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帐刚到,要马上查完。除却盟里添置冬衣的开销,和用于研发一些新品,大约还能余下不少银两。入冬前就和药商联系过了,再过几天草药就能入库。想到这三年来的努力终于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盈利渠道,心里不免有些宽慰。
"怎么炉火这么小?去拿些碳来。"唐衍站在我身侧,对着旁边的叶辰说道。
"不要把他当下人使。"我合了账本,端起一旁的茶杯轻轻抿了口。
"照顾你是他的责任。"唐衍理所当然的说着,把一盘糕点放在桌上。"尝尝。"
"舍得拿出来了?"我绽开笑颜,拈起一块放在嘴里,松软香甜,还有一丝淡淡的兰香,是我最喜欢的玉兰糕。扯了唐衍坐在身边,我倚在他的怀里,把上身的重量交给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懒懒的说道。
"刚才过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不过这种时候还能买到,算你有心了。"
"喜欢就好。"唐衍搂紧了我,把我的头搁在肩上,让我半坐半躺靠在他身上,也不耽误品尝美食。火似乎旺了些,带着温暖的气息环绕了我们,身边静悄悄的,只听见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敲击在树干上的闷响,还有火炉里爆裂的木炭声。
"差不多了吧?已经两个时辰了。"唐衍低声在我耳边说道,热气拂在冻得有些冰凉的耳廓上,微微的发痒。
"恩......"我闭上眼轻轻答了一句,怕冷的我在这冬季里竟像蛇一样期待着漫长的冬眠,只要在温热的环境里就会昏昏欲睡,加上唐衍身上特有的兰花的清香,催人入梦。
唐衍似乎动了动,远处的声音慢慢停了,厚实的棉布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凉风吹过,树上仅有的几片树叶打着旋掉落下来,被麟儿踩的粉身碎骨。
"去换身衣服,小心着凉,让琉苏姐姐帮你准备点水,吃过饭睡一会,下午我给你带几味药看看。"感觉到麟儿站在身前,我睁了眼,淡笑着叮嘱他。
麟儿这三年来因为吃得好,加上我精心照顾,个子窜的很快,隐约有超过唐铎的趋势,让这位新晋的景王十分郁闷。这会,因为练习了一上午投掷石子而汗湿全身,蓝的近乎于黑色的头发上冒出了些热气,汗水顺着发丝滴落下来,麟儿白净的面庞上却泛出晕红的血色。
"是。"麟儿柔柔的嗓音一直未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纯净。待他走远,我又窝回唐衍的怀抱,手一伸,摸到一块糕饼。
"下午还要去医馆么?"唐衍轻轻的说着,大手覆在我放在身侧的左手上,温暖干燥的手掌,替我遮掩去呼啸而过的北风。
"我这个坐诊大夫不去,医馆垮了怎么办?"我咬了半块,抬起手,把糕饼举到唐衍面前,身子动了下,又保持回原来的姿势,我的手里已是空了。
"垮了我养你。"唐衍因为嘴里含了东西,说话稍有些不清,我笑着又摸了一块放在嘴里,糕点里的蜜糖似乎渗进了心里,还带着口中暖暖的香气。
"好吃么?"我在唐衍的外衣上擦了擦手,把糕饼的余渣都蹭在他华丽的锦缎上,然后迅速跳出他的怀抱,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问他。下一刻,我没有来得及抽出的左手被他顺势一拉,又倒了回去。
"没有这里的好吃......"我被他搂在臂弯里,双手都被固定住,眼前一花,唐衍的头压了过来。我闭上眼,感受着他唇齿上的温柔,两处清浅的兰香合二为一,衬得口中香气更浓。
在舌际纠缠了许久,他慢慢退了出来,又流连于嫣红的唇瓣,轻啄着那片柔软,混乱的气息里有着分明的怜惜与不舍。
我有些头昏,任由他摆弄着,软倒在他温暖的怀里,头上的发髻似乎松了,身后一只手慢慢把玉簪拔去,满头的乌丝滑落下来,绕了他一臂。
"一会,我找人送你去。"唐衍调整好气息,替我梳理着头发,温热的指穿梭于冰凉的发丝中,慢慢也失了温度,待到扎好发髻,指尖已经冻得有些发青。
