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三年。
这里是座落于城西的右相府邸煊和园。年仅三十四岁的当朝右相凌幂坐在青院的庭园中,旁边是三十七岁正步入壮年的安国候冯彻,不过两人此时都是满脸焦虑,不时朝紧闭的房门张望。丫鬟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匆,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在门前不停定步踱步的十七岁少年凌溯。
一声响亮的啼哭为周遭的紧张气息注入了些许活力。
"恭喜公子!恭喜丞相!恭喜侯爷!是个标致的公子!"
三个男人围拥上去:"好!好!好!"凌幂顿了顿,"就叫钺尘吧!这第一个孩子应该要兼有你们冯家的风范!"
冯彻大笑:"好!钺尘!钺尘!哈哈哈!"
丫鬟将凌钺尘抱去奶妈那里,紧张的气氛再次蔓延,男人们脸上的焦虑也再次回笼。
大约两刻后,又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恭喜公子!恭喜丞相!恭喜侯爷!又是一个公子!"
男人们这次笑得并不大欢,脸上带上了无限的疼惜,"老二就叫初凡吧。"又细细了看未开眼的稚颜,"带下去好生照料!"眼光又全部落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是!"
"等等!"凌溯拉住了丫鬟,"香扣怎么样了?"
丫鬟眼神闪了闪,"回少爷,奴婢只是在外间接过小少爷,帮忙沐浴更衣,其他的并不甚清楚。"
余下的又是让人恐慌的焦虑。
"你准备好了吗?"庭院的古银杏树上,一抹在这里呆了一月有余的魂淡淡开口。
坐在他下方,回的口吻更淡然:"你知道,我并不感谢你们。"
"我们也不需要。只是,你真的甘愿我现在解开你,让你飘游四界直至魂飞魄散?"轻哂一声,"别说我不信,你也不相信吧!而且真的放任你的话,我们阎殿未免威严扫地。"
"......"
"冯香扣已经不行了,你快去吧!"说着将手翻结几个印将下面那只迅速打进屋里,静静聆听了一番里面的动静才又道,"这一世才是你的开始,请好好珍惜吧,我回去复命了。"
"......"
"恭喜公子!恭喜丞相!恭喜侯爷!又是一个小公子!"
三个男人脸色稍霁,正要说话,里面冲出一个丫鬟:"夫人!夫人她去了!"
"什么!"三人连忙闯了进去。
"香扣!"凌溯大恸,扑向床上躺在血泊中的爱妻,"香扣!你何其忍心!忍心让我余生寂寞啊!香扣!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相爷,这三公子的名讳......"丫鬟抱着婴儿问得小心翼翼。
"寂生!叫寂生!"凌溯回首目光怨恨的望着小小的孩子,"叫寂生!"
"溯儿,你冷静些!溯儿!"
凌溯已然昏厥。
"寂生是吗?"心里的荒凉,"好名字啊。"
寂生
景宣十七年
生物钟准时苏醒过来,这是来到这个世界十四个年头也不忘却的习惯,或许也是认为没有改变的必要吧。步到窗前斜倚在窗榻上,看窗外七分亮的天光,惯性的呆怔。
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有丝毫放轻缓地到门前:"三少起了吧?"
"嗯,"恍然回神,"进来吧。"
初阳端水进屋,见屋内光景,重重放下水盆:"三少您喜欢卧榻观窗景初阳不敢管,但这夜里风寒露重的,还请三少体恤自己和我们四个下人,床上歇着为是!要是您一冷一热的,大家忙乎着急,受罪的还是您自己不是?"
笑笑起身:"初阳说的是。"张手让他伺候我穿衣。
宿雨随后道了早,将刚剪的几杆新绿插入花瓶摆弄好,再将原先的拿出门去。折返见我洗漱完毕,便跟步到镜前为我梳发理冠。
初阳从里间出来,红着脸恭敬道:"三少,初阳僭越了。"
知他铺床叠被即明了我并未一夜将就窗榻,笑了笑:"无妨,你说的并无不对。"
风荷从外间进来,问安后将盛满清水的壶置于桌上,再将茶壶移入托盘端出去。
起身到桌前倒水自饮,问道:"怎么不见清圆?"
