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收雨散。他打开门,就看见那个原本以为不可能再出现的少年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前,手里捧着碗刚买来的鸡汤馄饨。
热气一丝一丝,在他和少年之间缭绕飘拂,让他有点看不清楚少年脸上表情,只听到少年低声赔罪,把那碗馄饨塞到他手上。
碗很烫,他瞪着少年红肿的眼睛,还有脸上青紫未褪的指痕,突然心烦意乱,摔掉了碗。
少年愣住了,半天,垂下头。
几滴无色的水珠,掉进脚边的积水塘,荡开几圈涟漪。
当晚,他梦里,竟是少年无声颤抖的双肩。一梦惊醒,经脉气血狂乱,险些走火入魔。他急奔出外,连杀了几个路人,才镇住到处乱窜的真气。
看着倒在脚下的尸体,他目光冰寒--
害他乱了心神,不可原谅。
当少年再次瑟缩着来舍馆时,他已经有了打算,微笑着让少年进了屋。
少年欢喜得忘形,却还不忘为那晚唐突道歉,问他需要什么做赔礼。
他大笑。"我若说想要天靖皇帝的命,你能做到吗?"
少年错愕,随后了然叹气。"做质子确实太委屈,难怪你恨天靖皇帝。"
愚蠢!他暗骂少年,憎恶莫名。
数天后,少年一脸兴奋神秘地跑来告诉他,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再过半个月,就是冷玄的寿辰,我帮你杀了他!"
他欲擒故纵,冷冷道:"要杀他,我自己动手便是,何需你来多事?再说冷玄死了,来个新皇帝,我还是照做质子,有什么分别?"
"所以才要由我来!他死了,母后就可以放心地公开我的身份,助我登基。"少年漂亮的眼睛闪着光。"我已经让母后去找大臣们部署了,半个月后,等我做了天靖的皇帝,你就不用再当质子。"
他在心里嗤笑不语,少年却以为他在担心,大着胆子握起他的手,开心地笑了。"你教我的武功很厉害,我不会有事的。再说,我要是真的出了事,你一定会去救我的,对不对?"
阳光下,少年笑容灿烂无比,他竟怔住。听见少年在问他什么时候生辰,说到时要送个礼物给他。
他的生辰,自从他来到天靖后,便再没人为他庆贺过,几乎连他自己都已忘却。
"冬天啊,我是夏天出生的。等明年,我也要跟你讨礼物......"少年笑得很高兴,根本想不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子雪面前欢笑。
会不会去救他?究竟会不会?......那一夜,公子雪再度梦里入魔,惊醒后,他揽镜自照。
镜中人面色发青,目赤如血。
他发力,捏碎了铜镜--不能再让少年存在。
绝不能!
少年忙着筹划行刺,不再来洛水舍馆找他。
他也没闲着,写好封密信,在天靖皇帝寿辰前一个晚上,把信扔进了冷玄寝宫。
少年从此没有再出现。
这个结果是他早已料到的,他如常起居、练功,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波澜不兴。
他甚至不担忧少年会受不住刑罚,将他招供。因为皇宫侍卫里,有他的眼线,随时可以置个囚犯于死地。
唯一意外的是,天靖皇帝对少年刺客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憎恨,用层出不穷的酷刑折磨少年。他听完眼线的禀报后,也只静了一下,没理会。
已经决意毁灭的东西,不值得他再去浪费心神。
秋意日浓,少年的音容笑貌却从他的脑海里逐渐淡去。
当他以为自己就快彻底忘记时,有人送了一樽晶莹冰雕上门。
"是位小公子几个月前给的图纸,让我们务必做好了今天给您送来。"
工匠们放下冰雕便走了。他站在屋中央,无言看着那两个冰人像,想起,今天是他的生辰。
少年握着他的手,笑容跟那天一样的欢快......
他木然凝望着,等有知觉时,他的手已经摸上了少年的脸。
冰冷彻骨......
