。
紫阁又说:“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关照,紫阁谨记。”
子航听见自己的心在喊,“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要的。”却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子航替紫阁新买了一个的皮箱,满满地装着他给他买的衣物和日用品。紫阁一直不喜欢牙膏的味道,用了会恶心呕吐,子航给他带了两罐细盐,是他用惯了的。又买了几大块德芙巧克力,紫阁吃巧克力的样子有点奇怪,两只手拿着,用前排牙细细地啃,象一只小zhi鼠。他有两个对称的尖尖的小虎牙,非常的稚气可爱。紫阁喜欢穿宽松的衣服,他说牛仔裤“硬得象石板。”,所以给他买的衣服都大一号,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顺着胳膊一路滑下去,会露出一段纤细的腕子。
子航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收拾得是整整齐齐,心却是百转千回,乱成一团麻。
星期天的早上,天下起了小雨,秋寒里增添了初冬的气息。是子航送紫阁去中心的日子,同行的还有高若兰。一路上紫阁一语不发,脸上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高若兰几次想打开话题,无奈两人都不响应,三人沉默了一路,一个小时的样子终于到了中心。
这里的环境还是挺怡人的,住房条件也不错,子航替紫阁把东西安顿好,又找了若兰的老师托负一番,又和专门负责紫阁的护工打了招呼,差不多就到中午了。吃完午饭,子航要回学院,心里始终七上八下地,看看紫阁的神色却一直很平静,快走的时候,若兰看子航恋恋不舍的,就说自己在车里等他,先下楼了。留下子航和紫阁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紫阁打破沉默,说“先生,时候不早,请回吧。”
子航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紫阁又催促了一次,子航点点头,往屋外走。
子航说:“紫阁,来,送送我好不好?”
紫阁点头跟过来,走到楼梯口却再也不动步。
子航张张嘴没说出什么,转身下楼,却听见身后紫阁的声音。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暗,子航仰头看见紫阁的脸在一片光亮中,皎若月华的面容,拂面清风般的笑容。
紫阁说:“子航,请记得我!”
9
几乎每一个人,同事,朋友,学生,都看出欧子航老师这个星期心情很不好,面色阴沉,不苟言笑,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子航每天下班回家,推开门的时候,耳朵里总好象听到男孩子清清朗朗的声音:“先生,你回来了么?”
欧子航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觉了,总觉得书房里有人轻轻地走动,那么真切,好象推开门就可以看见那个修长的身影,那个人还会回过头来对自己微笑。晚上一个人在家,子航也没心情再烤点心泡茶了,胡乱吃点东西,坐在电脑边开始工作,做着做着思绪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天是越来越冷了。N城的气候就是如此,秋天特别地短暂,几场秋雨一过,就进入冬天,阴冷潮湿的风直往骨头里钻。子航想,不知道紫阁有没有添厚衣服,那么单薄的孩子,一个人在陌生人中间,过得怎么样呢?
欧子航似乎是忘记了,其实,对于阙紫阁而言,自己也曾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但是紫阁说过:信你。每每想到这句话,想到紫阁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子航都会觉得自己真是罪过。
他是如此信任他,可是他是如何对待他的信任的呢?是把他推出门去,推到一个只有医生护工的冰冷的环境中去。
子航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紫阁的样子,他流泪的样子,他笑的样子,他说:谢先生指教时的样子,他站在镜子前非常稚气可爱的样子。这个孩子人是走了,可是留下的东西却远比他带走的多得多了。
欧子航一颗心就这么颠颠簸簸。他几乎想立刻去把紫阁接回来,想想现在已经半夜了,便想着等明天学生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完了之后就去接他。
二O界大四班的一个女生今天撞到枪口上了,而且是撞到了最没脾气的欧子航老师的枪口上。
本来子航想一考完就去接紫阁回来,偏偏系里头来了新任务,叫他参加一个国际环保的会议,担任同声传译,下午就要去金陵饭店报到,子航正一肚子没好气,偏巧这个女孩子考试时看书,居然是看一本小说,子航拿过书,说:“什么事儿都要分个轻重,我这儿还有等不得要办的事儿呢,还不是要等公事儿办完了?”
女孩子看子航老师的眉眼竟是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夹杂着努气,吓白了脸。
却不知其实子航真正气的是自己,等女孩子考完试来认错时也就轻描淡写地算了,只是说:“什么书,看得入迷成这样?成绩也不要了?”
展开书面,是一本寻秦记。
女孩子说:“对不起欧老师,因为说好了晚上要转给别人的。”
子航说:“就好看成这样?”
女孩子立刻流露出迷醉的神情说:“讲的是穿越时光的故事。”
子航心里微微一动,挥挥手让女孩子去了。
中午的时候就跑到学校附近的书店里买了一套回来。晚上会议完了都快十点了,子航抱着书直看了一夜。
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
10
紫阁说过,他来自阙王朝。
子航想,自己竟从未站在相信紫阁的角度去考虑过问题。
假如紫阁完全没有心理或是精神上的毛病,假如紫阁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紫阁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空间,该是怎样的无助,他全心想信任想依靠的自己居然又把他推走,推到一个更为无助的境地中去。
心里满满都是紫阁,紫阁,紫阁,更觉得会议长得似乎永无尽头。
好容易捱完了一天半,周日的下午五点,会议一结束,子航就驾着车往珍珠泉方向开去。
到的时候,已经罩上了薄薄的暮色,郊区的气温比起城里又下降了两分。
到紫阁房里的时候发现没人,问谁都说不知道,子航转身又朝楼下的花园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