风荷端着热茶进门接话:"回三少,清圆晨练刚回,听雁意说二少昨晚交待要过右院用早膳,就急火的说是要去找秋思要早点。"
屋里人闻言都笑出了声。
"想来是还记恨前次在跻院用饭,初凡刁难于他。也罢,让初凡将早点挪过来用也在理。"说笑着继续饮水,一壶清水悠然饮毕。在窗边书案上拿起未竟的诗本,披了件薄外衫,到庭院中秋千座上坐下,沐光看书。
风荷将空壶移出,宿雨则将桌椅器玩一一细细擦拭。
秋思提着食盒和清圆说笑着进院,一见秋千上的人忙放轻脚步停了笑闹,进屋摆放早膳。初阳见清圆回来,打了声招呼换班去武师那晨练。
约二刻过,天光大盛。从书中抬头,见清圆侍立在身后,轻叹:"辰时了吧?"
"回三少,辰时刚过。"清圆见我起身,伸手解下我披着的薄衫,转身进屋。
约半刻后回屋,风荷正在摆放早膳。转身,凌初凡笑盈盈的进门来:"寂生每日都好早!"
扫一眼他身后,雁意,燕然和归霜,"燕然可是旷了早课?"
归霜笑道:"跻院不比右院,二少起的晚,燕然和雁意是一起晨练的,三少总是记不得。"
"寂生除了记药材,记棋谱,记诗文,对身边的事记的太差,十四年来每思及此,为兄心凉啊!"初凡带着一脸扭曲的哀怨落座。
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扭曲拉长,忽然觉得胃肠一阵捣鼓,默然数秒缓缓顺了气:"所以不敢太多表情啊,要不以为自己叫凌初凡。"
"我也有一句:所以不敢挂张死人脸目中无人啊,要不以为自己是凌钺尘。"
看初凡板下脸模仿钺尘,不由失笑。我和初凡都没心没肺些,钺尘却是心地柔软的孩子啊。
"一大早,难为初凡惦记。"凌钺尘扑克着脸进屋,身后如雨携笑语将他的早膳摆放上桌道:"一早听说二少过三少这来用膳,就寻思大家一起更热闹些。"
笑着点头。身后宿雨、风荷、秋思、归霜也一起上前重新布桌。
"看钺尘的气色,早上与更落、放夜切磋了许久吧?"转身向更落,"进步如何?"
年纪稍长的更落恭敬道:"大少精进不少。"
"你们快些过来坐下,用完膳还要去聆院听课呐!想来苍老应该到府了!"
看初凡率先动筷,钺尘说:"下午一起出去吧。"
"为何?"我们居于煊和园内阁中的水阁,从不用理会前厅的事务。
明了我的意思,钺尘似是带上了微笑:"祖父自是不会让我们理会前厅的俗事,是私事。你不会忘记了再半个月就是琉深十五岁生辰了吧?"
寂生的起居:卯正二刻(六点)起身
丫鬟小厮的年纪:
长院:更落17;放夜15;如雨17;笑语16
跻院:雁意14;燕然13;秋思16;归霜15
右院:初阳15;清圆15;宿雨16;风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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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琉--泉琉深,是冯彻大女儿冯香汛和部将泉亦非的独子,三胞胎的表哥。
悸生
午睡是被打断的。
"寂生,起来收拾一下,我们准备出府了。"
抬眼看了看初凡,转头问初阳:"什么时辰了?"