用坚硬冰块雕刻出的面容,在他的手里慢慢地融化、消失......
整整一天一夜,他没有动弹,就伫立着看少年一分分、一寸寸化成了无色透明的水,与他融在一起......
天空破晓,他对着满地渐被风干的水迹残影连呕几大口暗红淤血,然后飘然出了舍馆。
他想知道少年的消息,想知道少年是不是还活着,宫中的眼线告诉他,少年几天前就离开了牢笼。但少年自被天靖皇帝下令轮暴,咬舌自尽未遂后,变得很古怪,自称雷海城。
原来,还活着......他无法描叙自己得知少年还在人世时的心情,只是闭起了双眼,凭冬风凛冽,凌迟自己每寸肌肤。
他没有想去寻找少年,因为纵使找到,他也无法再去面对。
只要知道少年活着,他已心满意足。
然而命运仿佛要嘲弄他,在纷乱的黑夜,再一次把少年带到了他面前。
可他一眼之间,已经惊觉,那个不是他认识的少年。
即使容颜、声音如何地相似,少年看他的眼神里,只有陌生。
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少年像完全变了个人,却知道,他与少年,已成陌路人......
尽管如此,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逐着那个"雷海城"......
冰凉的水沿着他掌线蜿蜒流淌,他终于从旧梦里挣扎回神,将目光从冰人像转向身边活生生的少年。
少年正微微挑高了一边眉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发完呆了?啊--"
突来的紧拥让少年眼里划过丝怒气,正想朝公子雪肚子上狠揍一拳,却在望见公子雪眼角隐约一点水光时停顿了动作。
"我的用心,就是要你当上天靖皇帝,因为那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公子雪一字一顿,"也因为你是我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第 108 章
初春早雨飘零,绵软如飞丝,接连数日,将京城笼入烟水氤氲。
枝头嫩芽上,细雨凝结成水滴,无声滑落......
冷玄挺立在被雨水洗得益发青黑的屋檐下,凝视面前朦胧似雾的雨幕。
一切隐隐绰绰,望不透,看不穿......
觉察到鬓发也沾染上些微湿意,冷玄转身走回屋中。虽是白天,下了雨,屋内显得昏黑。他点起案头蜡烛,摊开桌上一个小卷轴。
上面用甲乙丙丁之类组合,写着许多编号,有些周围还圈上了墨笔。
每一个编号,都对应着朝堂班列里一名臣子。谁人可用,谁人不可信,尽藏他胸中。
他掩卷,烛火跳跃,照出他脸上淡淡一缕讥笑--
假死禅位,不代表他就此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原千雪若以为挟三两个人质,扶个傀儡便能在天靖呼风唤雨,号令群臣,不啻痴心妄想。
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
一阵轻微脚步声从院中传来,冷玄抬头,入目那身影,竟是几天没见的雷海城。他并没有太惊讶,来的若是闲杂人,潜伏宅子各处的暗影早已出手。
不过少年苍白委顿的神色依然让他心脏一紧,想必雷海城费了不少力气,才得以从原千雪手中逃脱。
冷玄快步将少年扶进屋内椅子上坐定。"你伤得重不重?原千雪有没有再折磨你?......"他边问,边替少年擦拭脸上雨水。
"......冷玄?"少年似乎对他的举止有些不解,愕然望着他。
"是我失算了......"冷玄的手停在少年脸庞边,对少年深深注视,最后没再说什么,弯下腰,单手将少年圈进胸前--
少年的身躯,被微湿衣衫裹着,在轻颤。
想到那片自雷海城心口剥落的人皮,冷玄实在不敢再想象究竟雷海城还受了什么酷刑,他慢慢收紧了臂弯,紧贴住少年面颊,涩然道:"我以为原千雪不会对你下毒手的。"
所以,他才敢放手让雷海城去夜探太后寝宫。
雷海城总一味逃避,拒绝怀疑原千雪,他却早在听闻澜王兵变后,已经猜到十有八九是西岐在兴风作浪。待将近京城,他暗中调遣的几个暗影为他取到澜王放在约定地点的密函,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
原千雪非但没死,还毫无预兆地现身天靖京城,盘踞了太后寝宫。
启程去风陵前,他要雷海城留给明周的那封信里,除却命明周撤兵,也再三提醒明周和澜王,务必提防西岐,没想到仍被神出鬼没的原千雪趁虚而入。
一个太后,一个明周,正是澜王与他的死穴。r
这一切,他都瞒着雷海城,只因不想跟雷海城再起嫌隙。
也许,只有当雷海城亲眼得见原千雪,才会信服。于是虽知风险,他犹豫思量之后,还是决定不阻止雷海城前往。
他惟独,算错了原千雪对雷海城的情分,结果换来那片人皮......
