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着手指算算,没错,便问怎么了。他说:"已经超过我国法律规定的最低结婚年限了。"我心下黯然,低声道:"很好。"他愉快地笑起来,说:"你不至于吧。"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没有不高兴,你应该找个人照顾自己。"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说:"我妈最爱唠唠叨叨,敷衍过去便是,其实这不就有孙子了么,只可惜她永远见不到。"我更加难过,说:"含饴弄孙也是人生一乐,那又何必?"微凉的手带着我的手,缓缓移到他的胸口,一个平静的声音说:"我既然选了你,辜负他们也没法子。"没等我回答,他就侧过脸来,语气中带着笑意说:"整天讲那些做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我凑过去吻吻他的唇角,接道:"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次我接对了没有?"
一宿无话,次日我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晓得琳琅已经看了我多久。我脸上微微一热,说:"早上好,怎么醒得这么早?""醒了就是醒了,论什么早晚,大概我前两天睡多了。""那你干嘛这么看我?"他嘿嘿笑道:"你敢说你没偷着看过我?"估计我脸上更红了,却不忘狡辩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他吹了声口哨,欢快地说:"谁说不是,你看你,十多年来一点长进也没有,我正在找到底哪好看呢。"
我决定不跟他瞎扯了,直接把这张可爱的小嘴堵住。直到气喘吁吁地分开,我才说:"真高兴见到你。"他轻轻舔舔嘴唇,说:"我也是。"我问道:"你最近还好吗?""不过就是那个样子,毕了业找工作,白天傻乎乎地上班,晚上回宿舍睡觉。""没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纯粹找打。琳琅突然狂笑起来,说:"你吃醋!"好吧好吧,就算是吃醋,毕竟披着关心你的外衣,不用说那么直白啊。
等他终于笑够了,终于开口道:"叶子和大宝你记得吗?他们两家都离我家很近,他们从小一块长大,一块上学,一块毕业,一块工作,现在已经结了婚,过年时一块回家来探望父母,我妈妈羡慕得不得了。""那你呢?""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有我们的,说不上谁对谁错谁优谁劣。"他微微叹气,说:"叶子很担心我,说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她希望我有平凡的幸福;不过我很高兴能有个自己的世界,能和你分享不平凡。"
他顿了顿,低着头捋了捋头发,继续道:"只是我妈会担心,她说总是半夜睡不着觉,想着我每天下班回来真可怜,空荡荡冷清清的,还要自己洗衣做饭,她却帮不上我。"我心里隐隐作痛,说:"她的话很对。""其实不是这样,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一个人生活蛮自在的,寂寞的时候想想你,想想孩子,就过去了。他们总劝我现实生活最重要,不要为做梦陷得太深,其实不是我不肯找人陪,只可惜他们都不是你;我既然遇到你,就看不见别人了。听妈妈那么说的时候,我只是忆起你刚满14岁就出去留学的日子。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漂泊在外,不是比我更孤单更冷清更让人心疼么!"他蹙着眉,满脸的疼惜,我颤抖着伸出手去,却不知怎样抚平那淡淡的哀愁。我很想安慰他说那不一样,但是有人惦记的滋味真好,我只愿抱着他,用我的体温,给他一点温暖。
他偎得更紧一点,缓缓地说:"我认识你这么久,似乎就爱了这么久。从前我小的时候不知道,只感觉你是个好心的大哥哥;11岁的时候朦朦胧胧地喜欢你,14岁的时候偷偷喜欢你,暗地瞧着你;17岁终于可以说出我爱你,把我交给你。"他抬起眼问道:"小渊,你梦见过明知是梦的梦吗?"我用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头发,说:"也许有过一两次吧。"他的声音渐渐变低,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如果清楚地知道是在做梦,就不需要像现实里一样顾虑重重畏首畏尾,可以做真正愿意的事了吧;如果清楚地知道是在做梦,就明白会稍纵即逝,更能珍惜了吧。"听起来有点道理,我心疼地把手臂收得更紧些,我的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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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那时我只是任性妄为,想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管未来。