"回三少,未时一刻。"初阳见我皱眉,连忙接着说,"大少和二少在厅里等了约一刻了。"
想来再补眠是无望了,暗自叹了叹,也不再留恋床榻。
表哥泉琉深好诗文和游历,八岁时拜得名师,后随师傅周游五年,两年前才回来,是水阁的少数常客之一,因此钺尘和初凡对他这次生辰很是用心。看他们在京都最有名的瑟轩中像一般纨绔子弟一样要求管事拿孤本、绝本,不由轻叹。始终是不愿意与这个世界牵扯太深的,但是对这两人,或许是血浓于水吧--那种堂堂正正的归属感。
走过去拿起管事手上的孤本,信手翻看了几页便放下,"我们走吧,我有主意了。"
真要送让泉琉深喜欢的东西,现成的我就有。以前最常做的就是放任自己在文字的世界中沉沦,想象清隽的安宁,想象和融的喜悦,想象破碎的离殇,让心静到盲。那时最为偏好古诗词。
来到这个世界,伴随成长的习惯就是在卧室后的回间里默书几首诗词揣摩,按照诗人分册归理装订。
没有想过会让他人阅览。
看钺尘和初凡期待的神情,忽然有些难受和恍然。转身出门走了几步,见他们跟上来,才开口:"他们的孤本不如我那里私藏的诗文,我回去誊写几本便是。"
"为什么是誊写?"钺尘表情没有变,但是语气透了些许不满。
我不由顿下脚步,垂下头道:"因为我的收藏是各处摘记和速录下的,有些凌乱,自己看还无妨......"
"啊,明白了!"或许是看出我有些不自然,初凡笑着搂过我的肩,"那要辛苦寂生了,就这么定了!我和钺尘再去千福寺求个签玉让住持开光,保他出行平安。"
下来便如往常一样逛进被誉为美食第一楼的兰香居,小二也如往常一样殷勤迎我们进门。
点壶雨前龙井,再点上兰香居出名的杏酥等糕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悠闲。或许是三胞胎的原因,总是可以细细体谅到彼此的波动。
邻桌的喧哗拉回我神游的视线,交换了下眼神,只皱皱眉不再理会。
有人撞上了我们的桌子,茶杯中的水洒了些,看着洒出的茶水发怔。喧哗听来似乎是有纨绔子弟向邻桌的人挑衅动起了手,而我们就是池鱼吧。
轻声道:"换桌子吧。"
钺尘和初凡也同意起身,而我抬眼便再也动不了。
邻桌稳坐着一位温和巧笑的男子,他有一张我全心珍藏的容颜--
七三......
二一,我是七三。冒昧的请教一下,窗外有什么让你这么着迷?......
二一,我喜欢六七,所以,对不起......
二一,我的六七在这里,我走不了了......
二一,我希望代替我的人是你,我希望我的朋友可以走出去,答应我!
二一,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价值......
二一,再见。
......
我的心忽然惊悸得苍凉。
七三。七三。七三。
是了。我是克隆体,凭空而出的灵魂;而七三是实验室里配生的婴儿,她拥有生世轮回。
呼吸变的压抑,胸臆膨胀满酸楚和喜悦,我用手撑着桌面支撑住不稳的身体,视线却不敢稍离。或许,阎罗将我安排在这里,是深知了我对人世的那些微薄却隽永的眷恋,而我也第一次对他的安排觉得感激。
倾清
终于与他四目相视,许是我的眼神泄露了太多心事,他显的有些不解和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平静下来,让我觉得刚才的不解只是幻觉。
初凡的手抚着我的背舒缓我的失态,随后走过去行礼道:"在下......"
"早就听闻凌相三位孙辈出落的秀逸出尘,风神俊朗,想来就是列位了。"温和男子身边一位看来优雅风流的男子接话,狭长的眼在我们身上一一扫过,"只是男孩子被藏的深了,眼力劲就不行了啊。未免流俗。"
感觉初凡动了气:"阁下是失望了?在下本是见几位神态不凡,有心结交,然闻君一言即刻明了这喧哗缘何。打扰了,就此别过。"
眼见钺尘拉过我打算一起退出去,我强压下震撼上前躬身行礼,控制着气息慢慢说道:"祖父疼惜孙子们,让我们随心而活,勿须面对那些强势的纷争,是我们的福气。然祖父口风甚严,阁下能够将煊和园内之事知之甚详,想来是纷争中人,也是福禄之人。刚才二哥如有冲撞,寂生在此赔个不是,还望海涵。"
"倒是有些模样。"优雅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盏,挑眉道,"只是当事人尚未走远,为何要代赔不是?"
