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不出声。
剑泽也沉默了,过了半晌,他突然道:羽白,其实这些事情,搁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
,因为在我心里,这些事情,就是靓文还有五哥的那些事情,就像一根刺一样,梗在那儿。
他突然提起靓文的名字,倒让我大大的意外,我立刻支起耳朵,仔细的听着。
剑泽却又不说话了,我心里痒痒的,正兀自着急,突然感到胳膊上有什么东西,斜眼一看,剑泽竟然
把兔子放在我的胳膊上,眼看那兔子摇摇欲坠,就要摔下来,我一个忍不住,终于伸手抱了起来,搂
进怀里。
剑泽似是轻声笑笑,开口道:靓文的父亲陈敬,生前是驻守玉门关的将军,匈奴人入侵中原的时候
,陈将军战死沙场,靓文的娘悲恸过度,也跟着去了,靓文成了孤儿,被接回京城。父皇念及他是忠
良后代,打算将他寄养在我们兄弟几个府里,因为我和靓文年纪最相仿,所以父皇选中了我,那年我
五岁,靓文八岁。靓文在府里住了十二年,我喜欢了他十年。我一直不知道他喜欢我五哥剑启,其实
,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是在一起的
我的心猛地抖了抖。
剑泽接着说:他对我一直若即若离,我也一直都搞不懂他。我十六岁生日时,剑启过府给我贺寿,
遇上了他,他们在花园里聊了一宿,那天之后,剑启就喜欢上靓文,没过多久,剑启就找我摊牌,他
直言不讳,告诉我他和靓文两情相悦,求我把靓文让给他我不信,自己去问靓文,他却告诉我,
一直以来,他喜欢的都是剑启,我,只不过是剑启的代替品羽白,你明白吗?一个是我亲哥哥,
一个是我喜欢了十年的人
我心里泛起酸酸涩涩的味道,有心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却又拉不下脸来。
剑泽长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是个亲王,一呼百应,权高势重,向来高高在上,被众人捧在手心里
哄着,那怕是一点点委屈,都有一群人围过来嘘寒问暖,何曾有过被人玩弄的经历?我敬重五哥,一
向更甚于皇兄,我的武功是剑启手把手教的,刚认字的时候,剑启教我的第一首诗,便是曹植的《七
步诗》,先皇儿女成群,但皇后嫡出的,只有四个儿子,三哥剑痕,就是当今皇上,五哥晋亲王剑启
,六哥享亲王剑影,还有就是我,荣毅亲王剑泽。我们四兄弟向来戮力同心,不分彼此,所以剑启向
我提出要带走靓文的时候,我实在说不清心底的感受
剑泽又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将心底深处的怨气也叹了出来:我把靓文禁锢在王府里,不让他和剑启
见面,剑启来找我理论,我们两个大打出手,后来都受了伤。当时我们三个人,已经陷入骑虎难下的
僵局就在这个时候,蒙古开始犯乱,本来,以往出征,都是剑启和剑影两个人共同挂帅,但是剑
启当时被我刺了一剑,卧病在床,剑影只得一个人出征,剑影此去,不久就传来我军寡不敌众剑
影战死沙场的消息,消息传回京城,就像一盆冷水一般,浇在我头上我终于放了靓文,并不是想
成全什么人,而是,六哥已经死了,我不想再为了外人,伤了我们兄弟的感情。
我终于坐了起来,看着剑泽哀痛的表情,心里一阵不忍。
剑泽停了片刻,低声道:我不想再跟剑启斗下去,但是靓文的欺骗、剑启的背叛,还有剑影的死亡
,这三重因素压在我心上,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阴影,我固然恨剑启,但是更恨靓文,爱
恨之间,往往只有一线,当时的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自己对靓文,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剑泽停了下来,望着我,似是哀求的说:羽白,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我缩了缩身子,躲进床角里,犹豫着摇了摇头。
剑泽脸上一阵失望,叹口气道: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看着那一脸的落寞,我几乎要后悔了,但是他已经说算了,难道自己还要主动去送上门去?
剑泽自是不知道我心里的算计,又道:在江南见到你的时候,我立时把你当成了靓文,当时我看着
你,脑子里想着靓文,越想,心里就越恨,我本意打算将你带回府以后,就找个借口打一顿,关进牢
里
什么!我大叫一声,一时气得咬牙切齿。
剑泽见我一脸冒火的表情,忙安抚道:但是我并没那么做,我当初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把你
和靓文混成了一个人,但是一路相处下来,我越发的发觉到你性子里可爱的一面,当你不说话,没表
情的时候,我往往分不清到底你是不是靓文,但是,只要你说一句话,笑上一笑,我立刻就知道,你
是你,并不是靓文。
我本来满肚子是火,但听到此处,不禁完全转做狐疑,我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兔子,嗫嚅道:听
听不懂。
剑泽无奈的笑笑,道:我料想你不会明白,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我自己也不明白。
话到此时,我已经是一肚子疑惑,犹豫了半晌,终于问道:你说你恨靓文,为什么还那么在乎那块
玉?到底你对我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实在不明白。
剑泽轻轻的笑笑,道:我当然在乎那块玉,因为那块玉,是剑影的遗物。
什么!我惊呼出来,剑影你六哥?
