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我奇怪。
"不错,"高远山或许是闻声而来,把我迎进去,道:"徐大人门下的吕大侠前来拜访。"
"哪个吕大侠?"我更加奇怪。
"大人,先不管他是何人,这必定是徐家派来作说客,想要大人为徐大人家三位公子求情才是,大人......"
我抬手阻止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却见小七也立在那门廊边,见我们一行,便奔了过来,道:"大人,我听闻这位吕大侠单名一个光字,当年徐大人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
"你从何处得知?"我问。
"我料想可能有用,而大人也还没回来,于是差人出去打探的,大人......您可要思量好......"
我道:"这是自然。"
让他们三人在门外候着,我一个人踏入门内,见客座上坐着一个髯须大汉,模样倒是跟那武侠中描述得一样,五大三粗,看起来脾气很是不好似的,见我进来,倒是有礼有节地起身作揖:"张大人。"
我回道:"吕大侠,你请坐。"然后对外面道:"上茶。"
他坐下道:"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次前来的目的,你该知道才是。"
我笑。
"这个是自然,徐大人是我恩师,三位公子有难,我自当尽力,只是如今只是预备将他们投入狱中,最后的罪名可是还没定下来,"看着侍女把茶放下,我自饮了一口:"最难的,在于三位公子侵占陆家田产之事是事实,我身为次辅,也不能一手遮天,何况......"
我垂手道:"恩师该知我如今并不得志,高大人处处与我为难。"
他脸色凝重,道:"张大人的难处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大人这几年,徐大人的诞辰您也只是偷偷谴人去恭贺,自然也是想到了这层,只是,徐大人只是担心,三位公子的下场落得如同当年严嵩的三子一般。"
自然怕,怕自己的三个儿子也跟别人的儿子一样小命不保。
我道:"吕大侠先在这里住几日,我要先去探探高大人的口风才是,再尽快商议好做下一步打算。"
那吕光看似有些不甘,只是别无他法,只好抱拳道:"叨扰了。"
我悠然抿一口茶,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去了文渊阁,却撞见高拱一人在那看折子,见我来了,居然淡淡一笑:"早。"
这人吃错药么?
我还是道了声:"早。"
然后在自己的位置落座,他走过来,道:"你看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由谁担任才好?"
掌印太监?这是内官啊,按说他应该早有意见才对,为何问我。
他又笑,"但说无妨,不过作个参考。"
我思量一阵:"冯保如何?"
他挑眉,"缘由?"
"论资历,应该是他。"我慢悠悠道,自然不能说是要卖个人情给他,何况以他东厂的耳目众多,我才不担心他不知道我举荐了他,这是个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何况就凭我一人之立,也未必做的成,但是就偏能让他们两人之间有条裂痕,然后逐渐扩大。
他沉默一会,方道:"我倒是属意陈洪。"
我暗地里皱了皱眉:果然,不过是假意问我意见。于便笑道:"也好,陈洪虽然资历不如冯保,但他对皇上也十分忠心。"
高拱道:"我也是如此认为。"说完又笑道:"你对徐家的案子又怎么看?"
"自然是依法办事,"我道,"只是法外不过人情,还是要为他留下几分薄面才好,毕竟徐大人以前做过首辅。"
高拱道:"我自然知道。"便回到自己那处,继续批阅些奏折。
我不好多说,又有些人进来,我也只得处理自己的事情,没空理会,这一天倒很快挨过了。
回到家中吕光问我情势如何,我答我在尽力,他不说什么,休息去了,我在房中修书一封,叫了小七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
"我这有封书信,你帮我送一下,不过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高拱手下那些多事的门生,阴魂不散得紧。"若让他们知道,就不等于让高拱知道。
"不知道大人要把信送到何处?"他问。
"冯府。"
他沉吟片刻道:"可是太子侍从里最得宠的冯公公?"
我道:"正是。"
他脸色一白:"这可是说,大人要对付高大人了?"
我点头,"你可是不愿意帮我?"
"并非如此。"他道:"大人,小的只愿你马到功成。"
戏人间之二
把事情吩咐下去,费了心神果然觉得劳累。
我叹了口气,准备好要安寝,却听见高远山道:"大人,太子殿下差人来送东西。"
"知道了。"心下狐疑,我走了出去,果然那院子里站了一排人,见我出来,一个太监道:"大人,太子殿下说您把皇上赏的东西搁置在他那了,特地令我送来。"
我让高远山并禅宇接了,笑着道:"公公辛苦。"说着靠过去,把手里的几张银票塞在他手中。
那太监果然满意地一笑:"大人抬举,为殿下办事何来辛苦?"又道:"大人好生歇息才是,小的不敢叨扰。"
说罢领着乌丫丫地一大票人走了,我暗地里呸了一声。
然后又道:"把除了刚才领头那个以外的人都查查清楚,挨个施点小恩小惠。"
高远山应了。
"把热水备好,我要休息了。"
第二日还是提早去了文渊阁,照例还是有个人比我早,见到我来,高拱道:"你这几天来得倒早。"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这几日起得那么早,大约是睡的早了。
于是道:"还是你早些。"
他又走过来,道:"有个事情,还要你来做。"
我奇怪:"何事?"