我拉过他的手,手指互相缠绕,拾了账本一起走出凉亭,日影已经移到正中,快要过午了。叶辰在不远处站着,听见我们走出的声音才迎了过来,把一件裘狐的披风交到唐衍手中,自己则率先走出院子,大概是预备马车去了。
"早点回来,等着你吃晚饭。"唐衍替我系好束领上繁复的带子,站在睿王府的门口对我交代着,同时不忘轻轻捏了捏披风下仍然握在一起的手。
"知道了,把那盘糕点给我留着,晚上回来再吃。"我抽出手,展开一个笑颜,然后扶着叶辰的肩登上马车。叶辰把厚厚的帘子放下,阻住外面的冷风,轻喝一声马车缓缓驶走,我闭目养神,脑子里却飞速计算着这一次收购来的药草价值。
三年前的我,除了会杀人一无所长,没有钱更没有权,俨然是只任人宰杀的羔羊。虽然早有培养属于自己力量的想法,但在那个时候还是不成熟的。若非得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也许三年后的我仍和当时一样,又或者,根本活不过三年。
想要扶植羽翼,最基本的条件是资金。我在睿王府虽然不愁吃喝,手里却是没有一分银子。起初和唐衍提过想要开一家医馆,一方面治病救人,另一方面可以钻研医术,找寻救娘亲的法子,却被他给否定了。我没有放弃,软磨硬泡加之威逼利诱终于换来了他的首肯,外带一笔不小的开店费。
医馆的利润很小,但我看中的是它的自由性,以及被众人忽视的重要环节:草药。如同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没有药,大夫的医术再高明也是白搭。而这一点却很少有人注意,更不用说集中统一的供应药材。
我专门让叶辛了解过,每个医馆的药材来源都是分别向附近的药农收购,价格不同,良莠不齐,许多经验浅薄的药农甚至在个别医馆的恶意压价下糟蹋了许多珍贵药材。加上没有成熟的药铺进行专门经营,分类不够齐全,兆京又住着许多皇族和贵族,百姓往往难以买到病时所需的药材。
在有了一定的本金后,我和叶辰访遍了兆京周围所有的药农,在他们种植药材之前就定好协议,用一个中等偏上的价位赢得了他们的普遍参与,然后根据调查来的信息选择种植的数量和种类,在入冬前把所有的药材收购入库,按质量分出优、良、平三等,然后根据各自的数量进行搭配。
第一次大规模的收购让我非常兴奋,看着几个仓库堆满了各地收购来的药草,然后幻想着全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如果只是买进再卖出,大概还不够我跑腿的辛苦费,若是制成深加工产品再打入奢侈品市场,很快就能连本带利翻几番的赚回来。
比如把珍贵稀少的药材分成三份,一份储备起来作为存货,一份制成圆形颗粒状,放在小瓶子里做保健品,留给皇室贵族享用,还有一份专门卖给平素伺候达官贵人的医师,这两项就可以带来不小的利润。
日常用的药材,如果是其他医馆来买,价格按成本加六分利卖出,如果是平民来买,只用成本加三分利,如果在我的医馆里买,基本是按成本出价,另附用药指南。久而久之许多百姓都喜欢来我的医馆里就医,不仅是因为药材价格便宜出许多,还为了能买到我那限量的药酒。
马车停下,我下了车,早已候在门前的掌柜把我迎进屋去,待我坐定,恭敬的站在一旁等候我的询问。
我翻了翻账目,今年的价格比去年向上浮动了些,果然那些不长眼的卷土重来了。
"这次是几家联手啊?"我淡淡的问,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我这样大张旗鼓的搞垄断,被人挤兑是正常的,没有人出来反对才是奇怪。一家家的来自然敌不过我,像这样几家联手的情况三年来已经出现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能挽回一落千丈的生意。
"一共是六家。除了上次城西的王家、李家和白家,这次又多了邢家、方家和沈家。"掌柜的细细答道。
"恩。知道是哪些药农么?"我估摸着这几家联合起来,大概能分走我三成的药材,要动手就要快,若是他们一起哄抬药价,事情就麻烦了。
"已经知道了,要不要......。"掌柜试探的问着,眼里闪烁着狠绝的光。
"把消息透出去,就说咱们要大量收购白蔹,自己的人关照下,把面上的都移到下面处理掉,然后留三成跟他们比价,翻两番就出手。"我交代完,想想又道:"找些机灵的人做。"
"知道了。"掌柜说罢出去了,我刚端了茶,外面的又挑帘子进来,低着头问我:"景王爷来了,公子要不要见?"
