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佩旬终于开口,温温道:"引至天下大乱,宇文留璃难辞其纠,应受此罚,策国没有异议。"
东方禹冷笑道:"扰乱诗赛,意图吞并三国,囚禁我国国师,暗害本王,如此大的罪过,却得如此轻的判决,大师不觉得太轻了么?"
宇文留琉一甩衣袖,清冷冷插言道:"宇文留璃此处罚是轻是重,大家心里明白。而洛国举兵东犯,侵我国土,扰我国民,又该当何罪?"
"若非宇文留璃意图谋乱,囚我国师,洛国怎会出兵?"东方禹厉声说道。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宇文留琉目光一清,忽然笑了,一指我道,"现如今晏国师就在此,已证明非我国囚禁,而宇文留璃已被压于悠然山下,不知洛国还有何借口,再让百万大军进驻陵国?"
我朝宇文留琉一咧嘴,笑了,这百事不问的文王,一当起皇帝到也有模有样,让人佩服!
宇文留琉被我笑得面色一红,抬起袖子假装咳嗽,而暗中瞪我数眼。我笑意更深了......
见此情景,肖佩旬面色转阴,而东方禹铁青着一张长脸,冷冷低哼。
玉佛道:"既然三国无异议,那就再说一说洛王入侵之事。"
"何为入侵,我为救人而来。"东方禹又站起来,高声道。
玉佛微微一笑,手指轻转佛珠,低眉道:"事事尘埃,尘去心净。洛王陛下,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说么?"
东方禹嘴角冷冷沁笑,"那大师要朕怎么说?"
"既然如此,上来吧,了申。"玉佛轻叹一声,低声唤道。
话音才落,只见与我曾是同科的状元杨其申,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行至玉佛面前,俯首道:"悠然寺第十七代弟子了申,见过主持......"
且听风吟大悲咒
我虽然已经料到悠然寺事事明白,定是有暗使介入各国之中,可当见到杨其申上殿,却还是意外非常。
杨其申也参加了此次诗赛,且表现颇为突出,大家自然认得。如今见他如此称呼玉佛,不由心内全都明了。而脸色便都不那么好看了。
望着众人如变脸一样的表情,我想笑,却又悲伤,只得低头不语。
洛国有一个杨其申,其余二国又有谁,又有多少暗使潜于三国,谁又能真正清楚呢......
玉佛轻撩袍袖抬手道:"悠然寺共计暗使一百单八人,纷付各国各个落角,这是三国约定中许可的。"忽视三王不悦之色,"了申,把洛国之事向三国作个交待吧,不要细节,简明即可。"
"慢着,"杨其申才要说话,东方禹出声道,"不行大师,悠然寺只管三国事务,而我国内政,怎可随意道于外人听。"
玉佛轻笑,道:"内政么?自焚诗书,引三国恐慌、相互猜疑、相互防范,不知是何内政?"众人哗然,瞠目望向东方禹,那人面色铁青。
宇文留琉目光切切地转向我,以唇暗语,"晏殊?"
我付之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以种皇后假死为借口,推脱诗赛之行,却暗中部署百万雄狮,直压东营镇,不知又属何内政?"
众人再哗然,议论纷纷......
而东方禹紧闭嘴唇,面无表情--原来,他早在去陵国前,大军就已经抵达东宫镇了么?我还在那里为他瞎操心,真是枉作了小人。
我又忍不住苦笑连连。
"夜潜陵国驿馆,引蛇出洞,迫得陵王于诗赛上不得不动手,又属何内政?"
引蛇出洞么?他把我教的兵法还真是学以至用。只是,害得二哥身体残疾,再不能用剑,说到底,我是主凶。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明知晏国师已在悠然寺,却依然挥师直入戬充,攻占皇宫,弄得民不了生、殍尸横野,又属何内政?"
玉佛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冷,说到最后,已经是铿锵如冰包砸在心头......
