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用了大量篇幅描述我,从小说到大,从希来说到久霞(真奇怪,居然把这段留学生活都加上了),从相貌说到装扮,从举止说到品行,说得就像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圣人一样,什么形容词都敢加,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然我心里清楚,这些话跟我几乎没关系,主要是用来证明皇帝陛下有眼光,挑了个好皇后。我从心底暗笑,倘若听说我真正的"品行",只怕陛下头顶都要冒烟了。一个不知下情的皇帝而已,我彻底决定从战略上重视他,从心底里藐视他。
圣旨读完了,母王带领我们谢恩,又说了几句恭维话,皇帝右手一抬,便有人传旨免礼入席,终于可以吃饭。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大家要围坐桌边以示亲热,可有了他在座,我们都十分拘谨,哪里亲热得起来。连小璠都专心致志地啃着筷子头没有吵闹,一顿饭吃得难受极了,淳于厨师的好手艺变得味如嚼蜡,真替这些食物可惜。气氛沉闷不说,这期间总觉得皇帝在注视我,看得我心烦意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算我比较好看,也不需要这样吧,本王子是给你看的么!可我不敢回瞪过去,为了一会有个和平的谈判氛围,忍字心头一把刀。最后我也想开了,不再理会他,埋头吃饭,死也不能作饿死鬼,你们爱看谁看谁,反正目光不能杀人。偶尔抬起头张望一下,一个个温文守礼,皇帝都没吃两口,好像属我吃得多。不用想也知道,做皇帝嘛,平时山珍海味吃惯了,不在乎这么一顿两顿的,等他终于放下筷子,我们赶紧跟着抹嘴。
别的人相继告退,祝愿皇帝老儿在希来玩得愉快,劝他旅途劳顿早点休息,他端着架子点了点头算是应答。虽然身后有传令官负责把这个点头翻译成各种各样优美动听的词汇,表达皇帝陛下对母王的崇高敬意、对盛情款待的无限感激,可是看见他带答不理的样子,谁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父母、弟妹、高官、侍从都走了,只有我留在原地没动,规规矩矩行个揖礼,要求单独谈一谈。他终于表示出点兴趣,开了尊口,说半小时后在偏殿等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讲话,声音居然很年轻,也许本人没有三十岁那么老,我这才醒悟过来他平时在新闻中的音色都是处理过的,令我更加鄙视他。脸不让人看,说话都不让人听,拽得够可以。虽然他说等我,我哪里敢让他等,直接去偏殿候着。过了片刻,皇帝陛下换过一身便服走了进来。我微微一愣,才想到要行礼问安,他摆摆手受了,走上最高的台阶,在最精美的椅子上坐好,我终于确定是他,想必别人不敢这样摆谱。或许这就是威仪,旁人学也学不来的。
这回我更郁闷了,做人做到这份上,让我认人还不如认衣服,成天蒙着面具,谁知道是不是本人,真想揭下来瞧瞧。想法归想法,该办的还得办,我恭恭敬敬地说:"陛下,陈雨渊是来请罪的。"皇帝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说:"闻名不如见面,大王子刚而不暴,柔而不妖,果然名不虚传,希望朕没有选错人。"这两句话说得,完全不知所云,他才看我几眼,就妄加评论,难道是因为我多吃了两口饭菜么?但这跟刚柔怎么能扯上关系?
这次的话很长,令我发觉这个声音似乎听过似的,想了想却想不出,便暗笑自己多心,我哪能跟这位架子超大的老头有什么交集!我低着头说:"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来有一事相求,还望俯允。"我顿了一顿,本以为皇帝会说个请讲,不料他连哼都懒得哼,只好大着胆子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臣心中另有所爱,不愿做皇后,请陛下成全。"皇帝没有立刻生气,只是说:"爱卿先前不是答应了么?"
