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拉撒尼问了一句多余的话,撒西金点点头。
“月神祭祀还没有结束呢……而且从乌尔到王都,坐船的话少说要两天……还来得及吗?” 塞加尼波拧著眉,道:
“那现在该怎麽办?要告诉陛下麽──”
这麽说的时候,其他三人几乎是商量好似的同时瞪向他──
“干、干什麽?!”被同僚们的恐怖目光盯著浑身发毛,塞加尼波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们……不会是又想叫我去吧!”呻吟一声,胖胖的脸抽搐了一下。
“去吧,塞加……反正再作一次煞风景的笨蛋,王也不会对你怎麽样的。”
第十章 中
午夜时分。
自男子离开约莫三个小时,睡意渐袭。
“我可以赐给你荣华富贵,同时也可以置你於死地。”
临别时,那狂王说的话,此时依旧历历在耳……忆起来,却是如此不真实呢。
如果是想要威慑,那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为何要对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奴隶”,那麽执著?
真不明白……
伏在露台时间久了,晚风吹得人浑身发凉──房廷却倚在石栏边缘,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有“啼嗒”的脚步声传来,蓦地惊醒──如同惊弓之鸟般跳起来,却发现出现的并非尼布甲尼撒。
“跟我走吧,‘美男子’。”
拉撒尼扬扬眉毛,对著房廷戏谑道。早就知道王特意将这个外族人带回国内是对他感兴趣,之前他们的暧昧纠缠也尽数收在眼里。
嗯,王对男人嗜好,拉撒尼不置可否──只是觉得单论相貌,眼前的外族人还不如沙利薛……是长於他技麽?也不知道王到底对他哪里感兴趣呢。
塞加尼波通报了赛美拉丝王妃病危的消息後,王立刻下令要连夜搭船顺大运河向西北的王都──临行之前还特别吩咐自己不要忘记带上此人……此举让拉撒尼多少有点哭笑不得:敢情在王的心目之中,一个用来温床的男奴和帝国王妃的价值是等同的?若是教赛美拉丝殿下知晓,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
不过……也确实如此呢。为了加强两大帝国盟友关系,米底和迦勒底自亚述巴尼拔时代便保持著联姻,几十年如此──自己也知道,王与作为米底公主的王妃,十几年来相敬如宾,说到底也是可怜的政治婚姻呢……夫妻的感情淡薄,加之王妃身体不佳,未曾生养,王的心思便更不会放在她的身上了。
好在今次得知她的病况,冷漠的王终於也紧张了一回……虽说这很大程度上,是做给米底人看的。
心中胡糟糟地念道,拉撒尼向房廷伸出手,可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没有迎来回应。
怎麽?
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裹著毡毯,面颊微肿──一脸狼狈状的男子,这家夥看起来应该也有二十多了吧,早已不是青涩的少年,却有张稚气未脱的面孔──此刻正忌惮地瞪著自己呢!啧啧,方才王对他动粗了吧──难怪有这样的表情……
说起来,他也怪倒霉的呢,在耶路撒冷被鞭笞之後,随众长途跋涉直达幼发拉底河岸,接著又被王挑中、遭粗鲁地对待……
看来身在王家,不幸的方式并不只一种呢。
不过公主也好,男奴也罢,他们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他只遵从王命:那至高无上──“马度克战神”的旨意。
这般念道,拉撒尼微笑著,攥过了房廷的手。
没有料想之中的反抗,那异族的男子仅仅是翕了翕嘴唇,然後操著生涩的语言,问自己:
“撒拉……撒拉她……还好麽?”
“什麽?”
“那个……和我……在……一起的……孩子……”
蹙了蹙眉,拉撒尼想起先前部下们提到过,这个男子被带进乌尔城之前,曾和沙利薛发生冲突,引起不小的风波呢──据说是因为沙利薛划开了一个犹太小孩的嘴唇……嗯,这种变态行径确实令人发指,若是换了自己也会发怒──只不过作为奴隶的他,并没有立场来反抗征服者……
“可能死了吧。”
拉撒尼看著房廷,轻描淡写地说,发觉他在听到这话时,面孔变得刷白,便好奇地问道:
“是你的亲人麽?”
头垂了下来,轻摇。
“那都自身难保了,你还顾得著了其它人吗?”
掌中的手在颤抖,哀恸的模样……
拉撒尼不说话了。
一瞬间,突然有点明白,王会青睐於此人的原因了。
果然,是个有趣的家夥呢。
第十章 下
这是要去巴比伦麽?
披星载月,被趋赶至被俘的犹太贵胄中间,房廷随众登上了船头为人首牛身有翼兽的桅船上。
听到诸人的窃窃私语,间或有迦勒底卒子们的呼喝声,念及送自己至此的巴比伦战将,临了说过的那句“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得著了其他人吗”──心情更是郁结。
虽然身处既定的历史潮流之中,可是自己的未来却变得更加捉摸不定了。
就在这径自哀怜的当口,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房廷……是房廷麽?”
心中一凛,急急回首,於攒动的人群中望见一张少年的脸庞──
但以理?!
他也被掳来巴比伦了麽?
