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影坐在椅上,听衣袂拂动的声音远去消失,没有起身。
看着面前的两只空碗。
良久,突然长叹一口气:"竟还是忘了让他先洗手......"(参看57节《府尹走场》)
接着又叹道:"看上去应该是爱干净的人,莫非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18 再起朝阳
路过尔德堂,看了看还未开门营生的棕黑大门,朱鞣榕应该已经早起在后院练武了吧。那大汉将会留下看顾庄子在南楚的生意,大概将有一阵是见不到面了。
想到要离开熟地展开旅程,不由想起了前世考上外地的学校的那个九月,临行前雀跃兴奋又不安踟蹰的心情。
有些惆怅,却有些期许。
颜承旧走了,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离离散散虽然经历得多了,每一次却无法不生感触。只是他们虽有各自的战场,有各自的战役,目标却是一样,归属终将也是一样。
等到对付完各自的事务再度把酒相庆时,应该又是无比快意。
连续几日覆盖不去的雨云总算过去,又一个清晨的朝阳已经渐渐地升了起来,气温却更冷了些。只是这个冬季也即将结束了。沿着爬着藤蔓的泥墙有一个棕灰的年轻人缓缓地走着,街道上的行人愈发的多了,却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么一个过于平凡和黯淡的身影。
路过菜市口时,便见两个早起的公干腰插令牌手持捕快棍,正在更换公告栏的告示。其中一人贴完了新榜后,刚想向另一人接过自己的棍子,回头瞧了瞧,突然又啐了一口低声道:"都猴年马月的榜文了,衙里也早说可以撤了。那些人就这么留着也不嫌肮脏。"说着便把已经过期的数道榜文撕扯了去,随手团了几团弃于地上。
一个纸球随着晨起的凉风滚到那个年轻人的脚边,朝上的那一块正绘着一个半面疤痕的面孔,那年轻人便停了脚步驻足观看。
"看你X的看,还不快......"那公干腻烦有人看他,随脚就想踢去,却在踢中人之前硬生生地转了角度,堪堪掠过那人的衣摆,大大地垮了一步。
"梅,梅,梅......"被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直看得他没由来的心里发慌,想到年轻人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异事迹,这话便继续不下去了。大清晨的便遇见专与死尸打交道的人物,何止是一个晦气可以形容的碜人?
另一人也有些惊愕地看了过来,脸上的笑也些微地僵硬了。
梅若影却只是颔首打了个招呼,便迈步离去,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公干。
早市尚未散去,聚集在自发形成的市场上的人们闲暇之余,也会磕磕烟灰,谈天说地。
穿过各式各样的摆卖小车,他最后停在一个贩铜镜小摊前,两丈开外的前方,还是那个卖豆花和豆干的挑子,还是那个年方二八不到的少女,只是事隔两日,豆花挑子前又有络绎地食客,少女神色间的凄楚已然消失,看着往来路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喜。
卖铜镜的摊主也刚刚出来不久,看到日前那个有些吓人的年轻人又站在自己摊前看斜对面豆干刘的女儿,也不敢吱声,缩着头在一旁招揽生意。
几个大婶臂挽竹篮随着人流沿路走了过来,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说话的声气挺大,远远便传了过来。
"......招的新兵已走了两月了,这时应该已经训练得差不多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战......听说东齐来年是七皇子刘什么庚什么的亲领兵马应战......"
"也许是来年......东齐将勇兵强马壮的,到时咱这又是十室九空。"
"不一定,听说咱们有什么秘密武器之类的,到时吃亏的十九是东齐。"
卖铜镜的旁边恰是个卖新鲜鸡鸭鹅蛋的摊贩,几个大姑大婶似是这家的常客,一路行到就打了个招呼,一边挑蛋,一边转了话题与卖蛋的大嫂聊起天来。
"大妹子,你看对面那春花大闺女,今日的气色可比头几日好上太多了,究竟是有什么喜事呢?"毕竟被谈论的对象就在斜对面,那大婶倒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卖蛋的便嘻嘻笑道:"李大姐你还没听说?刘家老头儿的事儿另有蹊跷,这两日都传遍街坊邻居了,刘萧氏根本不是老刘头害的,是那老母亲自己病死的。"
"哦?真的?"