非要提这茬,被他冷冰冰的目光一扫,我立刻脊背发凉,只会冒着冷汗说:"臣不敢欺瞒陛下,我们相识不过是最近半个月里的事。"皇帝依旧用平平淡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不知是什么样的佳人,可否请来一聚?"要是能找回琳琅,我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现在只能黯然答道:"陛下见谅,他已经过世了。"皇帝似乎轻叹了一声,说:"逝者已矣,朕不愿计较。爱卿继续前约,做皇后便是。"这个声音,这个叹息,越听越熟悉,但是我无暇理会,坚定地说:"谢陛下美意,臣只愿终生爱他伴他,至死不渝,恳求陛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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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了笑,说:"倘若我不放手呢?"那也没说好说的,举希来之力断不能与内亚相抗,何况我不愿意家人乡亲受牵连,只是苦笑道:"一人之罪一人当,臣原该以死相谢,求陛下宽恕不相干的人,便感激不尽了。"虽然命悬一线,我却并不难过,皇帝一点也没生气,希望还是很大的。当然变态不该用常理推测,不过想起琳琅前天半夜里难过的话语、恳求的神色,还不都是皇帝老头子害的,一并把我整死也是甘之如饴。
接下来的事忽然脱离了轨道,宛如晴天霹雳,震得我半天缓不过神,只听皇帝柔声说:"纵然你求死,我却舍不得。"这句话我听得真真切切,这个声音我听得明明白白,先前他说的都是瑞星官话,所以我分辨不出,但这句是标准普通话,我只在一个人那里听过这种口音,不由呆愣愣地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站起身来,缓缓揭下面具,没有烫痕没有刀疤,娇娇嫩嫩笑靥如花。没等我的脑子作出反应,人就已经扑过去了,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哽咽着说:"琳琅,你不要走。"
皇帝丢下面具,抚着我的后背,笑道:"我不走,你可以放松一点。"我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才反应过来琳琅怎么会是皇帝,又退了一步,想把他看仔细。他满面笑容地说:"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凤维止。"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当今熙景皇帝的名字,全星系谁不知道。虽然皇帝陛下的容貌、声音和年龄都对外保密,毕竟还没有把名字保密起来。不管是琳琅还是皇帝,他肯定知道我是谁,自我介绍可以免了。我打量着他,总觉得是琳琅,他打量着我,却没有下文,最后我心急如焚,直接问道:"你和琳琅是什么关系?"
他笑起来,说:"幸好没问‘你为什么扮成琳琅来骗我?'"我倒是想问的,不过觉得一个皇帝费这么大劲专门骗我实在没必要。他拉着我一起坐在台阶上,说:"请你听我说完。"我点点头,他便讲了下去:"你已经知道了,琳琅是个近古时期的女孩,在梦里爱上你。也许我和琳琅没有关系,但我从小就不断地梦见这半个月间发生的事情,梦见我是她。从我记事起,反复梦见自己是5岁的琳琅,后来长大了,渐渐知道她更多的梦,直到两年前梦见她的23岁。我相信所有的梦都是真的,我要帮助琳琅实现它。"
我好不容易弄明白琳琅的梦是我的现实,这么说琳琅的梦是他的梦,最后他又把梦变成了现实?听起来好复杂。既然是琳琅的梦,你为什么要理会,为什么要模仿,为什么要扮成她,为什么骗我去爱上她?你自己做梦不够,非要拖上我,耍我!我不管,我认识的是琳琅,我爱的是琳琅,我要去找琳琅,你为什么偏偏是琳琅的样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伤心地唤着琳琅,我的琳琅去了哪里?为什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些日子在我身边的到底是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琳琅!
