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寿远的身体,我曾对医学稍有猎涉,但毕竟说不上深刻钻研,显得杂乱不成系统,也不知管鬼祖能不能听得懂。
谁知管鬼祖竟也能听得懂,连连点头:“对对对对……失血过多的人,性命只在瞬息之间,哪里还能吃东西进补,往血管里注血才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法……可是,要怎样才能往血管里注血呢?”
我被他的激动感染,也不由自主的兴奋起来:“这里面当然是大有文章的,如果你真的愿意听,我可以慢慢的跟你说。”
于是,我拿了纸笔,画了人体生理结构图,从身体四肢,五脏六腑说起,一直说到人体的全身骨骼,肌肉,再到血管、静脉、动脉,血型、注射。这些东西,任何一样都可以独成一科,我对它们的了解还是肤浅得很,不过此时我们的谈论,用意也只在求个可以发展的理论台基,讲的只是大致的理论。
管鬼祖对自己闻所未闻的医学观念的包容程度,远胜常人,我所说的东西,他或许一时不能理解,但却不抗拒,只觉得新奇,然后会细思。论到思想的开明程度,他是我来到这异世所见的第一人。且他领悟力极高,有时可以举一反三,虽然那仅是疑问,但那样明智的疑问,已不能不令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们二人说得忘形,浑不觉时光飞逝,直到我口干舌焦,声音嘶哑。管鬼祖起身给我倒水,倾倒了茶壶也只得一小口,原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所有的茶水喝光了。
两人相视一笑,我捏了捏有些生疼的喉咙,想说什么,嗓子喑哑竟说不出来。管鬼祖微有歉意的说:“我去倒水。”
他说着拿了茶壶就往外跑,他脑子里还想着我们刚刚所说的话,神思恍惚,出门的时候竟被门槛绊了一跤,茶壶飞出老远。可他入了迷,竟对这些事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前行,茶壶也不拣,早把倒水的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还是拿杯里的半口水润润喉咙就好,他那样子,能把水倒回来就有鬼了。只是没曾想,那外表孤傲的管鬼祖竟会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
我这里想着忍不住发笑,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无比张扬的大笑,笑声响彻云霄,显然笑的人心情极为喜悦开怀--只是这笑声怎地有些像管鬼祖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果然是管鬼祖正站在对面居楼的屋脊上纵声大笑,引得四方楼各楼各院的人纷纷探出头看张望。
我气得跺脚叫道:“天赐,你发什么疯?快下来!”
和管鬼祖深谈后,我才知道他因为从小体弱,家里人才给他起“鬼祖”为名,“天赐”为字,希望这名字可以避恶退邪,保他安康。
身体一轻,头脑有些昏眩,竟是管鬼祖跃下来,揽住我又飞上了屋脊。我虽然也有些轻身功夫,却不能象他这样一跃上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心脏病突发。
管鬼祖把我带上屋脊后,对我紧绷的脸色视如不见,肆意大笑:“阿随,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我就是满腹怒火,对着这种因为高兴而发疯的人也生不出来。耳中却听着管鬼祖大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阿随,能遇到你,实在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那激动兴奋的笑脸,实在很能带动人心,我不觉怒火全消,叹道:“如果我一身所知,能对你有所帮助,我会尽力而为。”
管鬼祖收敛了笑声,看着我认真的说:“阿随,你知道吗?我所以高兴,不止因为你能教我,更是因为我许多的医学理念,只有你能理解!那些东西,有时连我自己也不免被吓,可你却可以与我畅谈、辩论--这就是知己啊!人生于世,名声、地位、金钱、女人都是努力就能得到的。只有知己可遇不可求,能得你知己,我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第八章 以何报?
