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可以理解秀才兄那种讨人嫌的次等品被下放到破烂广寺城的原因。
这才有了一点理想中的侍奉音乐者的模样,或者说,偌大的烟洲,只有声都这个国都的艺者圈子还算正常,到了下面,什么好东西都名存实亡了。
难怪小乔他们憋足了劲、削尖脑袋要往声都钻。
再好的人才,沦落到那些小地方,埋没才华不说,生生给憋屈死了。
想到这层,小秦对他们的怨恨之意淡了些。谁不想过好日子啊,可机会只朝向少数中的少数,互相压榨无非为了吃好点,穿好点,过上不忍饥吃苦、担惊受怕的生活。
一切不得见人的手段,都是为了生活。
心情蓦地沉重起来。
他不得不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也是为了要活。
这些日子过得太没有目标,差点忘了最初的信念和执着。
走到一间私馆门前,见馆主与一名蓝玉艺者站在门扉处谈天,那蓝玉艺者的身形容貌如此熟悉,小秦看多一眼都嫌扎眼,掉头欲走。
那蓝玉艺者眼极尖,瞬间捕捉到小秦的身影,"......小秦?是你么?"
说罢大步走来,款款行礼。
小秦不买他的帐,"这位兄台认错人了吧?"
小乔笑脸一僵,随即换上一付从容神色,"细看还真有许多不同之处,公子你容光焕发,衣着光鲜,身份何等高贵。我认识的那欺世盗名的小贼被撵了出去,臭名远扬,此刻只怕正在哪个小巷子里要饭呢。"
语气凉凉的,不是嘲讽,却如软刀子般比着小秦的神经行走。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却不同于传统的仇人。
从前的确厌恶小乔,但往事已矣,谁还死揪着这么个不光彩的事自找苦头?
小乔那方面,谈不上如何恨小秦,铲除小秦无非是因为小秦做了他的绊脚石。
一时无语。那私馆主见事情不妙,早早抽身回屋去了。
"呵呵呵呵,"小乔轻盈地笑了一串,"那你说,咱们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呀?"
"认识得很,咱们有不少往事可以好好叙一叙。"
小乔脸色又变,"就凭你一面之词,谁会相信你?再说你也别忘了,你那臭名远扬的身份若是公开出来,还有没有得好日子过?"
"我若被拆穿,你也别想好过。"小秦不甘示弱地回敬,"你在歌王身边做事,多少只眼睛盯着你看,等你出差错。"
小乔也知自己的地位风雨飘摇,不该为了这种小虫子空惹祸患,遂赔笑道:"哟,说得这么肃杀,他乡逢故人,去喝一杯如何?"
不等小秦回答,便殷勤拉住小秦的手,"多好看的手啊,若我也有这么好看的--"
小秦甩开他的手,站着不动。
"小秦,虽然过去咱们有些不愉快,可那也是为了生活啊,你想想,锦衣玉食的生活谁不想要啊,要是憋在广寺城那种鬼地方,迟早是老死的命。要怪就怪你没有脑子,把人得罪遍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让这么个天大的好机会落在我的头上,所以这事不能全赖在我头上。唉,说句实话吧,白白抢了你的名头,我还挺自责的。"
小乔叫来一个小随从,吩咐几句,不一会儿,一驾小轿子抬了来。
分别不过数日,平民出身的小乔已如此有派头,举手投足如同出身贵胄。
小秦看着他乐滋滋的呼云唤雨,反而不那么憎恶他了。
这是一个被穷困逼疯的、聪明的可怜人,出卖一切换取富足的生活,整日阴谋算计、提心吊胆,看似逍遥快活,可谁注意到他那浓浓的黑眼圈了?
和他相比,小秦自认为幸运。
上了轿子,小乔又挑了帘子,道:"我小乔不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欠了你的有朝一日会还你。你呀趁着年轻好好学做人、学技艺,有空呢就去我那儿坐坐,再过几年我叫人重新给你造册,介绍你去好的艺者馆研习,再给你找几个有钱有势的大人靠着,这不就两不相欠了?只要你愿意,咱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谢谢了,我用不着。"小秦微笑着回绝。
像被什么东西噎着,小乔怒目一瞪,"小屁孩,别回绝的太早了,就凭你现在这付模样,哪个王公贵族看得上眼,想跟我斗?门都没有!哼,起轿!"