嗯。
胡说!我大叫道,我一直认为那块玉是陈靓文的,你也送来没否认过!
剑泽苦笑道:我虽然从来没否认过,又何曾承认过?
这--我一时哑然。
剑泽接着道:那天你醒过来,对我说,我现在只怕早已经将玉捞上来,我才明白,原来你以为那块
玉是靓文送我的,我没有否认,一来是这件事说来话长,二来是因为,剑影的死在我心里,一直都是
个阴影,我并不想提起他,所以,既然你以为玉是靓文的,那就让你这么认为好了。
我半信半疑,咬咬嘴唇,嗫嚅道:现在当然随便你怎么说,我又不能证实
剑泽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一惊,想挣开他,他却不肯放手,牢牢的攥住,急道:羽白,那块玉,其
实我们四兄弟一人一块,剑影的玉上有个影字,我的那块就有个泽字。
胡说!你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玉!
有的!剑泽急道,那块玉,一直由母后替我们保管,直到大婚以后,才会交到我们手上,所以
我的那块玉现在仍在母后那里,如果你不相信,我立刻入宫,把我那块玉拿出来,你看了,自然就明
白了!
我被他急切的表情吓到,连声道:好好好,就算那玉是剑影的,可是为什么,你为了那块玉,几次
三番的对我对我发火?
剑泽苦笑一声,道:第一次,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把玉扔进井里,你说我生不生气?就算我打你一
个巴掌不对,但那毕竟是六哥的遗物,我一时冲动,也是在所难免。
我回想当时的情景,一时理亏,但又不愿服软,嘴硬道:就算那次不怪你,第二次呢?你可是不只
打了人,还还
我忍不住又要哭,剑泽脸上一阵内疚,握紧了我的手,低声道:那次,是我不对那天,其实是
剑启出征的日子。剑启请命要挂帅的时候,靓文曾在宫门外长跪一夜,求皇上准他随行,他的举动,
对我刺激很大。其实一直以来,我放不下这个包袱,我恨五哥和靓文,也内疚于六哥的死,所以那几
天,我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我不到你这儿来,也是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对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天我从宫里回来之前,和皇兄大吵一场,情绪已经有些失控,回到屋里
,发现自己的褥子被人动过,那块玉又不见了,问起雪初,她说只有你进去过,于是我冲到你屋里来
质问你,你还记得当时你回答什么?你说你不知道,我说不清那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是怎么样,我知道
眼前的人是你,我清楚的知道,但是不知为什么,你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联想到靓文,我在心里告
诉自己你不是靓文,但是到了后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我只觉得,我面前这个你就是靓文,而如
果不是靓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不会被骗,五哥和我不会反目,六哥不会战死沙场,我越来越混
乱,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而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对你用了强
我终于还是哭了出来,自己也知道现在这个模样很丢脸,偏偏控制不了眼泪。
剑泽心疼的要替我抹掉眼,我别扭的避开他的手,不让他碰。剑泽叹了口气,道:我猜,你一直都
以为,因为你像靓文,我才喜欢你,其实不仅是你,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连皇兄,五哥,包括靓文
本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不是,剑影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对靓文的感情,已经变成一种很奇怪的
感觉,说实话我是恨他的,而我喜欢你,就是因为我越发的觉得你不是靓文,你是羽白,给我带来很
多很多乐趣的羽白。
我说不出心里的震撼,只是一味的越哭越凶,剑泽突然一把搂住我,不容我挣扎,右手入怀,取出一
样东西来,轻声道:你看,你的一片心意,我一直带在身边--剑指乾坤,泽披雨露,虽然摔碎了,
但我一直好好的收着。
望着剑泽手心里的碎玉,我再也按捺不住,毫无形象的放声大哭,边哭边语无伦次道:我我真
的不记得剑影的玉在哪里,我以为玉是靓文的,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脑袋里是空的
我明白我明白!剑泽小心翼翼的安抚我,后来雪初告诉我说,你离开的时候,一脸失魂落魄,
我知道你那时一定什么都放不进心里去。
剑泽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更委屈,我越发哭得凶了。
剑泽心疼不已,轻轻亲上我的脸,把嘴唇按在我的眼泪上,低声道:羽白,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
,你再也不许哭了,好不好?
8
我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剑泽,就算他曾经做错了一些事,伤害过一些人,但是听了他说的往事,我就
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他。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听在别人耳朵里,是否一样的动人,但是在我这里是。
当晚剑泽并没有在靓云轩留宿,我们约好了第二天在花园假山后面的凉亭里,继续没有说完的故事。
在皇兄赐毒酒以前,我已经和四个大臣发生过冲突,其中一个还是我的皇叔,也是他把这些事情告
诉皇兄的。其实,皇兄是我们四兄弟里最精明睿智的一个,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不问问我的意思,就
自作主张动我的人,这的确不是皇兄的作风。我冲进宫里时,皇兄似乎正在等我,我开口向他要毒酒
的解药,皇兄却和我东拉西扯一番,根本不接我的话头。
我想起那天在自己屋里,那个皇上也是说到一半,突然把话题扯到茶叶上,看来他向来是如此的。
剑泽接着道: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我估算着自己进宫的时间,突然问他,酒里下的是什么毒,皇兄
这次倒是没有扯开话题,回答道:鹤顶红加孔雀胆!我立刻惊在原地,知道这两种毒药都是立时
毙命,恐怕你已经救不活了,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等等!我突然打断剑泽,望着他,突然红了红脸,你一共哭过几次?