民不了生,殍尸横野么?c
忽然觉得胸口窒闷难耐,再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然后喉口一甜,赶紧用手捂住嘴。而丝丝血迹依旧顺着指缝滴了下来......
"殊儿--"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肖佩旬直直奔过来,就要抱我。
我用另一只手挡开他,拿出手帕擦嘴,然后冲他笑道:"没事。"
宇文留琉在一旁冷笑道:"如今怎么就忍不住了?你不是一直坐山观虎斗么?"
他面色一白,猛得回退一步,低低道:"殊儿......"
我淡笑不语,只低头看着血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于白衫,落于地毯上,似朵朵桃花怒放。他伸出细指,又要帮我擦拭,我扭脸躲开。
半天,才抬头望他,"日日徘徊于洛京城内,我还没有自作多情到,以为你是为我而来。"
"是,幽兰公子浩洁如兰,怎么会做对不起殊儿的事呢。只是喜欢看热闹罢了。"宇文留琉望着他再冷笑。
这个宇文留琉,何时变得如此锐利聪明,既然知道,也不必说的这么明白。好歹相识一场,何苦让大家面子都过不去呢。
他面色更是苍白,转身低头而去,"殊儿......。"
望着他挺拔却略显寞落的背影,我一再苦笑:又一个情非得已。你是皇帝,你没有对不起我,整个事件中,你只是尽了你应尽的本分。你甚至连丝头发都没有渗进来过,只是盼睁睁,看我被人当成猴子来骗来耍而已。有没有背后笑我傻瓜,就不知道了。
真要佩服你作为皇帝的深谋大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下大乱,那合约之盟,只对你有好处再没有坏处。
不再看他,我转头拍拍宇文留琉的手,沁笑道:"一直担心你,你母亲可好?"
他点头,"不行大师派人来过,母亲的病大有好转。"
我取笑他,"这套衣服怎么看怎么不如你的青衫漂亮。"
他收了笑,清冷冷的面上露出些许无奈,"母亲执意如此,我不能不应。她苦过半辈,自然希望我能继承大统。"
我点头无语--又一个情非得已!
"好了!"东方禹忽然厉喝一声,一双细眸冷箭一般紧紧盯着我俩相连的手。半天,才转向玉佛,"说了这么多,大师又待怎样?"
玉佛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合约之盟,三王想是都知,洛王想本座如何罚你?"
"我罪过再大,也大不过宇文留璃。事端皆由他挑起,我就算有错,也只不过推波助澜而已。"东方禹冷笑道。
玉佛颔首,"这,便是洛王聪明之处!"忽然他转过头来问我,"晏殊以为应该如何惩处?"
刷地一下,在场众人目光全聚在我身上。
好、好,好个玉佛,算你狠!
我勉强站稳身形,挤出一笑,道:"虽事端由宇文留璃而起,根儿却是从洛国而来,而且,既然是民不了生、殍尸横野。当以重罪论处。"
东方禹面色由青转白,紧紧盯着我道:"晏殊,你好!"
而站于一旁一直没有哼声的东方清阳飘过来拉住我的手道:"小猪,无论锦月如何待你,也都是因为他是皇帝,你怎么能如此对他。"
我推开妖精的手,笑了笑,再接着说道:"但洛王如果答应撤兵,还陵国本来清明,大师应看在他真心悔过份上,给予从轻处罚如何?"
玉佛频频点头。问东方禹:"可愿退兵?"
东方禹挑眉不语。
妖精大声道:"不可能。我们花费如此大的周折,大师说退就退么?"
"若不退兵,便是违背合约。违背合约,可知后果?"玉佛严厉问他。
东方禹还是不语。
"阿弥陀佛--"玉佛忽然面色一肃,合手合十,佛号缓缓而起,字字如钟,轰鸣着传入云宵,撞得诸人浑身一颤。
声音才落,四面八方立即缠缠绵绵,传来颂经之声。那声音似从天迹云端传出,开始只是几人,后来却似有百人、千人、万人......一阵比一阵大,一阵比一阵更觉浩荡剧烈。
殿中众人似被一种无形却坚固的墙包围起来一样,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来回走动。
而那声音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有压迫感。众人慢慢变得不正常起来,或低眉沉思,或掩面而泣,或倒头便睡,或指天大骂......