后来才知道要承担责任。如今看看奔三的人,不是十六七岁不懂事的小孩儿了。"我疑惑地问道:"奔三?"他轻笑着解释:"过了二十岁可不就奔着三上去了么!"我不禁莞尔,只听他拉回话题,缓缓地说:"小孩子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吵吵闹闹反反复复都不奇怪,心性还没定呢,要高考要上大学要找工作,前头的路总是长着。现在我毕了业上了班自食其力,看得见生活的模样了,我已经会照顾自己,也懂得自己的心意,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我觉得鼻子发酸,一时找不出话讲,他却忽然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唧唧呱呱地说:"我也跟好朋友说起过你,有个叫小钰的妹子特别有趣。她原话是:‘别说那个小陈,连我都被你感动了,45度角望天泪流满面一下......'"话还没说完,他笑得更厉害了,听得人满头雾水。我觉得自己明白45度角是什么意思,当然是直角的一半,可是整句话有点难以理解,还要望天,还要泪流满面?我在心里模拟一下这个动作,最后决定把它当作"感动"的同义词。
可惜我不能找到小钰姑娘跟她握个手(近古人的礼节真奇怪),一方面她安慰了琳琅,一方面也是知音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琳琅,他点头说帮我转达,然后握着我的手上下晃了晃,说把这个握手也传回去。我想,这算是我第一次和琳琅之外的古代人接触吧(虽然是间接的)。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世界,属于我们的世界,不仅可以彼此接近,还可以分享彼此的经历和情感,分享身边的亲人和朋友,让我觉得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越发模糊,近得仿佛透过一层轻纱,就能看得到真实的琳琅。
我寻思着把琳琅换成女装,也许就他平时的样子,便问道:"你平常喜欢穿什么衣服?""现在是夏天,当然穿T恤短裤等清凉夏季服装了,呵呵,天气预报就爱这么说。"接下来他兴趣盎然地在我们俩人身上比划了半天,非常开心地指教各种衣服的款式,我悄悄想象琳琅在现实中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爱吧。大概应该让石榴做几件那类的衣服给他,反正听起来简便得很,不像衫袍之类的做着麻烦又费料子。
说了大半天,才发觉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居然把吃饭忘记了。我懊悔不已,责怪自己粗枝大叶,本来琳琅的身体就不好,还饿着人家,其心可诛。再仔细看看琳琅,总算精神还不错,赶紧少说两句,填饱肚子要紧。我飞快地爬起来找衣服套上,又帮琳琅收拾一下,他一个劲地说不用,说麻药劲早过了。那我也不放心,估计还有伤口疼痛加上点头晕乏力什么的。
他坚持要自己走路出去,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果然只是慢慢几步,他就扶着脑袋站住了,闲着没事走什么路,幸好我就在身后,直接把他放回床上,自动自觉地拿早饭去。我端过一大盘子东西,叫琳琅慢慢吃,自己去找石榴,跟她描述了两件衣服。果然聪明人好办事,等我们慢慢悠悠地享受完早餐时光的时候,石榴和红果已经做出一件简单的套头短衫(快工出不来细活,只是前一片后一片一边袖子一片拼上而已),改好了一条长裤(确切地说就是把我的拿去截短了)。
拿在手里认真端详一番,橙色的上衣鲜艳明快,裤子不用说本来就很好,只是不知道琳琅喜不喜欢。我小心翼翼地到琳琅面前献宝,希望不要拍到马脚上,他原本笑盈盈地看着我进屋,打开衣服看了就开始"45度角望天"加眨眼睛。我连忙说:"你没事吧,要不要没关系,别吓我。"他扑到我怀里破涕为笑,说:"下你?还上你呢!"我伸伸胳膊说:"乐意之极,不过你这把小骨头还是歇两天吧。"他在我衣服上蹭了蹭,抬起头说:"开玩笑啦!不过衣服很漂亮,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这样才对嘛,我就放心了。
琳琅换好衣服,说在屋子里闷了两天,实在受不了,要出去玩。我开动脑筋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既能出门又不辛苦的主意。烟波浩淼的腾波湖边,有一圈平整的极长的栈道,依山傍水景色宜人,非常适合散步。当然琳琅不适合散步,我找一把轮椅推着他就行了。琳琅晃晃脑袋说不喜欢坐轮椅,又不是残疾人,我说:"那就我抱你出去,走到哪算哪,最后累了直接扔地上,咱们就不回来了。"琳琅这才吐吐舌头同意。
不大会的功夫,学谦就送来一把轻便可折叠的轮椅,这就是当王子的好处哇,我只管用完还回去就行,不必发愁哪来的。接下来不禁自嘲地笑一下,这王子肯定当不了几天了,往后就得自食其果自食其力喽。驾车来到腾波湖上空,我选了一处树丛边停下,拿出轮椅打开,琳琅乖乖地走过去坐着。我又搬出淳于厨师准备的野餐盒,挂在椅背后边,笑呵呵地高声喊道:"出发喽,看看我们今天能走到什么地方!"
