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远风眼光一凛,“小昊,你怎么会冷成这样?”弯腰放下罹嗔,他抬手抚上罹昊的额头,“你不是早就学会‘淬火炼’了吗?”
“没用……”整个人缩进罹远风温暖的怀抱中,罹昊哽着嗓子,“没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今天不论他怎么催动念力,也做不出那个可以给他温暖的淬火炼。
“小叔叔,”罹嗔蹙眉,“你还是快带我们回去吧。我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
第四十六章恨:苦藏十年的隐衷(下)
罹远风和沣岸带着三个孩子在宁静的夜色中缓缓的走上衍涵山,初秋的晚上,有着精致瓣蕊的深白彼岸花在山路两旁妖娆的盛开,热烈而凄美。
罹远风抱着沉睡的罹昊一路先行,脸上的表情不算轻松。也许是在憩风谷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罹昊从刚才起就一直处于昏睡之中,连罹嗔跳着脚的喊都没能让他醒过来。
沣岸背着罹嗔跟在罹远风的身侧,季承鞅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走在他们之后。
罹嗔乖巧的趴在沣岸温热的后背上,眯着眼的样子像只正在打盹的猫咪。
罹远风忽然停了下来,苍灰色的眼底有寒厉的光芒一闪而逝。不待他出声,机警的沣岸放下了同样察觉不对的罹嗔,以极快的速度往焱淼居的方向奔去。
如果有危险,他们首先要保障的,是罹嗔和罹昊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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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的月光洒落在小小的院落中,彼岸花在偶尔掠过的秋风里微微的摇曳着,薄的近乎透明的花瓣儿隐隐生出某种萧索的绝丽。
一只通体乌黑的长尾鸟儿停在墙上,时不时的低头梳理着自己的翎毛,圆亮的双眼熠着碧绿的荧光,神态悠闲自得。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诡异。
罹千帆安详的仰卧在冰凉的地板上,煞白的唇角,竟是带着笑的。湛青的眸子失了平日的神采,就那么直愣愣的瞅着某个方向,完全没有焦点。
漆黑的发丝流水般的泻了一地,凌乱中透出某种绝望的魅惑。米白的丝质长袍上,有鲜艳的殷红花朵洇染着,绽放着,犹如优雅细腻的工笔画。
有着黏腻触感的血河蜿蜒的流淌,所到之处有淡蓝色的冰粒缓缓的生长,宛若有自主意识般的逐渐封堵住所有的出入口。
“水长老,”低冷犹如利刃般的嗓音在亮着朦胧灯光的房间里回荡萦绕,带着不解,“我可以救你的……”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迟钝的转动眼珠,罹千帆叹气,唇边有浅白的雾气,“谢谢你的好意,破殿下……”
“你知道我是谁?”
“历任轩辕氏的破殿下,化身不都是黑羽长尾的灵鵻(zhui,音:追)鸟儿吗?”困倦的半阖着眸子,罹千帆轻声道:“没想到,我临死……到还能见到轩辕氏家的人。”
“你把你的‘重冰迷障’打开好吗?以我的灵力,可以救你的。”心底暗暗惊讶罹千帆的镇定和敏锐,形神幻化为灵鵻的轩辕破语气急迫,“你的伤口需要止血!”罹千帆果然厉害,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墙上落着什么鸟儿吧。
“你以为……”苦笑着挑挑眉梢,罹千帆嘴里冒出小股的鲜血,毫无防备的他被呛的直咳嗽,“咳咳,你……咳咳……你以为我还有力气打破‘重冰迷障’吗?”