"徐家三位公子的罪证已经查实,我预备向皇上请奏查抄徐家家产,而三位公子则是先行收人狱中,这个折子,自然得由你来写。"
我大惊:"这个......"
"难道你还写不出来?"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这......
姓高的你真狠的手,明知道我下不了手,却让我在这里做小人,分明是在算计我才对。
"我知道他是你恩师,不过你也该知道,我只是依法办事而已,你身为次辅也该秉公办事才对。"那循循善诱的语气似乎是在指责我不明事理一般。
"这个折子要什么时候递上去?"
"今天之内。"
我拿起桌上的狼毫笔,沾了墨汁,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了笔,不多会,一个墨滴落在纸上,渲染了一团墨渍,他悄然地执住我的手,轻声哄道:"你该知道怎么做。"
我冷笑。
自然知道,把你收集好的证据条条列好,再说些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话来,最后禀明必须严惩,这样拟票下来,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第一笔落了下来,明知道他的动机和图谋,我又能如何?
只好另想他法。
回到府邸的时候我急忙叫了吕光来商议,他的脸色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只是狠狠地咒骂了一回高拱,我趁机把自己撇清,说明自己当时是多么的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
他道:"这可如何是好?"
我仔细一想,别无他法,只好道:"吕大侠,不知道你武功好么?"
"什么?"
晚上小七在屋外拦住我,道:"大人......"
"外头冷,"我道,"里面来说。"
我们进了屋,看着他把门带好,我问:"信可安全送到?"
"我很小心,应当无事,可是,大人,我看见方才吕大侠......"
"他,无妨。"我笑,"明人不做暗事,可是对付高大人,却不得不用点手段,他原不是什么好人,怎么不懂得暗箭伤人的道理?他就算再有本事,也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怎么能不在心中有所顾忌?"
"可是,万一......"
"你可知道这件事情与我们没什么相干?出面的人是吕光,就算是让他知道背后是我居中作梗,证据呢?"我道,"他还对我有所顾忌,我就是在赌而已。"
赌张居正在你心上还有一分重量,或者更多。
小七的目光在烛火里看着十分的明亮,他沉吟着道:"大人,小七愿意一生一世只做你一人的仆役,请大人记得,无论日后如何......"
我笑。
"我知道了。"我道:"可是你要记得,我最需要的是左膀右臂。"
他重重点头,我笑:"去睡吧。"
看着他离开了以后我突然睡意全无,看着备好的热水冒出白雾,很是有些迷惘的感觉。
我摊开手仔细看着,我是谁呢?
身体是一个人的,灵魂又是一个人的。
可是我居然也已经习惯了,每天被人称呼大人,张兄也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还有唯一知道一切的那个小毛孩。
好奇妙的关系,要知道以后会是他 ,将张家逼到绝路,张居正在地下,早该心寒。
历史一直都在朝一个方向发展,我梢有不慎,也许就毁了无数人的将来。
在我身边联结起来的事物和人,他们的命运早就注定,那我又该如何?我在做的事情,是本该由别人去做的,那么我呢?我又怎么证明我存在?
他们的眼睛里看到的还是这个这个皮囊的主人,除了,朱翊钧......
可是他又是将把张家逼上绝路的人。
我到底要如何?
脱下衣服埋进热水里,然后享受水漫过头顶,摒闭呼吸的压迫感,让自己清醒一点,困顿于这巨大的木桶里,想到自己,只会愈发的不知所措。
反正也想不出来,还不如不想。
于是我从桶里爬了出来,用布巾擦干净身上的水渍,换上新的亵衣,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被褥里,安全又温暖。
只有睡眠,才能让我忘却烦恼,虽然只是暂时。
半夜里突然听见响动,我睁开眼看见有人在我屋中,稍微有些惊诧,却听他道:"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此刻前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将大人吩咐我说的话说给高拱那家伙听,他考虑了片刻,只答应不为难三位公子,并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怕充军流放是在所难免......"