"自然要见。"刚想到他人就来了,我可真是好运气。我起身,门口的人把帘子挑起,待到我站在厅里,却没看见预备要见的人。
"公子,在前厅......"门口的小厮弯着腰不敢看我,只是身侧的手有些神经质的抖着。
我绕到前厅,都是些来看病的人,突然一个白袍的男子弯下腰去,死死捂着肚子惨叫道:"唉呦,疼死我了,大夫在哪啊,快给我叫出来,救命啊救命......"引了一群人的观看。
我拉住掌柜的,自己慢悠悠的踱过去,看足了戏才踹了他一脚,笑吟吟的说"王爷不用多礼,想买什么药我亲自给您送过去,大冷天的在这地上打滚,我可真是心疼您的衣服。"
"切,只是心疼衣服,你就不心疼我啊?"男子看我发觉,也不气恼,嬉笑着站起身来,毫不在意的掸掸身上的灰土。
"王爷在这里帮叶辛招揽生意,叶辛自然心疼您。"我把他拉到一边,让后面的人继续看病。"今天正巧有事拜托王爷,里面说话吧。"
"帮忙可以,说话也要去隔壁说,你那小屋子里除了火炉啥都没有,三哥也真是不够心疼你,都不知道弄点好吃好喝预备着,让......"
"让你这个馋猫统统洗劫干净。"我笑着接过他后面的话,做了个手势,叶辰把披风给我披上,先我一步出了医馆。
"嘿嘿......"唐铎看我猜透了他的心思,便不再多说,出了医馆,直奔隔壁的曲流殇。
羽翼
唐铎曾经问我为什么要把医馆开到曲流觞的隔壁,我当时只是说,这样方便请他喝酒,就搪塞了过去。也许这算个理由,起码在求他帮忙办事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不过当中真正的原因,别说他,连唐衍都不知道。
我和唐铎上了二楼的雅间,临街靠窗,是专门给唐铎预备的。这个小王爷最好热闹,八成是与他长期被关在宫里有关。
"前几天就听说这里出了新品种,今天正好叶大夫请客,快去给我们热一壶来。"唐铎刚坐好,就招呼着小二上酒。我看着他心里觉得好笑,三年过去这个孩子仍是没有长大。
"您的酒。"换了一位伙计,八成是顾及唐铎的身份,找了个聪明伶俐的伺候,曲璃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温热的酒倒入杯中,晶莹醇透,酒香四溢。唐铎深深的吸了口,闭着眼睛慢慢回味,半晌才道:"好酒。"我笑着捏过酒杯,凑到鼻前嗅了嗅,心中了然,是我上次配出来的酒。
"这酒叫什么名字,如此香醇?"唐铎有些惊讶这酒的纯度,白玉杯中竟是没有半分杂质。
"此酒唤作‘紫日龙吟',是本店新推出的产品,王爷要慢点喝,这酒很烈。"伙计站在桌旁为唐铎介绍着,我看向窗外,小口抿了下,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里,起初有些辛辣,继而酒气上涌,如气带般贯穿身体,久久不散,像是龙啸般绕梁不绝。许久过后,身体也开始慢慢发热,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如被冬阳所照,四肢发暖。
这就是"紫日龙吟"的来历。
说起来,这酒还是我发明的。
三年前接管了曲流觞,我先是把一部分资金投入药草生意,待资金回笼后继而开发新酒,又将酒与药联系起来,自创药酒,深得老年人的青睐。到了现在,曲流觞每三个月推出一种新品,已经成为惯例,更是每个季度好酒之人翘首以盼的事情。
当初若是没有曲流觞,也不会有我的今天,如此,应该感谢那个人呢。
我举杯,对着唐铎,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毓王走的那天我没有去见他,在之后的三年里也没有见过,直到那个人来找我,我才发觉毓王的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人,而这个人给我的感觉,竟是与罗琛一样,那种能够在无形间操纵一切的力量,让人只看到背影就觉得恐慌。