这段时间,嘉凛每晚都会来四方楼吃饭,倒像把这四方楼看成了临时的居所。他每晚用膳,都会派人邀我。我不知道西元礼节里对身份有别的人一起吃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不过就他对我的态度来说,却全无半点高位者的权势傲慢。
他性情开朗,见闻广搏,说起话来妙趣横生,又极善开引话题。往往也引得我逸兴大起,碰到自己不赞同的观点时大肆反驳,虽然明知彼此身份有别,相处不应如此,但在他的引导之下,总会不由自主的忘忧一时。
于是,每天晚上与嘉凛一起吃饭说话的两个小时,便成了我一天之中最能畅所欲言,又最慎戒慎惧的时段。滟容来邀我去的时候,我是着意戒备,只盼早早结束;待到滟容来请我离开的时候,又变成了精神振奋,意犹未尽,极盼下次再一辩高下。
我对嘉凛的认识,随着一次次的见面而加深,又随着每一次的见面而更加的警醒戒备:此人学识气度犹如高山深渊,天空朗日;心思却如大海碧波,深不可测。我若是有半点不当,只怕就会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我的日子在这既好过又难过的时段里一天天的过去,倒也没有什么岔子出现,身上的伤也好了,只是小小的病情却令人烦恼。
他一直昏迷不醒,偶然咳嗽见红。我和慧生不敢假手于人,两人轮流守在他床边。这一守就十天过去了,小小依然如故。
管鬼祖自认国手无双,对小小这种精神性的昏迷却也无可奈何,多次施针无效后慨然感叹:“阿随,柔花难经雨摧,我看他是醒不过来了。”
我默然无语,但绝不相信以皇帝皇后那样的血脉,生出的儿子会如此不经摧折。小小必然会醒过来的,只是他乍历风雨,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来调整心理,使自己能够承受国破家亡,兄死姐丧的悲痛。
“快些醒来吧!小小,再睡下去,你的性命就危险了。想想你母亲的托付吧!你甘心死后不能见她吗?”
眼见小小一天天瘦削下去的脸庞,情知他昏迷日久,身体机能已有衰退的隐忧。这里毕竟比不得现代医术发达,有完善的医疗器械,真到了身体机能衰退的程度,就算是管鬼祖也难以再救活他。
小小的病情拖着,他每日用的药却价钱一日数变,飞速飙涨,把管鬼祖都吓了一跳,骇叫:“这么贵的药,简直就是金子捏的,珠宝镶的,那是用神龛装的,当宝贝拜着的,哪里是人吃得起的。”
我无奈一笑,这药的确是贵得离谱,再买个十天半个月的,只怕我和慧生就要一穷二白了。可我更怕的却是十天半个月后,就算我们有钱,也买不到药。有心存些药材吧,管鬼祖又说小小神思焦虑,心脉常有异动,须得时时变更药方,每天所用的药材各不相同。
漕运断绝,粮食、医药等等民生用品都有危机,以高压手段封锁安都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只盼嘉凛早日完成对顺宗室的搜查,开城放人。
问题是嘉凛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城放人啊?
我心情一阵郁闷,这日一早便举步走出自住进去后便再也没出来过的四方楼。
四方楼里自成一统,外面的兵荒马乱似乎对这里没有丝毫影响,一路行来,各楼各院云霞万影,丝竹千声,莺歌燕舞,姹紫嫣红,大清早就已是一派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的景象,哪里有半点山河破碎,物是人非的悲凉?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百纳楼的大门前却突然有人叫道:“留随公子,请留步!”
突然冒出的人身材圆胖,笑容满面,瞧着就叫人觉得喜气洋洋扑面而来,我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人嘻嘻一笑:“我是百纳楼的掌柜历功,只是来告诉公子一声,两天前嘉凛将军下令禁市,没有令牌的人一律不许出门,否则按奸细论处。公子要是闷了,可以到楼里其它地方走走,听曲看舞斗武会文,就不要出门了。”
心里的郁闷更重了几分,本指望嘉凛放松警戒,让我们出城,哪知嘉凛锁城这么多天了,戒备不止放放松,反倒加强了,这可不是要人的命么?