而会武者,全都盘膝坐下,运攻抵抗。却几个弹指,皆面色突变、口喷鲜血,吁吁喘息起来......
这、这是什么经?怎么如此厉害,为何我却无事?
我望向玉佛,玉佛无波清面掠过一阵惊诧,道:"晏殊果然非凡人,竟不受大慈大悲咒所扰么?"
我急忙扯住他雪白袖口,道:"停了吧,大家快坚持不住了。"
角眼忽然瞥到宇文留琉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说道:"如此脏污,还留于世间何用?"说罢,抽出旁边侍卫的刀就往颈上抹去。
我大惊,叫道:"不--"
玉佛长袖刷得一抛,那刀应声落地,而颂经声也赫然而止。
众人东倒西歪,全卧于地上如同泥水......
梦醒时分皆了了
玉佛眸如厉匕,直直射向东方禹,"可愿退兵?"
东方禹嘴角带血,额上大汗粒粒滚动来......
"此大慈大悲咒,今天只有十八名弟子唱颂......若洛王陛下再执迷不悟,悠然山上惩戒院还有数百名弟子在听候调遣......阿弥陀佛。"
东方禹面色铁青,颤抖着勉强站起来,环视一周,咬牙道:"好!"
我大出一口气,也倒在地上喘息起来--幸亏众人无事。
玉佛恢复平波无痕,命众僧把大家全都扶于座位上,道:"战乱如梵,烧过留痕,请三王听本座判决。"
众人再不敢有稍微异议,全都凝神屏息起来。而东方禹似未听到,灼灼双目一直盯在我身上。
我心内大恸,无力的靠在了凡身上,低语道:"请大师扶我坐一会儿。"
才坐下,只听玉佛道:"此次战乱,两国皆有损失,本欲罚洛国三年赋税,但一则诗赛中洛国胜出。二则么......陵国有错在先。因此,赋税相抵,不再重罚,只罚洛王东方禹,悠然崖下面壁十年。"东方禹目光一暗,又刀子一般凝睇过来......
"而策国谨遵条约规定,未越雷池一步,诗赛结果依旧,陵国进一成赋税三年。望三王以此事为鉴,引以深省,共保天下和平清明。阿弥陀佛。"
宣判完毕,大殿上一片静寂......
半天,东方禹冷冷邪笑着欺过来,忽然啪得一声,扬掌击过我的面颊,"你可满意了?"
字字如鞭,抽得我心如刀绞。
我擦擦又溢出唇外的血,缓缓站了起来,"满意,怎么能不满意呢。"
东方禹眸子一冷,又要扬掌,被旁边了凡抓住。两人瞠目冷对。
我淡淡笑着,拉开了凡的手,"大家都斯文人,何苦动手动脚。"然后微笑着望向东方禹,把他从上至下,从下至上,甚至每个毛孔都看了一遍。"锦月,你恨我么?"
锦月锦月,恐怕是你我有生以来,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自生无缘,来生无盼,只当一场梦吧。
一声锦月叫得那人面色一白,紧闭薄唇不语。
我颤颤走到玉佛面前跪下,道:"大师可愿听晏殊一言?"
众人莫名,都望向我。
玉佛道:"请讲。"
我淡淡望向东方禹最后一眼,低首笑道:"东方禹一切罪过,皆因晏殊而起,晏殊愿代其受罚!"