剑泽也红了红脸,但依然老老实实道:三次,第一次是这次,第二次,是皇兄逼我出征,当时你尚
在昏迷,临走时我到你屋里去看你,出门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突然流下眼泪来;第三次是在雁门
关,我和五哥和好的那一晚。
我说不出心里是酸是甜,低着头道:继续。
剑泽轻声笑笑,开口道:皇兄不理我,等我哭够了,再也哭不出来了,他才问我,到底你喜欢的,
是陈靓文,还是路羽白?其实,我明白自己喜欢你,在乎你,但是,到底在我心里,是靓文更重要,
还是羽白更重要,我依然分不清楚。皇兄见我一脸茫然,又问我,剑影的死,到底你恨的是剑启,还
是你自己?这个问题问出来,我一时蒙了,根本不明白皇兄为何由此一问。皇兄见我似乎是傻了的模
样,又说,这两个问题,其实朕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答案,但是如果朕来告诉你,你必定不会信服,你
心里那个疙瘩,也不可能解开,这样吧,你答应朕,等路羽白脱离了危险,你就启程赴雁门关去支援
剑启,我就给你解药。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去战场上琢磨。我听皇兄提到你的名字,已经是惊
讶不已,皇兄却不再解释,只是吩咐传孟贤广进殿,然后就让我带着孟贤广回来救你。孟太医在回来
的路上才告诉我,原来皇兄给你喝的那杯东西,不过是一种迷药,至于你会觉得肚子疼,只不过是医
家的小伎俩。
我点头道:你那个三哥,实在不像个皇上,鬼点子一大堆,把别人整得一愣一愣的。
剑泽笑笑,道:是你羽白才会这么说,其实皇兄是个很高端的人,你不要看他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
,当年他还是孝礼亲王的时候,指挥千军万马,一举平定朝鲜,那段故事,一直到现在仍是皇室流传
的佳话。
我听得直耸肩膀,兀自不信道:你少在那里胡吹法螺,我一点都不信!
剑泽笑道:随你信不信,我们又不是在谈皇兄的事。
可不是!我猛地意识到这一点,你不要把话题扯开,继续说啊。
怎么是我把话题扯开?剑泽无奈的笑笑,接着道:我到了雁门关以后,和剑启靓文见了面。本
来我们虽然有芥蒂,但好在不用每天见面,但是到了雁门关以后,却是朝夕相对,想不吵都难,我还
在想,皇兄一向精明能干,这次怎么这么糊涂,把我和五哥凑到一块,难道不怕我们挥剑对砍吗?
对啊,他难道不怕你们挥剑对砍吗?我重复剑泽的话。
剑泽摇了摇头,眼神望向天空,悠然道:羽白,没有面对过那种场面,你一辈子不会明白,当我第
一次身处战场,直面两军交战的千军万马时,我突然觉得,我是为了李氏王朝千万子民的安宁,才站
在这个战场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我的肩上,担负的是何其庄严的使命。那个时候,
不知为什么我朝五哥的方向看了一眼,而恰好他也在看我,我们兄弟对视片刻,我突然觉得,所有的
恩怨,在那一刻都渺小如尘埃,我们需要的是兄弟一心,同仇敌忾,驱除蒙古乱军,守住李氏的万千
子民,大好河山。
剑泽的话让我悠然神往,想象着他口中描述的使命感,我突然道:我也想试试。
剑泽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打仗很好玩么?虽然我胸中汹涌澎湃,但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我骑着
马一阵乱冲,虽然也杀了几个蒙古兵,自己却也挂了彩,幸亏五哥赶上来解围,不然,也难说得很。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当时的场面,一定惊心动魄,听他说到也难说的很几个字,更是
一阵后怕,剑泽想是从我的脸色上看出什么,伸手将我搂进怀里,温声道:傻羽白,怎么脸也吓白
了?我不是好好坐在你面前?
我老老实实缩在剑泽怀里,小声道:你做什么那么不要命?难道就没想过,还要回来见我吗?
剑泽一声轻叹,猝然将我搂得更紧,在我耳边道:当时,有个蒙古将军冲到我面前,一锤朝我头顶
砸过来,我一时乱了阵脚,想起要挡时,已然来不及了,我以为自己这条命就此了结了,那一瞬间,
脑子里竟然想到很多东西,我想,剑影战死沙场时,一定是英武非凡,他为国捐躯,不愧是李氏的儿
孙;我又想,如果我早一点被皇兄派到战场上,能和剑影并肩作战,一定快意非凡我想了很多东
西,最后,我想到羽白,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见到羽白,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爱他,爱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