栈道左侧是苍茫的湖水,升起淡淡的白雾,另一侧则是绵延不绝的翠影山,山坡上有茂密的森林。这里的树木以高耸的松、杉之类为主,夹杂着多种其他植物,是整个希来植被最美、种类最全的地方。我们缓缓走过一棵又一棵树,一丛又一丛灌木,一根又一根草,一朵又一朵花,仿佛我们生来就在路上,仿佛天地没有尽头。有时候琳琅会仔细地观察树桩上一片苔藓,或者草丛里几朵蘑菇,有时候会为从林间跳跃的松鼠欢叫,有时候会竖起耳朵倾听一阵鸟鸣,试图分辨它传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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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提过去,不提未来,只是专心致志地往前走。当我低下头钻过横在路上的树枝时,琳琅嘲笑我长得太高(这怎么能怪我呢,就算只有他那么高也得低头),我便学着小芊的口头禅,威胁说要把他丢进湖里。按理这句话应该有一定效果,毕竟他坐轮椅我推着,又正好走在湖边,谋杀起来很容易得手,可惜谁都知道不可能。倘若他真的不小心掉进水里,拼了命我也得捞上来,想都不用想。
水边偶尔现出几棵枯树,有的甚至连根拔起,黑黝黝的树根虽然失了生命,还是保持着四下延伸的样子,往好听里说,甚至有点像逆着光的孔雀开屏。我俩为他们的命运争论不休,可是说了半天也不知到底是风吹倒的/雨砸倒的/浪冲倒的/雷劈倒的/老死了倒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最后只好停战讲和,相对而笑。
转过一道弯,琳琅指着树上垂下来的浅绿色一丝一缕的东西,惊喜地说:"那些是什么?好漂亮啊!"我答道:"这叫松萝,是一种地衣,只有空气特别干净的地方才会长,入药能清热解毒,止咳化痰,在野外很适合包裹需要保鲜的东西,家常也可以用来洗碗或者做枕心。"琳琅白我一样,说:"没问那么多,就这样挂着多好。"我赶紧分辩道:"其我们平时很少用到它,主要还是挂着。"琳琅吃吃地笑起来,说:"别紧张,又不是我的东西,就算你全扯下来,也轮不着我抗议呢。"
这一带的空气确实特别好,吸到肺里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是松萝的产地,我也很喜欢它们柔曼婉转随风轻扬的样子。琳琅仰着头东张西望,嘻笑着说:"我看它耷拉下来,就好像树长了胡子一样。"我微笑道:"是呀,所以它还有个小名,就叫树胡子,很形象吧。"琳琅闻言一笑,周围的山水花草统统为之失色,一霎时竟把我看呆了,只听他清亮的声音吟道:"女萝附青松,贵欲相依投--如今萝也有了,松也有了,却不知道诗中的女萝是不是这个松萝?"