"自然是真的,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灵媒青年‘看尸鬼眼'亲自看过了的,怎会有错?"
买蛋的大婶便向旁边的邻居乐道:"你看我说得对吧,那刘家老母亲萧氏也没什么好谋的,这个案子果然有冤情!"
对方也神秘兮兮地道:"邻家老王早就说了,刘萧氏是没什么好谋的,那些家产迟早是要留给老刘头的。不过老刘头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如果不这么整整老刘头,他家春花大闺女又怎么会自动向那色鬼投怀送抱?不过既然这事情已经传遍宁城,大概色鬼也不好意思再押着老刘头不放了吧。"
"哦~哦~哦?老王向来看事都挺准的,他说的是哪个色鬼?"
"还能是哪个?不就是新来那个周啥啥的郡守,他家都已经妻妾成群了,来咱宁城多久?就又添了一房。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看上春花闺女,才使这下作的法门诬陷老刘头。"
豆挑看来已经摆了有好一段时间了,不片刻,满挑的豆干豆花都已售空,少女便收拾碗筷丢回桶里,担着挑子走了。年轻人却仍站在原处没有挪动。
卖铜镜的大叔听几个长舌妇们越说越险恶,想起摊前这个要命的生人,便咳了一声撇了几个眼神。
"李大叔,你怎么了?眼神抽筋?"一个大婶见他神色奇怪,便问道。
李大叔不敢发出声音惊动那个年轻人,便摆出唇型道:"有外人,别乱说!"
旁边的三姑六婆看了几遍才看明白什么意思,齐声怪道:"哪有什么外人?别胡说了。再说,这事都传遍巷道里弄,那周啥啥的郡守就算想抓,又能抓得了这许多人?"
李大叔听得奇怪,回头看时,果真已经没人。只是这几句话的功夫,那个青年人竟已融入往来人流销声匿迹,似乎在他摊前站立远观的片刻时间,只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将近回到城外自己的临时居处时,面上易容的药水已经干了。如此,除非用特殊的药水清洗,否则是不会掉脱的。轮廓虽然不变,但是面色蜡黄中含点青灰,鼻上多了个破坏分割美感的痣,腮边颊后带了点不健康的色斑。
就像上好翡翠若是多了几许瑕疵、少了几分碧赤通透,就会立刻变为凡品;原本引人凝望的面孔如此一加修饰,立刻成了不会让人多加留意的平凡普通。
如此平凡的梅若影眼中却含着欣慰的快意。听完街坊邻里的闲谈,对朱鞣榕的办事效率又有了多一分认识。前日交托老朱传出去的消息如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有办事熟练的老朱坐镇,并不虞会被人看出消息来源,最终也能挽回一父一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还能让那"周啥啥"的郡守对他这个不愿摧眉折腰的临时仵作失去耐心。
绕过几丛或稀或茂的草木,他的小院已经在望。近一年来的时间,他其实常常外出去看别处的产业。呆在这里时间虽然有限,而经过了这许久的经营,山庄在如此偏僻排外的象郡宁城里,也扎入了自己的势力。他要拿到的金焰毒龙丹拿到了,要得到的假身份--宁城仵作也被外人所认可了;如今,离开的时刻已经迫在眉睫了。
果然,当院子的破柴捆扎成的院墙近在眼前时,他看见了洞开的院门,院里平静安宁。视线穿过并不十分宽阔的小院,只见就连主屋的门也是大开,现出屋内黑漆漆的一洞虚无。
仵作雷鸣坐在已经冰冷潮湿的炕上,随他而来的两名兵卫在屋内不大的空地里不耐烦地踱着步子。
两个楚兵所属的队伍早已开拔,可他俩却奉命留下来等待最后一名新兵。也因此根本无法耐得下心,甚至看向雷鸣的目光里也带上了并不掩饰的轻蔑。
即使他们原是柳县驻军,却知道宁城雷家的大名。这个家族世代以仵作为业,据说祖上曾经迎娶过司徒氏的女儿,也算是融入了那个古老望族的血液支脉。在当地也有着一定的声望。
只是因为这个认知,就不能不让他们对眼前这个体格健硕的中年人有这些许的不满了。毕竟看多了那个已经腐朽的古老家族所作的种种荒诞事情,又怎会对与之有关的人有着好感?