"殊儿--"
"晏殊--"
肖佩旬和宇文留琉都面色大变,齐齐拥上来制止我。而东方禹面色煞白,不可置信的望向我。
我抬头朝他们一笑,"若非晏殊少年无知善带诗文入洛,若非晏殊自大喜功传其梯田之法,若非晏殊私心所熏贯输兵法......洛王不会动雄罢天下之心、有出兵之力、备入侵之策。一切罪过皆在晏殊。晏殊愿用一生光阴,侍奉我佛,长伴青灯神影,以赎一身罪责。请不行主持应允。阿弥陀佛。"
说罢,双手合十,闭目不语。
"晏殊,你给我闭嘴。三年之约早已到期,你已非洛国之人,怎么能代我受过?不行大师,切莫听晏殊一派胡言乱语。洛国愿用三年赋税换此罪如何?"东方禹伸过手来,把我推于一旁,急急对玉佛说道。
玉佛抬手制止众人喧哗,道:"洛王陛下此言差矣。素闻洛王陛下一向爱民如子、仁爱宽厚、从政勤简......怎么能出此下策?不过......考虑到洛王乃一国之主,太子又小,既然有万般不是,念在其一心悔悟的份上,本座准晏殊之请求。阿弥陀佛。"
"不,大师且慢!"肖佩旬紫衣一闪,冲到前面,"怨有头,债有主,大师此处罚不公。"
玉佛望他,淡笑道:"事以至此,策王陛下不必多言。"
肖佩旬还要说话,玉佛抬手制止他,低眸道:"经此一乱,只策国严于律己,理应当奖。但是,若策王当日,站在朋友立场有一言点拨,晏殊也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肖佩旬面白如纸,直愣愣站在那里若幽兰临风,摇摇而颤......
望得如此情景,心中抽搐如刀扎。其实怪他不得,他是皇上,一切皆以国家利益为重,朋友么,只是休闲娱乐之物也。往事历历在目,把盏欢歌,临风对影,过眼云烟。
调整神魂,我望向老妖精东方清阳,忽然邪笑道:"清阳哥哥你过来。"
那老妖精心怀愧愧,一步一摇的蹭了过来,"小猪儿......我、我......"
"让你建的钱庄如何了?"
我再邪笑,笑得那老妖精毛了妖爪,"那个,那个,全好了。依你之言,就叫日升堂。"
"我要三成。"我狮子大开口。坐于一旁的玉佛微微拧眉,我暗撇他--和尚,就不许贪财么。
老妖精眼睛一红,点头道:"清阳哥哥本来就不是铁公鸡,以前所有生意,都有你一份。"
我笑,搂住他细腰,低声道:"知道你用心良苦,皆为这不成器的弟弟,我不怪你。"
他目中泪光闪闪,轻轻点了点头。
随玉佛与众僧往外走去。
东方禹急急上前,一把拉住我,双目赤红道:"你是何意,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朕?"
"自是惩罚晏殊自己。罚自己有眼无珠、遇人不淑,罚自己自作多情、轻易信人,罚自己妄自尊大、愚蠢无知......得如今下场,都是晏殊自己纠由自取......愿不得别人!"
那人眼睛痛苦闭上,低低叫道:"殊儿......"
痴痴望他,泪忽然再受不住约束,一串串滑落下来,"我们相识一场,我只问你一句。"
他双手紧扣我肩,稍稍又一用力,道:"说!"
"朝夕相处间,对我可有一分是真?"问出此话,我再无力望他,埋下头去。
片刻无声,半天,才缓缓道:"晏殊之才,朕爱之。晏殊之情,朕、朕更爱之。昨日虽去,事虽有欺,但、但真情不假......"
"为何还要如此对我?"我瞠起红通通双目瞪他。
他傲然挺立,眯目沉声道:"相处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我?家事再大,如何能大得过国事!"
是呀,他连自己的皇后都能牺牲掉,更何况是我!即使到如今,我欲替他顶罪,他也只是打算拿三年赋税来换我,而非、而非是自己。说到底,天大、地大、情大,都大不过一个皇帝宝座......
再无话可说,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望向他的眼睛,不由含笑道:"锦月,晏殊确实爱过你。无论真假,多谢你这几年的百般呵护......自此以后,爱恨相抵、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