凤维止抓住我的手腕,试图制止我不顾形象地胡闹,高声喝道:"你看着我!"以前听的都是软语温存,原来他的声音这么有震撼性,皇帝的威严下,我终于停止了无谓的叫喊和挣扎,呆呆地看着他。他晃着我的手腕说:"现在你面前的不是琳琅,是我。你对我说,会永远好好待我,最疼我最爱我,就像前天一样,我相信你,你忘记了吗?"我摇着头说:"不是你,是琳琅。"
他忽然激动起来,说:"你到底明不明白,爱你的不仅是琳琅,还有我!我相信琳琅的梦都是真的,她对你的情义都是真的,但是我也爱你。这些不仅是她的梦,而且是我的梦,你吻过的是我,抱过的是我,华荣实验室里的孩子,另一个父亲是我。"我木然地低着头说:"不对,那是我和琳琅的孩子。"他凑过来说:"开玩笑,随便找个地方验基因,就能知道是我的孩子。"
我完全糊涂了,到底哪个是凤维止,哪个是琳琅呢?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过他的右手,只见皓腕似玉,白臂无瑕。他举着手腕让我看清楚,说:"不错,我没有那颗痣,我终究不是她。"凤维止深吸一口气,似乎平静了一些,说:"以前我只梦到过23岁的琳琅,她做的事我已经做给你看了,但我感觉她的故事肯定有结局,也许我比较笨,看到结局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梦实现。前天我把23岁的琳琅演完后,真的梦见了她的24岁。"
我不由自主地插嘴道:"你知道她的24岁?"他轻笑一声,说:"难道你不知道吗?那就是琳琅的结局。"其实我也知道,并且我相信,公山琳琅享年24岁,逝于空难。她从小认得我,为我终生未婚,就这样再也不会回来。凤维止在我耳边说:"红颜薄命,英年早逝,确实不幸,但是于她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她用尽生命爱你,爱得很辛苦。"琳琅很辛苦,我的琳琅,一霎那间,我的泪水又涌向眼眶,你在天堂还好吗?
凤维止扳起我的头,擦着我的眼睛,说:"琳琅走了,但是她的爱还在,我会代替她来爱你。她是近古时代的地球人,但我不是;她只是个小职员,而我是整个星系的皇帝,但我和她的心意是一样的,她的很多话也是我的心里话。唯一的不同是,我可以陪着你走完这辈子。"这些话是真的吗?失去了琳琅,我还有他是吗?我失神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凤维止轻轻吻了我一下。即使知道他不是琳琅,我还是不能抗拒,他笑了笑,说:"当时知道她去世,我心里也很难过,没了她的范本,我不知道这次见面你会怎样待我。但是你安慰我,要我相信你,我便宁愿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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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他那天的表现特别反常,原来他不是琳琅。可是那样的肝肠寸断,已经印在我心里擦不掉抹不去了,我怎么舍得他难过呢?我静静地坐着想,凤维止和公山琳琅,种种纠葛却总是理不清楚,如果说他们都爱我,我爱的又是谁?过了很久,我才说:"你现在还相信我吗?"他欢快地答道:"我当然相信你。既然你能爱上我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也许我和琳琅不一样,但我这么优秀,绝对值得你爱。"
我抬起头,问道:"倘若我听了这些话还是不理你,你会怎么办?"他柔柔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勇敢地试一试,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才能有机会。"我疑惑地说:"倘若你什么都不做,我本来的打算就是和你结婚,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风险呢?"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说:"因为这些梦陪着我长大,我熟悉它们,就像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一定要实现。"
他仰起头看向远方,悠悠地道:"也许你不明白这些梦对我多么重要,但你一定听说过我的家庭,听说过钦贤皇后吧。"我当然听说过,端毅皇帝凤楚捷有过两位皇后,都是议长宇文星辰的孩子。钦贤皇后宇文玄天是男子,两人养育了十个子女,后来不幸病逝;另一位便是现在的钦德太后宇文空灵,也就是皇帝陛下的母亲了。她是钦贤皇后的小妹,只生了昔日的十一皇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就是面前这位。可是他看起来好年轻,比我想象的小得多。