“重冰迷障”是罹族的每一位水长老保命用的深度迷障,一般是在他们的生命受到最大威胁的时候,以他们自身的血液为迷障的能力来源,在水长老周围自动生成,以进行保护——能够进入重冰迷障的,除了水长老自己,就只有他们的直系亲人了。
“也就是说,”稍微犹豫的,轩辕破盯着气若游丝的罹千帆开口,“你是故意的。”故意挨了那致命的一刀。
“我欠她太多了。”整整十年的青春和爱情,沉重的叫他无力承受。
“可是你死了,”懊恼的张嘴尖锐的嘶鸣着,轩辕破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你的孩子怎么办?他们才十岁。”父爱是无可取代的。
“远风会好好照顾他们的。”痛楚的闭上了眼睛,有泪水无声的滑下罹千帆的太阳穴,沾湿他的发丝,“而且……嗔儿,需要一个‘契机’来……”
细微的脚步声忽然从焱淼居外传来,轩辕破不再多言,翅膀一扇,腾空而起。
“——水——长——老——!”
男子的惊喊划破寂静的黑夜,有鸟雀被惊飞,黯淡的影子斜斜的掠过暗灰的地砖,消失在树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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沣岸离开不久,神色癫狂的罹独爱便手持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诡异的出现在罹远风面前。闪着邪异金辉的双瞳,死死的瞪着正用身体牢牢护住三个孩子的罹远风。
“罹远风,你知道,”尖声的笑着,罹独爱晃晃匕首,“这是谁的血吗?”
罹远风呼吸一窒,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又蓦地松开,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微笑,“独爱,天晚了,咱们回焱淼居再聊吧?”看独爱的样子,她似乎是被“魇”住了……是谁呢?
季承鞅和罹嗔合力环抱着昏睡中的罹昊,靠坐在一棵树底下,中间和罹远风隔着大概五六步的距离。两个孩子的手攥在一起,显出泛白的清晰骨节。
“呵呵,算了吧!”罹独爱闻言,笑不可抑,“我也不跟你打岔了,还是直接告诉告诉你吧——罹千帆死了。”猩红的薄唇吐出残忍的句子,妆容精致的脸孔狰狞至极,“而且。还是我亲自动的手。”那个白痴,居然不闪不避!
“你骗人!”凄厉的哭喊出自罹嗔的嘴,跳起来直冲过去,罹嗔惊惧的浑身发抖,“妈——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怎么会杀爸爸?怎么会?”
冷酷的俯视着向来和自己很不亲近的女儿,罹独爱咧开唇角,“嗔儿,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这个被誉为罹族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噬魂女巫的女儿,一直是她最大的遗憾,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小昊……
“你为什么要杀爸爸?!”细心裂肺的吼着,罹嗔的眼里燃烧起熊熊的怒火,“爸爸对你那么好那么好……”
“你爸爸对我好?!”罹嗔无意的一句话踩住了罹独爱的痛脚,抬手狠狠的推开女儿,她已经笑不出来,“他对我好,不过是为了生下你们这两个能‘逆天灭世’的怪物!他对我好,不过是为了掩饰他不正常的感情!”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罹嗔的手臂被坚硬的石子儿划出了血痕,顾不上自己刺痛的伤口,她仰头望着罹独爱,“妈——!你不可以这么说爸爸,他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为了他的‘苦衷’蹉跎了我十年的时间,耽误了我一辈子!我罹独爱难道就是他生孩子的工具吗?!”狂乱的抬起握着匕首的手,罹独爱俯身就要往罹嗔身上刺去,“既然你这么理解他,你就做个乖女儿去陪……”他吧!
话音未落,罹独爱后颈一痛,猛地向前栽了过去——在她身后,是垂手而立、脸色端肃凝重的罹远风。
罹嗔长舒了口气,揉着受伤的手臂站了起来。
而在不远处,睡眼惺忪的罹昊刚睁眼,就看到他的小叔叔一记手刀劈晕了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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罹远风至今都忘不了罹千帆临死前那绝美的一笑。
静静的躺靠在他的怀里,已经无血可流的罹千帆唇角轻扬,煞白的面庞纵横着两个人的泪水,“风……我终于等到你了……”强撑到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哥……”罹远风哀泣,越来越汹涌的泪水坠落在罹千帆的脸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即便不愿攻击她,你起码可以躲开啊!