目送小乔走远,小秦笑意愈浓。
哪个王公贵族看得上眼?
飞绫,越真,瑟乐,哪个不是又俊美又高贵,妙不可言。
他的确不想跟小乔这种人斗,那是市侩小人的行为,太没水准。
日头渐渐足了,小秦的种种病痛也找上门来。
走在路上昏沉沉的,好似踩着棉花糖,身体冷得直哆嗦。
别人晒阳光暖和,怎么他一晒阳光就难受?
心中十分疑惑,身体却无法支撑了。
踉跄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摔坐在地上。
想要爬起来,不仅双腿沉重不听使唤,双臂也软如纸糊的,怎么也支不住身子。
就在他使劲挣扎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有人走过来,打横将他抱起。
厚实暖和的披风盖在身上,遮挡住阳光,虚寒的症状有所缓解。脸部自然而然躲避阳光而埋在那人胸口,熟悉的衣香沁入呼吸。
"嗯......瑟乐哥......"s
"小秦,你怎么能独自跑出来呢?越真和飞绫很担心你。"瑟乐抱着他向内城方向走,温和又不失指责意味地说。
"那你呢?"小秦喃喃。脸上红晕不知是烧的,还是羞涩。
看似文雅的瑟乐,原来这么壮实有力。
原来生病真的能改变人的性情,小秦现在只想好好的依赖一个人。
"小傻瓜,我若不担心,怎么会来找你。"
听到满意的回答,小秦闭上眼睛。
众皆忙碌独轻闲
艺天者大赛在即,各国的参赛队伍都已顺利抵达声都,歌王府开始筹备大赛的准备工作,参赛队伍也紧锣密鼓地排练。
此次的大赛分为四阶段。
第一阶段:蓝玉的毕业考试,其中表现好的人能够被在籍艺天者收为弟子,升阶成为红玉艺者。
第二阶段:红玉竞争黑玉,比赛选手划定在四国在籍艺天者的弟子之中。
第三阶段:黑玉艺者竞争艺天者。
第四阶段:艺天者竞争王衔。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新人的崭露峥嵘意味着一批旧人的引退。
据可靠资料称,此次艺天者大赛获准毕业的蓝玉20人,新红玉位10人,黑玉位5人,艺天者位2人,王衔方面暂无准确消息。
艺者界的职位少,从业者众多,竞争残酷而激烈。
毕业的20个蓝玉新人,将顶掉20个年老色衰的老人,这些老人或者被下放到地方的低级艺馆做授业师兄,或者直接削去名牌,改行回家。
红玉及黑玉方面人员流动采取互换制,一部分红玉升为黑玉,不合格的黑玉则被顶回红玉阶。
黑玉竞争艺天者方面相对轻松,有两位艺天者病故空出位子。
艺天者竞争王衔,又因今年在籍艺天者全部报名参赛而呈现异常火爆趋势。
歌王位,有人摄,待夺!
舞王位,无人摄,待继!
琴王位,无人摄,待继!
律王位,无人摄,待继!
这是一次命运的重新洗牌,是荣华富贵还是黄梁梦断,全在一博!