我觉得他还蛮聪明,便夸赞几句,他听了越发欢喜,简直坐不住了,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来展示自己的先见之明。只见他一会捶扶手,一会拍大腿,一会捏下巴,一会揉脑门,虽然动作幅度很小,激动劲就别提了,嘴里还念着:"哎呀,女萝寄松柏,绿蔓花绵绵,可不就是这样子么,说得贴切极了,啧啧,真的是传说中的女萝啊!"我心道,这还分什么真假,见着女萝很了不起么?他又打量许久称赞一番,才慢慢平静下来,诚挚地望着我说:"女萝总是绕在乔木上,否则不能成活,就像我遇到你,这辈子也不枉了。"
湖光山色交相辉映,丛林叠翠碧草青青,微风送爽花香鸟鸣,美人相伴情深意重,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不知我陈雨渊何德何能,竟得到上苍这般厚爱,至于王子的身份、希来的继承权、皇后的位置,还有那个居心叵测的色老头,谁喜欢谁拿去好了,我才不稀罕。纵然有责怪恚怒,纵然有横眉冷对,纵然有闲言碎语,纵然有刀山火海,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所畏何来!一时间豪气顿生,仰天长啸直抒胸臆,不亦快哉。琳琅则小声地说:"吵死了。"可惜他的言不由衷未免太容易看出:明眸流转,语笑嫣然。
不知何时,天空飘来一片片乌云,看样子只怕要下雨,我们躲进一处供游人休息的亭子,准备避一阵再说。雨不负众望,如约而至,只是忽大忽小,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山色空蒙雨堪奇,我们竖着耳朵听淅淅沥沥的雨声,抻着脖子瞧绵绵密密的雨景。雨打在屋顶上,像丁丁冬冬的交响乐,落在湖水里,泛起一串串涟漪。蒹葭苍苍,雨雾茫茫,所谓伊人,与我偕藏。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栈道上的孤亭似乎与世隔绝,我拥着琳琅,便得到人间所有温暖。
雨下个没完,我们坐在亭子里闲着没事,正好拿出点心来吃。由于充分发挥了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的优良传统,最后吃得俩人满身都是,欢声笑语差点把亭子顶掀翻。好不容易雨停了,琳琅便跑出去,伸开双臂说要感受一下有没有余孽。他转了个圈,得出结论"一点雨星也没有"之后转身往回走,却站在了亭外,仰着头念道:"相--思--亭,这个名字还不错嘛。"我想逗逗他,便开玩笑说:"我瞧着却错得很,世间最难解的就是相思,多少痴男怨女,上演着悲欢离合,倘若相思都停下来,那可无趣极了。"琳琅皱起小鼻子冲我哼了一声,才愤愤地走进来。我的琳琅,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偷偷地心花怒放一下。
我扶着他坐好,才正色道:"栈道长得很,这里有个相思亭,前边还有个定情台呢。"琳琅撅一下嘴,说:"定情台,定情台,想必是一定情就跟人抬杠的地方。"我听了差点笑死,过了半天才把表情找回来,这家伙伶牙俐齿,真应了有仇不报非君子的古话。等我们终于笑完,琳琅才忽闪着眼睛问道:"这些名字都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虽然叫定情台,却是传说中一对恋人定情之后又殉情的地方。"
琳琅脸上现出愁容,喃喃地说:"为什么要殉情呢,活着多好。"既然是殉情,一定是没有别的办法,多半是生不能同寝死同穴的意思了。虽然现代人很少会相信阴间黄泉灵魂之类的说法,同生共死两心如一还是广为称颂的。其实我从前听说的感人故事不少,大约是缺乏浪漫细胞的缘故,总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能同生总可以独生,如今想来,总算明白了那些人的心境。倘若孑然一心了无牵挂,要我和皇帝结婚并不难,过一辈子都会觉得理所当然;可是一旦情有所钟,让我抛下琳琅去做皇后已是万万不能,只怕比死还难受。片刻沉默之后,琳琅携了我的手,微微笑着说:"既然那个台就在前边,我们过去看看也罢,不过只能定情不能殉情哦!"这话说的,能不殉情谁会那么有瘾,反正我现在还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