胸口像被人用力攥住了,呼吸不畅。他闭上眼睛,调整着心情。少年却贴着他耳朵说了几个字。
"什么?"声音太轻,冷玄听不真切,稍微拉开两人面孔间距离,见雷海城嘴角微翘,扬起个没有笑容的弧度,竟带着三分残酷和诡谲。
少年眸底闪过的讥诮,似曾相识......
"我是说,对我下毒手的人不就是你么?"
冷玄错愕万分,尚未明白少年话里用意,少年左手疾探,牢牢扼住他咽喉,右手里一柄短刀已扎进了他胸膛。
刺落的地方,正是当初他在澜王府被雷海城行刺落下的旧伤疤处。
少年笑看他满脸痛楚震惊,执刀的手腕再度往前一送,正欲结果冷玄性命,小腹蓦然间一凉,紧跟着剧痛窜升。他低头--
寒亮枪尖,穿透了衣衫,没入他腹部。
少年大吼一声,飞脚踢开冷玄。
鲜血如线,顺着拔离的枪尖溅洒。他按紧伤口,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瞪视半跪支地的冷玄,想再过去补上几刀,一群男子已然听到他那声大吼,先后飞奔进屋,各出刀剑,围护住冷玄。
"......为什么要杀我?"冷玄在两名暗影的搀扶下艰难直起身。左手紧捂胸口,手指缝里满是血丝,嘶声质问雷海城。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少年面现狠色,还没答话,屋顶上突然有人冷冷地道:"因为你该死。"
声音清冽,不带丝毫情感。随着一声巨响,屋顶破了个大洞。碎瓦尘土携着雨丝纷飞洒落,一人飘然落地,素衣白发,双手悠闲地负在背后,面对如临大敌的众人,这人只是微噙冷笑,眉宇间写满目空一切的骄傲。
"原千雪!"冷玄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人走近雷海城,凌空虚点两指替雷海城封住了伤口血流,而雷海城竟然扶着原千雪的胳膊来稳住身影。
"没想到我会亲自来见你吧?"公子雪将雷海城轻轻推入椅中,丝毫无视众暗影剑拔弩张的模样,缓步朝冷玄走去。
第 109 章
他冷漠的眼眸里,也难得闪烁着猫逗弄耗子般的光芒。
冷玄身形摇摇欲坠,却推开了搀扶他的两个暗影,目光越过身前环伺的众人,望向雷海城,满是痛心、不信......
"原千雪,你究竟对他作了什么手脚,让他来杀我?"
面对冷玄质问,公子雪遽然顿住脚步,审视冷玄,慢慢露出个难以琢磨的笑容。"你对他还真是信任,呵呵。只不过,要叫你失望了--他已经不再是雷海城了。"
冷玄霍然一震,只听公子雪每一字清晰无比,直刺他耳孔。
"我召回了尘烟的魂魄,而雷海城他......"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冷玄本就因失血苍白的脸色惨淡如雪,才冷然道:"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胡说!"冷玄怒急攻心,还想再说什么,却咳出口血。
公子雪轻笑:"他既然能借尸还魂,我自然也能将他的魂魄赶走。这里,原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