“没用的……”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罹千帆费力的喘口气,“你应该发现了吧,独爱……独爱不是……她不是真心……”想杀他的。
“我知道。”眼角掠过侧卧在一旁的罹独爱,罹远风沉痛的点头,握着罹千帆的双手不断溢出浅浅的荧光,努力的让罹千帆不那么痛苦,“我知道她是被‘魇’住了。”也就是说,当时等于有两个人在攻击他。
“别怪她……”漾起一个破碎的笑容,罹千帆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是我错,我不该……”如果当初他勇敢点儿,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了呢?
“哥……”
“风,请你原谅,原谅我的任性吧……”牵强的抬手轻抚着罹远风的脸颊,罹千帆的双眼失了焦距,却还是固执而眷恋的描摹着那深刻在他心头的俊朗痕迹,“答应我……替我照顾嗔儿和小昊……”
“这就是你要的,嗯?”反手握住罹千帆在自己脸上滑动的手,罹远风半阖着苍灰的眸子,无奈的叹息,“你丢下这副担子大摇大摆的‘走’了,却让我为你善后?”哥,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吗?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逼我活下去?
“风……”深深的吸了口气,罹千帆拼尽最后的力量,非常清楚的说道:“我爱你!”而当罹远风惊愕的睁开眼睛的看向他的时候,罹千帆已经含笑离去——永远的。
第四十七章解:千头万绪的乱麻(上)
仔细的听完罹嗔所说的一席话,罹昊看看身旁沉默已久的罹远风,再看看欲言又止的轩辕破,忽然咧开嘴露出闪闪发亮的小虎牙,“罹嗔,你认为,我会相信你所说的这些废话?”避重就轻、逻辑混乱——这不该是她的风格吧。
冬夜里罕有的清朗月光薄而均匀的洒落在罹嗔苍白的脸上,衬得她的一双妖异血瞳更加璀璨。冷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弟弟,罹嗔微笑,“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吗?”罹昊拧眉,湛青的眸子深深的望进罹嗔的眼底,“既然你不明白,那么,我们就索性把一切都挑明了吧!”转过身,罹昊平静的注视着轩辕破,低而清晰的道:“轩辕破,你已经替‘某个人’背了十七年的黑锅,你预备一直背下去吗?”
罹昊的话让他们三个脸色都变了。就连一直在跟火炼较劲的轩辕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难得的安静下来。
“小叔叔,我爸遇害那天,你为什么要把我和罹嗔隔绝在重冰迷障之外呢?就只是怕当时的场面吓坏我们吗?”斜睨着低眉敛目的罹远风,罹昊的表情写着不谅解,“而我最奇怪的是,我怎么会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你和罹嗔的口中‘转述’的!”十岁,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也不至于懵懂到连亲生父亲去世都没有丝毫的印象吧,除非……
“还有,”伸手解开自己的长袍,罹昊在微凛的寒风中暴露出自己肌理清晰的上身,“我后背上的这个血印——你们谁能来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造成的?”
在罹嗔他们情绪复杂的目光中坦然的转了一圈儿,罹昊在确定他们都看到了他后背上淡青色的雄狮图案的血印后,重新穿上了长袍。
悄悄的吐出一口郁结在胸口的闷气,罹远风抬起头,“昊,你怎么发现这个血印的?”既然瞒不住,那就开门见山吧。
“承鞅。”叹息着说出季承鞅的名字,罹昊挑眉扬唇,“你们低估了他对我的诚实。”只要是罹昊想知道、该知道的,季承鞅宁死也不会隐瞒他一丝一毫。
“你的意思是,”像是蓦然想通了什么,罹嗔失声的问道:“为了在此时此地逼我们告诉你真相,你装了十七年的傻?”
“倒也没那么久。”眯着眼瞧着自己唯一的姐姐,罹昊磁性的嗓音里渗进些许怜惜和痛楚,“还记得承鞅十六岁时受伤的那次吗?我帮他洗澡的时候,无意间在镜子里发现了我背上的血印。”然后,不必他逼问,承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就从那时起,罹昊开始重新调整对待罹嗔的态度。
“难怪……”表示明白的点点头,罹嗔凄楚的一笑,“昊,你……”怨吗、恨吗?