"十四弟,"温和男子缓缓开口,而我的心也一下子提起揪紧,"何必与孩子们为难。"
虽说不懂官场,但是钺尘很快回过神来行礼:"草民凌钺尘见过清王爷,见过逸王爷。"
初凡和我也连忙见礼。
优雅的逸王轩辕凝渊笑了起来:"我说七哥,是谁吓人了。"
"免礼。"清王轩辕净泊依旧一派温和,抬头看了我一眼,"凌寂生可是认识本王?"
"事实说来颇为不敬,王爷很像寂生挂念的一位故人。"我说的震颤,泪不自觉的低落下来,七三......
闻言清王皱了皱眉,倒是逸王笑呵呵的看着我:"哦?你倒是说说有多像?"
不由苦笑:"回王爷,寂生不敢说。"
"但说无妨。"清王也被勾起了兴致。
我看看清王,看看逸王,再打量一下初凡和钺尘眼里的好奇,闭眼叹道:"只性别不一样罢了。"
大家均是一愣,又仔细打量我,觉得并非说谎,又全部皱起眉头。
回到右院,我就一直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发呆,回忆着前世的种种。如果没有七三,那根本不算是活过的三十年吧。离开实验室,被男人唤作君宴还的十三年,至今仍然是摆脱不了的梦魇。唯有在心里一遍遍的默念七三,才能够在哭泣中体会些许温暖。
彼岸花侧微笑的男子,低低道:"我这里不是你的解脱,所以我许你投入轮回。"那时我是恨的吧。
夜深,今夜注定了无眠。穿过卧室后面的回廊来到回间,提笔一首接着一首默书王鹏运的《鹊踏枝》十阕,却无心体会其意。
舒叹一下,复拿起笔准备给泉琉深的贺礼。
入惑
放下笔打开门才察觉天已破晓。心里的庞大汹涌终于归于平静。看着天色,习惯性的倚上门呆怔。
回神时,初阳就站在廊前:"三少,请用膳后歇息吧。"
"嗯,"我缓缓步入回廊,"去准备一下,我想沐浴。"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过,招呼初阳和宿雨进门收拾。
"三少,初阳问过了,老爷今日下朝后没有出门,这会应该还是在正书房。"
"嗯,知道了。"我略用了些清粥果腹,"你们先去歇着吧,刚才守静辛苦了。"
"给祖父请安。"通报过后,见到了许久未问安的人。或许是因为进入这个身体以前,和他站在同年龄段相处了一个月的缘故,在心里始终是无法认同现下的称谓。
凌幂抬头看了我许久,才道"是寂生吧,什么事?"
是然,我们三个一向无事不登门。"寂生想知道,二王是怎样的人。"
凌幂的眼中带着浓重的不解,但还是乐于为我解惑:"天家的三位都是高深莫测之人。清王平日温和淡雅,但手段确是利落狠绝;逸王为人风流世故,是个精明人,机诈圆滑。不过,这二人行起事来都是果断无情的主。"
"祖父所言于寂生并无助益,"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寂生只是想投其所好罢了。"
凌幂拿其茶盏轻泯了一口,眼睛始终盯住我,过会叹道:"寂生欲结交哪一位?"
"清王。"
"逸王还好些。清王见人有三分真,可表露成七分。他善什么好什么都难以琢磨,或许什么都好,又或许什么都无所谓。"
我愣了片刻,才问道:"那依祖父之见?"
凌幂笑了:"嗯......弈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