“果然是房廷!”少年挤将过来,一把捞住房廷胳膊惊喜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为什麽……会……在……这里?” 感觉颇为意外,房廷用不熟练的语言问道。
但以理苦笑一记:“和你一样,是被掳来的呢……”略去了不少细节,他避重就轻地说:“说起来,你的希伯莱语已经讲得很不错了呢……真是太好了。”
故人重逢,却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刻──即使勉为其难想寻找话题,可是在他国的土地上,以臣虏的身份──又怎可愉悦畅谈?看著少年由雀跃的模样转眼变得沮丧,房廷的心头一阵酸楚,然後,取而代之的则是忽而闪现的一个怪念头:
但以理……犹太少年……巴比伦……
还记得史上著名的贤者“但以理”,便是在这个时期被掳至巴比伦的呢……史书经典上记载,他那时应该也是十几岁的少年。
不知眼前的但以理,是否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但以理”呢?
怀著疑窦,房廷蹙起眉端详矮过自己一头的男孩:名字相同、年纪相仿……这,只是巧合吧──
“对了,我来介绍几个新朋友给你认识!”为了打破冷场,少年故意拉出笑脸,招来了身後的几个身形相仿、年龄相近的男孩──
“哈拿尼雅、米沙利、亚撒利雅……这位是房廷,迦南的旅人──”
三位犹太少年同房廷行过礼後,又羞涩地挤在一道,不似但以理这般落落大方──看起来是在怕生呢。
一怔,房廷联想起旧约上提过的“但以理之三友”……就是叫这些名字!难道说──眼前这四个少年……就是《圣经》上所书,日後成为赫赫有名的“贤者”的人物麽?
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自己都已经经历了太多光怪陆离,这个事实也并非那麽难以接受……
房廷冷静下来……可激荡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知道得越多,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
被历史的洪流淹没,身处真实而既定的时代中……却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这是他在去到加沙之前,做梦都未曾想到的。
月色如练。
晚风如歌。
挽起多少故事,尽数消弭在夜色之中。
船只静静地驶离乌尔码头,沿著大运河平稳西行──不用多久,就能看到屹立在新月沃地的“神之门”──巴比伦城了……
(《犹太篇》完 下接《巴比伦篇》)
《巴比伦篇》
第十一章 上
“王妃薨了!”
“真的假的?你可不要胡说!”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赛美拉丝殿下是今天一早咽的气!”
“呀……真可怜,王刚从迦南凯旋而归,她就……”
“嘘!有人来了……”
才从宫中出来,就听到内廷中女侍们的窃窃私语……
多嘴的女人,和那些大臣们一般大惊小怪呢。
尼布甲尼撒寻思,不悦地轻哼,疾步踱出宫门的时候,四下纷纷噤声。
十几年来自己虽对那米底王妃无甚感情,不过作为米底同巴比伦的重要亲媒,尼布甲尼撒还是对她还是颇为重视──从乌尔连夜赶回巴比伦探望……只可惜,回来还不过半个月,赛美拉丝便香消玉陨。
以一个丈夫而言,自己并无丧妻之痛的切实感受,但若是以一个君王而言,便不得不在地位崇高的妃子过身之後扮演一个悲伤的角色──
这般一早就派传令官去到赛美拉丝的故乡──北方的米底王国通告其病逝的噩耗,然後又招来群臣商议王妃的殡葬事宜。
“将来要以依修塔尔女神的名义祭奠赛美拉丝殿下,她既是陛下的王妃、也就是马度克神的神妃──”
“赛美拉丝殿下是米底的长公主,身份高贵──又嫁於王十数年,情谊深重──请王一定厚葬她!”
“不要教米底人看我们的笑话……”
巴比伦失去女主人的早晨,大臣间的唾液飞扬搅得上位的男子心烦意乱,可群臣们商议了半天仍是没有确定如何善後……就在尼布甲尼撒不耐地想要终结君臣间的会晤时,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
“陛下,该如何处置那俘获的一万犹太人呢?”
原本滞留在王都和乌尔城的犹太俘虏们,是要按照惯例被分散发配至巴比伦的各个属国的,只是因为赛美拉丝的病情,自己这半月都无闲适的功夫顾及其他──这才耽搁了,如今被提到,才突然想起。
“留下其中的工匠修葺巴别塔,其他的……”男人顿了一顿,灵感乍现──
唇角忽然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就用来祭奠我妻赛美拉丝──陪她一道殉葬吧。”
道出这麽一条残酷的血令,却是以一副完全不以为意的轻闲姿态──就算是侍奉他多年的迦勒底群臣也不禁动容。
“可、可是……”还有人想提出异议,可是遭尼布甲尼撒一睨,反对的话便被径自咽入喉中。
爽快多了。
男子起身,丢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迈出议事殿的宫门。
下雨了。
五月的末旬,巴比伦的最後一场雨,淅淅沥沥。
雨珠垂於殿门的雕饰上,一滴一滴地挂落,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耶路撒冷-巴比伦。
两地风光相距千里,景致却迥然不同。
房廷凭栏而立,遥望细雨朦胧遮盖的景色──即使隔了那麽远还是看得到呢,隐没於重重椰枣林那道蓝色的城关……伊斯塔尔,那座为整个巴比伦所骄傲……亦是自己初次莅临此地,第一次倍受震撼的建筑物。
记忆中鹅卵铺城的石路,从巴比伦港口一直蜿蜒至伊斯塔尔大门,关门墙上镶嵌著彩色的羊、鹿、龙的浮雕──门前两侧对立著的单翼人面牛身的巨大彩色雕像──狰狞的形象震慑人心!
过去仅仅在历史绘本上才能窥见的胜景,今次居然为自己这个千年之後的现代人亲眼目睹……不过,房廷却完全兴奋不起来呢……
繁华的古都──“神之门”。它的美丽并非为了自己这样的人而存在的。
以一个虏囚的身份瞻视此地,只会让人陷入愈深的惶惑。
自己,果然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