他说他叫谢离。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不谢"的主人。他的身上带着和毓王一样浅浅的梅香,还有病入膏肓的人所特有的死亡气息。在交谈中,他一直低低的咳嗽,鲜血的味道像是锁链紧紧缠绕着这个看起来还只是个年轻人的身躯,让我的神经没来由的绷紧,左手的四指也总是无端的轻颤,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控制不住身体里叫嚣的攻击欲望。
他为何找上我,我并不清楚,或许是他已经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又或许只是作为一个狂热赌徒最后的一搏。他说把曲流觞交给我,包括里面许许多多的棋子,任我使用,交换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无论牺牲什么,都要保住唐珉的性命。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个交易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有利。之后他就消失了,像一阵风似的,似乎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即使在三年里我动用了曲流觞大部分的探子,也再没有得到有关他的消息。
曲流觞,并不是一家酒馆,或者说,不完全是。在我来这里之前就不是,我来了之后,把它暗处的那一面发挥的更好。
从前就想不明白一个整日闭门不出,即使出去也有许多人陪同的毓王,会是怎样查到那么多官员的把柄,待看到曲苑里一叠叠的类似于档案性质的文书时,我终于明白了。用现在的话来说,谢离可以算是中央情报局局长,而他手下这几十个探子,则无异于特工与情报人员的混合体。
为了能够更好的把这些人收归己用,我仿照暗罗堂的结构重新创立了一个组织,也就是这两年江湖上有名的"煞血盟"。盟下分三个堂,分别是天煞堂、地煞堂和血煞堂。除了血煞堂由我亲领,专门负责暗杀,其余两个堂各设正副两位堂主。天煞堂负责情报和追踪,两位堂主称青龙、朱雀;地煞堂负责商业运作,两位堂主称白虎和玄武。再往下又设七舵,分别是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贪狼和巨门,三年来已经在晟国的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七个方位建立堂口,势力也有了一定的发展。
只是这些都是谢离送给我的,若是有一日他再尽数要走,我又会变成原来一无所有的叶辛。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我令叶辰仔细挑选了十个少年,年龄都在十一二岁,和麟儿相仿。通过去医馆的机会暗暗训练他们,只待再过几年,煞血盟就可以完全成为我的掌中之物。
"哎呦呦,这位不是景王爷么,好些日子没见到您了,璃儿想死您了......"一个娇媚的女声传来,还伴随着一串笑声,我回头,果然,一个青绿色的身影闪入隔间,正是曲璃。
"曲老板哪里是想我,分明是想我这荷包里的银子。"唐铎先是一愣,继而也咧了嘴,露出两颗白亮亮的小虎牙,左臂撑了下巴,并不起身迎她,右手端了酒杯晃着,看着清亮的液体在阳光下泛出五彩的色泽。
"看王爷说的,璃儿是那么小气的人么?该罚!"说罢,玉白的手托起白瓷酒杯,缓缓倾斜,将壶中的酒倒入杯中,垂成一条细细的线,却没有洒出来一滴。酒香更浓,曲璃两手扶了酒杯像唐铎送去,身体柔软的仿佛水蛇。
唐铎就着曲璃的手喝尽了杯中酒,脸上也浮起层层红晕,他依旧笑着看向曲璃那张绝色的脸,不慌不忙的开口。
"这几年曲老板没少挣我的银子,可惜这次是叶大夫请客,让您失望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