原来是吕光。
我只得道,"这亦是无法的事情,他们三人的罪证确凿,想必你也知道先朝严嵩死后的事情,能争取到这个结果,我已经尽力,只希望恩师也能明白。"
我让吕光去告诉高拱,他此时作为极易招致他人话柄,这对他仕途多有不利,再加上我让吕光暗入他府中,自然是有威慑之意,让他知道对方也有方法,大不了一个鱼死网破,聪明如他,很快就得知其中利害关系,要做出选择,也绝非难事。
"那么在下不便多留在此处,就此别过,还望大人恕我今夜唐突。"
我点头,这倒是,于是道:"那我不远送,请代我向恩师问好。"
他走了。
这夜折腾的,我之后躺下去,却是怎么也睡不好。
第二日,我难得没早起,到了文渊阁,人人都在,高拱横过来一眼,面色不善,我赶紧避开,装作没看见。
好不容易挨完,正要乘轿离去,却见冯保在前头道:"张大人,太子陛下请您过去。"他面色倒如常,我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只好下轿跟着他去了,好在没遇上什么人,我正想着如果被别人看见又要拿这个来作文章,他却开口了。
"张大人,司礼监之事我已知晓,多谢张大人有意提携。"
我忙道:"冯公公,这......"
"只可惜我命中犯了小人,真是可叹。"他目光清明,哪有什么惋惜的模样。
我心下高兴,面上却替他惋惜道:"只怪我太......"
他止住话头:"张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呢?要知道,纤贤臣之位,自然是有能者而居之,张大人将来必定步步高升。"
我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道:"那还得靠冯公公多多帮忙。"说罢我们一笑。
这时候朱翊钧的明黄太子服飘进视线里,他看了看我,道:"你做什么笑得那么奸邪?"
戏人间之三
我郁卒,这死小子说什么呢!!真个没教养的孩子,不招人疼。
我便扭地给他行礼,朱翊钧道:"你们今日倒走一处去了。"言语淡淡的,没听出什么口气,只听冯保道:"只是恰好顺路。"竟然隐隐含有辩解之意,朱翊钧淡淡点头道:"你下去。"
冯保从我们身边绕开走了。剩下我和朱翊钧大眼对小眼。
他道:"走吧。"
我细心看路,果然又是去他的偏殿的园子。
一路上睬着并不厚的积雪,沙沙作响,然后小声说着话。
"勾结内官的名声不好听。"他突然道。
"我可没勾结谁。"我指正他的说法。
"在有心人眼里,你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可以引申出无数涵义,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提醒着。
我不语,我自然知道,想以后清朝时候那些文字,大多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么,那些个贤明皇帝不是一样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结党本是官家常事,却要做得隐秘些,尤其是沾到这些皇家的近臣,那名声估计就不怎么好听了,哪怕你是为了做实事,后世那些个成日念叨子曰诗云的酸儒文臣总要踩着你脊梁骨说一句,此乃奸魍之徒,哪配做当世名臣,实在失了风骨。
他又道:"我听说了,父皇肯定是要准高拱的奏,只是你在面上肯定不好过,那高拱也有点本事,借刀杀人做得漂亮。"
我道:"正是,倒显得我是小人。"
"那你预备怎么办?"他问,"要让手下的言官出面散布说,高拱度量狭小,公报私仇么?"
我们渐渐走到了那园子,依旧是靠着假山下的石头休憩。
"不可,前首辅李大人上奏为徐家辩解也无用,如今朝堂上人心大势都向着他,而我根基不厚,"我苦笑,"再者,据我所知,之前进言的言官都被他以各种名目给罢黜迁出京城了,他是当真有些手段。"
拥护我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比不上他。
"父皇倒是一直都很信任他,我也听说,他这次能做到首辅,父皇身边那几个太监也是帮手,看来平日里也没少说他好话。"
我叹气,这可真是为难我了。
"所以,我不反对你冯保‘过从甚密',毕竟你们以后可能有机会合作,只是要机警点。"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把他的脸当作馒头捏:"小鬼,你居然教训我?"
他呵呵一笑,拍掉我的手:"谁叫你看着就笨,我这可是为我这明朝大好江山,高拱虽是人才,可是你难道不觉得,他太过贪图权势?如今看他那样子,比起中兴大明,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对付旁人还更值得他费神些。"
这也是事实,于是我也点头:"真奇怪这二人怎么能做朋友。"
他问:"谁?"
"张居正和高拱啊。"
"他们那哪叫朋友,各取所需罢了。"朱翊钧不屑道。
我一笑:"那也要有点志趣相同的东西,否则怎么能凑到一处去?"
他瞟我一眼,那眼神怪怪的,我没理会,看那梅花开得正好,就道:"这花都开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