天雨国与煦国已递上开场式上表演名单,合宣方面因弱酒沧澜的重伤未愈,迟迟无法交上名单,歌王府的记事几次唤人来催,弄得瑟乐头皮发硬。
于公,沧澜技艺优秀,被替换下来实在可惜。
于私,沧澜屈居碧玉阶数年,若能在大赛上崭露头角,一定大有好处。
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特殊角色。本是由沧澜的师兄来做,他师兄犯错后落在沧澜肩上。如今沧澜伤重,一时竟找不到相当的人选替补。瑟乐又是说一不二的脾气,说什么也不许沧澜那倒霉师兄上场。
眼见大赛的册子要递给皇上过目,定人选的事已不能再拖。
瑟乐坚持用沧澜上场,越真与飞绫表示应暂不计较小事用回原人。属下们则力荐由替补者中选出佼佼者抓紧培养,临阵磨枪。
身负合宣国体所托,瑟乐深感经验浅薄,于是去面见歌王说明情况,歌王善解人意地修书一封,将皮球踢给瑟乐的大哥--白水家现任掌门、合宣王妃白水琴绝。
得知瑟乐的大哥是琴绝公子时,小秦很是吃了一惊。
自然而然,想起那次跟踪越真和飞绫,鬼魅似的什么青鳞将军说的话:
......自海荫之乱一役,被琴绝公子打得形体粉碎,不得不寄宿在这座人鱼冢内。海荫已死,推翻定局又有何用......
"瑟乐哥,你大哥......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回答的不是瑟乐,而是已能坐起来喝药吃饭的沧澜,"琴绝大人是合宣望族白水家的现任掌门,容貌无双,歌舞琴韵无一不通,文墨武功兼修,还是合宣第一巫师,如今贵为王妃,你说说,这样的骄子,如何不厉害?"
沧澜性格外向,爱说爱笑又耿直,浑身包成个粽子也老闲不住。
小秦最爱与这种爽快的人交往,能够理解瑟乐对他推心置腹的缘由。
"先把药喝了再说。"瑟乐端起桌上的药碗,用汤匙搅动均匀递到沧澜手里。
沧澜一口饮尽,噎得瞪了瞪眼,皱起眉头,"这药里是放了大粪还是臭虫啊?见鬼,比我叔叔酿的马尿酒还难喝!"
瑟乐噗地笑了,"什么马尿酒,那可是大补的药酒,你叔叔用了几十年功夫搜集配料酿成一坛。你敢这么说,小心你叔叔打折你的腿。"
"劳烦他老人家又要指斥我不孝,还不如我自己动手!喏!"沧澜猛一拍自己腿,疼得直呲牙,"哎哟,真疼啊!"
一个人立刻蹿过来,"哪里痛?难道腿上的伤口裂开了?让我看看!"
这人是救了沧澜并一路护送照料的阿三。
"你真烦啊!"沧澜不耐地甩开阿三的手,"我的腿我自己知道!哎,给我拿点水果来。"
阿三性子老实,任他骑在头上发号施令。
沧澜虽口头任性,望着阿三的眼神却温柔似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乡下汉子专心削苹果,手法熟练。
瑟乐看在眼里,刻意压低声音道:"沧澜,你也别太欺负他了。"
"我欺负他?哈哈,我还没欺负够呢!"沧澜咬牙奸笑。
阿三闻言抬头,"嗯,只要你喜欢,让我干什么都行。"
沧澜傲慢而得意地用下巴点点。
将空间留给一对小情人,瑟乐与小秦出了屋。
瑟乐似是挂心着兄长的回信,眉头轻锁,但他还是用心帮小秦戴上披风和帽子。
由于小秦坚持不要他们帮他假婚,暂时只有让他不要直晒阳光,以免情况恶化。
并非坚持守身如玉,而是他不相信这样做的理由。
什么不做爱就会死,纯属三流情色小说情节。那三个家伙又不跟他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每次问到点子上就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
好奇心不死,小秦再次试探,"瑟乐哥,我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
"你若不答应,我们便也不迫你。"
瑟乐给了千篇一律的回答。
小秦有点窘,"先不说这个,瑟乐哥,你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我从小跟随大哥长大,他既是我的亲人,又是我的老师。我对他又敬又爱又怕,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瑟乐哥从小到大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我父亲是白水家的掌门人,我是家族里最小的孩子。父亲管理家族内事务十分忙碌,无法照顾我,大哥带我在身边照顾。从小我就爱依赖大哥,大哥做了艺者我也做艺者,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来了。"
"那你喜欢做艺者么?"x
瑟乐笑道,"这怎么谈得上喜欢与否?当初全族人都反对大哥当艺者,为了支持大哥,我就去考了艺者。后来大哥成为合宣第一艺天者,家族里没人再敢反对他,有大哥管教,我想不做好艺者也不成。"
两人正聊着,迎头走来一个下属。
"瑟乐公子,琴绝殿下的回信。"
瑟乐当即接过信拆开看,神色郑重,浏览一遍后又放松下来。
"你通知下去,串场领舞还是由沧澜来当,你们下面加紧练习,除了开场的节目也多用心准备比赛用的节目。"
"可是公子,沧澜那个样子......"