“历掌柜,你骗人的吧,要是禁市,这京师里上百万的百姓吃什么?用什么?还不把人饿死?”
历功笑容可掬:“公子说笑了,嘉凛将军思虑周全,爱民如子,怎么舍得自己的子民衣食不周?他已经把城里的居民以伍里制划分,令伍长掌管自己伍内居民的衣食的购买,虽然禁市,但百姓的吃用是不会短少的。”
这方法可是百分之百的要靠武力强制压迫,而且是极端的高压,稍有不慎,就会激发民变,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明智的法子。
转念间我急走几步,向楼门冲去,门口人影浮动,阻截我的去路。我不暇思索,双手挥圆,以太极运行之力抖出。
我养伤的这段时间不敢大动筋骨练剑,每日便耍耍太极。未到异世以前,我没有内力,只拿太极功夫当健身操使。等到了异世修习剑击,内功溥有根基,再练太极,才觉得太极教人真气流转,浑圆如意,极有用处。今日遇阻,不觉信手一挥,以太极应对。
阻拦者的手势被太极柔劲带得一偏,我趁机滑脱他们的阻拦。前面却又有两人扑了上来,这样一滞,先前的二人也缓过手来了,与后二人围成一圈,齐心协力的来拿我。
身后的历功却在哎哎大叫:“……小心,别伤着人了……哎哎哎……留随公子,你这是干嘛呢,想出去的话,你找十八爷要面令牌就行了,何必这么蛮干?”
近日来与嘉凛言谈相欢,我几乎要忘了他的身份,将他视为朋友,只以为他也理当如此看我,放开了对我疑心,哪知事情却并非如此。嘉凛外松内紧,竟派了百纳楼的掌柜专门来监视我的行动。
这一下意外,我虽然说不上伤心,心里却也有几分难过,手下四两拨千斤,引得围攻的四人力量互撞,趁机从间隙钻出包围圈。
历功滚圆的身体突然灵活无比的滑到我身前,原来他也自有一身好武艺。强敌环伺,硬拼的就是傻瓜。
我忍气笑道:“历掌柜,你也恁紧张,谁说我要出去的?”
历功笑嘻嘻的说:“就是,这外面兵荒马乱的,出去干嘛呢,还是楼里好。留随公子,今天百纳楼有‘巧工会’,文楼有‘集锦清谈’都极新奇极热闹极有趣,公子可以去坐坐。”
“集锦清谈”是文楼里住的文人谈诗评词的聚会,对我来说,算不上新奇;“巧工会”却是百纳楼里的能工巧匠汇集,讨论自己行业时所遇的难题,试图寻找解决方法的技术大会,那是我觉得四方楼里最独特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心情郁闷,我免不了要去凑个热闹。可此时我意兴黯淡,站在门口懒得再动:“我就在这里站站,吹吹风。”
历功冲拦我的四人打个眼色,笑道:“只要不出去,公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遥望大街,除了四方楼里,果然所有店铺和人家都关门闭户,整个京师气氛低沉,除去金戈铁马的声响,连小儿啼哭之声也听不到。寂静中马蹄渐渐逼近,元兵骑后跟着一看就是京师平民的队伍,口衔鸣哨,沿街吹来,哨声两短一长,每到一户,就有人开门跟随在骑兵身后,自动加入队伍。队伍越来越大,却除了脚步声外听不到半点议论之声。
我看着队伍从四方楼前经过,不明所以,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鼻端香风轻拂,却是滟容来了:“这是嘉凛将军的令谕。安都所有粮食等物都由军队管制流通,不折算银钱出售,只算劳力分给粮食。所以安都的百姓,每家每户的壮丁都出工去了。”
我这一骇非同小可,惊叫:“什么?”
滟容一笑,言语中不掩钦佩道:“听说嘉凛将军共征得壮丁五十余万,务农、修城、修路、修河道等各有分派,以十日为一工期,出工者可回家探亲一次。刚刚那些人,就是探亲后又去上工的百姓。”
“这么说,安都里都是些老弱妇孺,而且她们的食用,全靠家里出去的壮丁出的劳力供养?”