更何况,他们此行前来等待屋主,正是因为这个雷鸣引起的。雷鸣自有三子,按年龄与名额来说,这次的征兵至少应当挑选一子应征入伍参战。然而,却是这个人托了关系,专到柳县驻地去说情。上头看在雷家的面上终是点头答应,只是附带着条件--要找一人顶替雷家儿子参军的名额。
雷鸣闭目养神,并不理会那两个士兵投注来的不屑目光,心中自有计较。只待这一次任务之后,就可以退隐于世,避世山林了。
雷氏一族常被误以为凭借那已十分稀薄的司徒氏血统立世。其实不然,祖上所取的司徒家的女子只是个不得宠的女儿。如果她嫁的是哪个名门望族,也许父母姊妹还会不时夸赞她两句。可偏偏嫁的是以仵作为业的雷家,所以自嫁过来后,就成了泼出来的污水一桶,再也没有娘家人问顾。雷氏一族又谈何受到亲家的照顾?
不过,也算得了这点血脉的好处。对于司徒氏与血网黑蝎的纠葛,他知道得算是清楚。可时至今日,却没有一个外人猜到,他本人就是血网黑蝎的一员--潜伏于市井间的暗桩。
说起来,繁衍了数百年的组织早已枝繁叶茂,除了三榜杀手外,还有负责情报信息、后勤补给的暗桩。
应庆幸司徒氏除了监视杀手幼徒服食慢性毒药,只与血网黑蝎的元老层接触,因此便根本不知道暗桩所在的具体位置。三年前的剿杀,大概是认为暗桩们没了血网黑蝎的控制,就不能再发挥作用,也只是针对着榜上的杀手。
可惜的是,司徒氏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们。血网黑蝎不论天榜、地榜、人榜还是暗桩,即使不可能完全相互认识,也是亲如一家的。
如今,受着桎梏控制了数百年的血网黑蝎在原主的一纸剿杀令下销声匿迹,可衍生出来的却是要将那个腐朽姓氏在这一代结束掉的决心。
他很庆幸尚未将此间纠葛告诉三个儿子,毕竟长久的桎梏真的很有希望在这一代结束。到那时,暗桩们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可以毫无限制地行立于世。也许他的孩子们终其一生,都不需要知道这些家族旧事、阴谋血杀。
因此,眼前些许小小轻蔑又算得了什么。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目下,各怀心事的三人正等着小院的主人。
昨日下午他们已经来过一次,却不见那位被传说是"看尸鬼眼"的年轻人。今日本想着大概又要白等一日,不想刚刚是近午的时分,青年便回来了。
梅若影抿着晦暗的唇,面无表情地听着雷鸣继续说道:"......所以,你在军中顶替的就是雷双,到那里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交待完了一应事情,雷鸣便停顿下来,专看对方的反应。就连两名楚兵也都支起了耳朵。
青年沉吟了片刻,说道:"为何偏是我,你看我不顺眼了,所以想把我支走吗?"
饶是已经知道这是作秀,雷鸣还是被青年流露出来那种对亲友失望已极的神情弄得心虚了好一阵。
"......不,是郡守提出的,周大人说道,既然雷双到军中是要负责到军医房里做事,好歹也要一个见血不晕见尸不惊的人。然后就说你是个人才,又能吃苦,就点了你......"
"是吗。那看来,宁城是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青年说着,便转身到墙边一个破烂的壁橱里翻弄。
"若......若影。"平日里豪爽大方的雷鸣这时说话也不自觉地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不是您说我以后就是您的二儿子雷双了么,怎么还叫那个不相干的名字。"
两个兵丁见到青年眼中渐渐流露出属于年青人的不甘和气愤,都知是人之常情,兼且也看不惯雷鸣和几个长官的作风,便都插着手在一旁瞧热闹。
"若影,大叔知道你心里不愉快。不过......"