"这样甚好,沧澜的水袖相当漂亮。"瑟乐根本不听劝。
"公子,玄子眉大人请您今晚去艺馆一聚,他派来的人说越真大人和飞绫大人也会去。"
"嗯,你先下去吧。"
"是。"
属下走了,瑟乐送小秦回房午睡后,去处理馆内事务。
小秦睡了些许,了无睡意,想去找瑟乐聊天又怕打扰他工作,闲来无事去找沧澜。
沧澜也正无聊,两个闲人正好凑成一对。
大约是照顾病人这活计太累,病人又是超级爱支使人的任性大王,阿三给沧澜削完水果,和他说了会儿悄悄话便去休息了。
沧澜的任性放纵只对阿三一个人,换作别人,固然张扬开朗,却斯文得多。
"再下一盘?"小秦提议。
"算了吧,已经输你八盘了。"沧澜推开棋盘,疑惑道:"你真是第一次下棋?"
"真的,我第一次玩这种棋。"
"是你天资聪颖,还是我水平太烂?算了算了。"沧澜扫视屋子一周,视线落在桌子上,"小秦,我想写点东西。"
小秦扶他到桌子处,为他椅子上加了厚厚的靠垫。
沧澜小心地慢慢坐下来,"小秦,我写的是给家里的私信,你能回避一下吗?"
"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主人下了逐客令,小秦也只有乖乖出来。
还是去外城玩吧。
声音美人
天边的夕阳把云熏红,悄悄遮了半面容颜。
小秦在一所规模最大的艺馆门前站了许久。
某位艺天者名下的高等艺馆,弟子大多是蓝玉阶级,整整齐齐坐在大堂里,面前摊开一本大部头。
授课的师兄是红玉阶,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唯唯诺诺,底下的艺者却听得全神贯注。
高等艺馆也像雪衣馆一样,大堂上的理论修养课对外界公开。
有不少闲来无事的百姓同小秦一起看,对其中上课的艺者品头论足。
渐渐的,为观者越来越少,街上的气氛也不再欢跃。
夕阳西下,该是炊烟升起的时候了。
艺馆的钟声敲响,授业师兄宣布下课,艺者们起身向师兄行礼,然后一个一个出大堂去后院。小秦曾在雪衣馆学习过,知晓他们是要去卸妆换衣。
此时此景,不免令人回忆良多。
艺馆的仆佣出来打扫大堂,装上墙板。
偏门吱呀一声开了,洗尽铅华的蓝玉艺者们提着相当于书包的平底大竹篮走出来,三三两两说笑着,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儿,两个红玉艺者和一个黑玉艺者走出来,神情冷漠,彼此连个招呼都不打。
天色开始发淡淡的昏暗之时,一顶四抬小轿停在门前。
两个红玉艺者中个子较高的一个走过去,抱怨着上了轿:"你们怎么这么慢!累死我了!"
压轿的管家打扮的人赶紧赔笑道:"小的们该死,让公子久等了。老爷吩咐,请公子直接去月明楼接待客人。"
"又是客人!他当我是不吃草的牛随便使唤?前天的酒劲还没过......"
轿子行远。
稍顷,又一个更华丽的轿子停过来。
一个长得还凑合、衣饰华丽的中年人掀开小帘,"小心肝儿,过来。"
之前在大堂上授课的红玉艺者羞涩地走过去,中年人轻轻一拉,将其带入怀里。
两个红玉艺者走了,黑玉艺者继续站在门前等待。
小秦猜想接下来会不会停来一顶更大更华丽的轿子,于是不顾天色愈黑,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