“正是如此。”
难怪禁市,所有民生用资都已被军队掌管了,不用银钱交易,哪里还有交易的必要?嘉凛此举,实在是釜底抽薪的高招。一方面,安都里只有老弱妇孺,没有反抗的能力;另一方面,出城的壮丁,只要一想父母妻儿全靠着自己的劳力吃饭,自己一旦起义,不被杀也会被饿死,哪里还敢有二心?
这两方面互为牵制,十日一次的探亲,更是可以把他们所有的异样心思打消。就算日子再艰苦,他们也会委屈求生。嘉凛的高压政策,算是彻底的控制了安都。
我打了个冷战,长长的叹了口气:“十八爷雄才大略,如此妙计,我算是服了!”
滟容也微微叹了口气,笑道:“现在这安都里,还有银钱交易,可算正常的地方,也就只有我们四方楼了。你可以安心长住,不必担心饮食医药。”6BC7CE94ED:)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这种非常时期,四方楼还能“正常”营运,这就是最反常的事了。明摆着嘉凛的手就扼在我的脖子上,只等他事务稍松,有了余暇,稍一收腕,我就死于非命,怎么可能安心?
我岂是那种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人?嘉凛的手腕再高超,总不可能真的算无遗策,滴水不漏。
“阿随!”
滟容叫了我一声,面上隐含忧色。我心里一凛,突然想起她是嘉凛的手下,就算她感情有偏,也绝不可能为了我和慧生背叛嘉凛,在她面前,我也是不能动声色的。
滟容注视着我,叹了口气:“阿随,你知道吗?十八爷身边的得力大将卫迟曾对十八爷说‘留随谈吐举止气度,都不是凡人,身份可疑,很有很必要查考一番’。”
我笑了起来,只要嘉凛没有再怀疑我是北极殿里骗他的人,那就好办。我捏造的来历有真有假,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绝难澄清。卫迟真要查证,我倒不怕。
滟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在柔软中带出一股刚硬:“可是十八爷当时这样回答‘他刚才对我行礼,是真心的尊重我这个人,并不是敬畏我的权势。这样的人,品性高洁,我也应当尊重他!’。制止了卫迟的意图。”
她深深的注视着我,轻轻的问:“阿随,十八爷如此待你,你当如何?”
秋阳耀眼,突然间晒得我有些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第九章 会百工
我定了定神,对滟容一笑:“大姐,我们去会会四方楼里的高人吧。”
滟容讶然笑问:“为何?”
我笑了笑:“大姐,你如果说四方楼只是照正常营业,才养着楼里的这些客人,我是半点也不信。”
滟容笑了:“阿随,原来,这楼里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你!的确,这四方楼里现在留着的天下名士,富商钜子,能工巧匠,任何一个都极有才干。十八爷的意思,是想将他们收为己用。只是眼前军务繁忙,故此才放任他们歌酒疏狂,清闲渡日。”
我冷笑一声:“歌酒疏狂,清闲渡日?这楼里的哪个人不是度日如年?谁不是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出这是非之地?现在他们不过是装痴卖傻,坐观时局而已。如果十八爷再不腾出空来和他们会上一面,只怕人心浮动,以后想再收服他们就难了。”
滟容怔了怔,见我转身前行,忙问:“阿随,你去哪里?”
“听说百纳楼的‘巧工会’奇绝天下,有许多见所未见的奇技淫巧,我去见识见识。”
百纳楼举办巧工会的正堂已然济济一堂,每两人一席,坐了足有八十多席。管鬼祖赫然在列,只是他却是孤身独坐一席坐在离主论席不远的地方,也不知人们是尊重他的身份,还是惧怕他的孤僻,或两者有之。
堂中众人彼此争论不休,极为嘈杂。我走到管鬼祖身边坐下,他有些意外的问:“你怎么来了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