"雷叔,如果你没事,麻烦你离开成不。‘犬子'还要收拾行装准备上路。"一边说着,一边将几件朴实到简陋的衣装打了个包裹。
雷鸣似见留在此地也讨不了好,便长叹一口气,对那两名兵丁说道:"那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们了,他的身份文印府衙都已经准备齐全,我就先走了。"
直到行出小院,行至一丛草木后,雷鸣才驻足停留,不无感慨地回头观望。
他终于将那青年推上了战场。也许那青年将会做出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却不会牵连到他。因为一切都是计划中的。
想到请那新任郡守定夺替换人选时,对方脱口而出"梅若影"的情景,心中倒是诧异--那和气平凡的青年,在他离开的数日内,就将郡守得罪不轻啊。
他怎知道,正是因为青年日前检验的一具尸首,破坏了新任郡守纳豆干刘闺女为妾的心愿。娇悄动人的如花少女是还未到口就飞掉了的,郡守大人又怎能不气。
然而雷鸣却十分清楚,这个青年身负不能言道的任务。
因为他是被江湖上闻风色变的"万里追魂"(颜承旧在杀手界的代号)交托的。
初识时,青年只是声称略通验尸,便被雷家三兄弟拉着去小试身手。怎知如此普通不起眼的青年却是此道行家。
雷鸣当时兴奋之余,不但拉着他将仵作技艺传授给自己三个儿子,甚至还三番五次秉烛夜谈。心里,早就已经将这个青年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并不清楚青年的来历,也不知道青年与"万里追魂"的关系。可那青年除了常常进山游荡,还想方设法混入军中服役,净是往最为危险的地方跑,怎能让他不担心。"万里追魂"派给青年如此危险的任务,也不觉得担心吗?
身后的两名兵丁无聊地开始闲聊起来了。
梅若影依旧是低头收拾,一言不发。将锅碗瓢盆全都倒扣好,被褥用不穿的衣服包好,蓑衣挂在门边的墙上......最后提起一个不大的行囊包裹,斜挎在肩上,站直、抬头,依旧一言不发。
两名兵丁见他已经收拾好了,有不和自己打招呼,心中也不舒服,便冷冷说道:"走吧。"便带头率先出门
青年跟着走了出去。
最后一名兵丁跨出了门槛,刚要关门,就被青年伸手止住了。
他不解地看向梅若影,只听对方终于说道:"开着门,邻居会知道我走了。被褥什么的供他们自取。"
"你就这么大方?也不留你回来用?"
青年淡淡地答道:"上了战场,还能回得来吗?"
头一名士兵心中有气,便道:"你是军医房的,又不用打打杀杀,还有什么怨言?"
"战场之上,哪里不是一样?一朝兵败,军医房又怎样,又能够逃到哪里去。"
两名士兵心中恻然,也就不再说话。
跟着两名兵丁徒步上路,不知这次要走多久。面前的路在延伸,而对于即将展开的行程,心中的计划图一点一点地展了开来。
虽然时过境迁,但他毕竟也是人,又怎会不怒、不怨。有时明知道是毫无道理的妄想,也偶尔会假设若没有司徒氏的阴谋,他是否会变成如今这样。只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当初。
目的很明确,三年半来直指一个庞大纠杂的家族,那家族的罪恶和腐朽,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容忍。
千百年来,不是没少有人打过颠覆那个家族的主意。只是最终都是输得凄惨。余下的也就是教会势力根植四国的白衣教和以倾东齐之力暗保的青阳宫了。
他也曾与山庄的人分析过,为何无人成功。最后的结论是,大家的方向都错了。司徒氏之所以枝繁叶茂,无法铲除,一是因为曾是前朝王族,又发展了崇拜神王的九阳圣教;二是因为南楚的支持;三是因为司徒氏的生意遍及各地,他们的经济实力,却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就可以消灭得了的。这些足以影响粮价油价的生意面,不单是司徒氏庞大实力的基础,甚至还会对敌人造成挚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