“说不怨不恨那是骗人的。”哼了哼,罹昊翻了个白眼,“你和小叔叔瞒着我做了那么多,却从来不告诉我原因!感觉上,你们不只是剥夺了我的记忆,还在把我当白痴耍着玩儿。”虽然为了达成目的,他的确表现的很愚蠢。
罹嗔下意识的想要辩解,然而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沉默。她,没有资格否认。
“其实,”慢吞吞的接上罹昊的话,罹远风的唇角有一个微妙的弧度,“承鞅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多,也就是些散碎的线索。
“所以,我才要问你们呢,小叔叔。”挥手拂去垂落在胸前的几缕发丝,罹昊露出满口的白牙,“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儿了——即便真相再残酷,那也是我人生里必须面对的一部分,不是吗?”
“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貌似随意的扬起手,罹远风在庭院里布下能够阻绝一切窥伺的深度迷障,“昊,这个故事,很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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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深邃的俊朗男子斜坐在生着细腻青苔的树影下,搁在膝上的双手指节修长,正牢牢的握着一卷画纸。遥遥的俯瞰着山下壮丽的景色,他不自觉的抿起薄唇,“如果……你还在,你现在应该会很高兴了吧,嗯?”你所说的,真的一一应验了……
扬起脸,男子微愣的瞅着散碎的阳光穿透翠玉似的柔嫩叶片,落进自己的眼底,嘴角浅漾起一个无奈的苦笑,“糟了,好痛啊……”
是阳光的关系吧,一定是的!不然,他怎么会流泪呢……
“陛下。”优雅柔润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唤回男子沉浸在伤感回忆中的神智,“原来您在这儿呢。”
男子身子一僵,背对着女人接连的深呼吸,“嫘祖,你怎么过来了?”
“呵呵,我来跟您报喜啊,陛下。”凝视着男子挺直的脊梁,嫘祖的眼光沉静温柔,“抽丝的难题都解决了呢。”实在想不到,面貌丑陋的嫫母,竟然会有那样巧慧的心思。
男子闻言一怔,遂旋身面向嫘祖,“是吗?是谁想出的办法?”
没有注意到男子情绪的异样,嫘祖低头,边细心的为男子整整凌乱的衣褶,边轻声道:“是桑园里一个叫嫫母的姑娘,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当然要去。”男子略显兴奋的声音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势,“咱们快走。”只有在喧闹的人群中,他才能暂时赶走纠缠了他十几年的浓重阴霾。
说着话,男子已经一马当先的往桑园疾行而去——手里,依旧牢牢的握着那卷神画纸。
看着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嫘祖身边的贴身侍女悄悄的嘟囔出声,“娘娘,黄帝陛下怎么老是拿着那个画卷呢?里面到底画的是什么啊?”真是让人好奇。
嫘祖笑笑,快走几步去追黄帝,故意把侍女们的议论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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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的夜晚,黄帝站在涛声阵阵的渭河边,投在水面上的身影孤寂而绵长。
旱季的渭河静静的流淌着,带着人世间种种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岸边茂盛的芦苇丛在微风中婆娑的摇曳着,哼唱着缠绵多情的旋律。
环顾着周围似曾相识的景致,一行清泪无声的自黄帝的脸颊坠落,“天下,天下,天下!这就是我要的天下吗?!我真的……只要它,就足够了吗……?”够了吗?真的够了吗?如果够了,他为什么会觉得寂寞、为什么会赶到刻骨铭心的痛楚和绝望呢?
两手轻颤的打开时刻不离身边的画卷,黄帝就着皎洁的月光,看着画中那头威风凛凛的红色怒狮,苦涩至极的笑容令人不忍直视,“蚩尤……如果我说,我后悔了……你能不再恨我吗?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