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昔日父皇与母后结婚,或许是因为宇文爷爷位高权重,或许因为母后一片痴心,或许只因为她是三舅的妹妹,却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母后。他时刻怀念着三舅,心疼着哥哥姐姐们,却很少能去看母后。母后身体不好,原本不宜生育,可她结婚十几年才有了身孕,就不管不顾地生下来了。她想用我来诉说她的爱意,却终究一世孤苦。"说到这里,我听见微微的叹息,便握紧了他的手。
"小时候父皇不理睬我,母后终日发呆,哥哥姐姐比我大得多,跟我没什么来往,我只有在梦里见到你,才会觉得开心和温暖。后来母后身体越来越差,回宇文爷爷家里休养,我便在那里长大。后来爷爷认为我手腕够硬,心地够好,是当皇帝的材料,却不知道我的仁义心肠是向你学来的。我要实现自己的梦,首先要做皇帝,那些明争暗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爷爷只是训练我,父母不理我,哥哥姐姐欺负我,旁边的人或者巴结或者倾轧,只有梦里的你,不会把我当成皇子,而是耐心地对待一个没处去的孩子,怜惜我。"
我的家庭和睦美满,性情原本如此,可怜他是这样长大。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他揽在怀里。我很想轻轻唤他一声,往常一直抱着他叫琳琅,可现在很明显不合时宜,就深情款款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陛下"。话刚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欠抽,他更是咯咯地笑起来,说:"好难听哦。这样吧,长辈都叫我小止,你也可以这样叫,正好我叫你小渊。"我作势要打他,说:"你顶多十五六岁,怎么可以叫我小渊!"他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16岁,你能把我怎么样?以前又不是没叫过,你明明都答应的,现在算帐也晚了。"
以前你装模作样骗人,还好意思说!我质问他:"以前你做的都是事先知道的么?""主要是梦到过太多次,都背下来了。""你做饭之前就知道手会切伤烫伤?"他点头,无辜地说:"我第一次做饭,大概也就那种水平,你不会以为皇帝都是自己做饭吃吧?"太嚣张了,我接着问:"你早知道自己是特异体质不能打麻醉药吗?"他支吾了一会,说:"我真不想骗你,这个嘛,我先天不足,小时候身体很差,生过好几次大病,都是用针麻的。"他见我不明所以,又咕哝着补充:"就是用针,针灸的那种针,刺激穴道来实现麻醉,否则会出人命的。"
天哪,这你都知道,胆子太大了,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办!我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告诉荣荣?"他吐吐舌头,说:"没事,梦里我就知道,小剂量局麻,顶多难受几天就过去了。"你也太相信这些梦了,万一荣荣手一抖,那还有准。我把小止按在腿上打屁股,说:"以后不许再胡闹,一定要爱惜自己!"他很委屈地说:"我的梦想都实现了,用不着胡闹了,以后还有你爱惜我呢。"
我放开他,才发觉这话有问题,说:"不对,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他飞快地爬起来,说:"那我现在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我实在说不出那个"不"字,就把后边两个说出来了,小止开心地向门口喊:"你们听够没有?他已经答应了!"我疑惑地望过去,门外磨磨蹭蹭地挤进四条人影,分别是石榴、红果、学谦,还有一个不认识,做了自我介绍是小止的侍卫钱多多。我朝那三位瞪过去,学谦谄媚地笑着说:"真不能怨我们,那个钱公子,嘿嘿......"这群人居然在小止的授意下偷听,可怜我一世英名,颜面何存啊!
我刚想发表一下不满情绪,小止拖着我就往外跑。我一边跑一边问着急干什么,他白我一眼,说:"当然是去登记结婚啊,你刚刚答应的,别告诉我你没带身份卡!"刚答应就登记?我脚步都迈不开,用不着跑这么快吧!小止转过身,扯掉我的外衣,说:"本来给你半小时换衣服的,你偏不肯换,看看现在闹的。"原来他换衣服是这个意思?跟我赛跑么?我一边跟带结作斗争,一边说着等一下,小止不耐烦地跺脚,说:"到底你有没有良心,好不容易答应了还不快点,早一刻去结婚,宝宝就少当一刻私生子啊!"原来他这样有深谋远虑的?既然如此,衣服扯烂也不要紧,反正留着也派不上用场,以后没机会穿王子服装了,我马上就是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