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越这时才慢慢回过神一样,看着面前地上趴着的那人。
那人衣衫褴褛自不必说,看样子也极委顿凄惨。
若有什么扎眼之处,就是那一头刺眼的白发。
他似是受了惊一般,向后退了半步。
我冷冷一笑:"任教主不认识了?也难怪,于护法吃了一种难得的好药,不要说是教主了,就是他生身父母来了,恐怕也认不出这个老迈之人是谁。"
刹那芳华。
盛世韶华只弹指。
那一天卫风脸色不太好,说起这种药物。
十分刁毒的奇药。
服下药后的一年中,可以让人容色盛艳,功力大增至数倍。
便象是令花儿早绽,瞬间芳华耀眼。
可是这样便如蜡烛两头经火,虽然耀眼光亮了短短的时间,却让人精血尽竭。
一年的药效过了,便会弹指即老。
于同服这药,应该是来庄之前的事。
等他被关入地牢里面,已经无人关心理会,若不是那天卫风进去,还竟然没有发现此事。
任越慢慢蹲下身,拨开地上那人乱发。
那人缩起身子,象是要拼命把自己藏起来一般。
身边刘怀淡然说:"于护法有什么可害臊的,贵教主亲来迎你,你还不快跟他同走么?"
于同身子抖得更剧,任越竟然捉他不住。
拉着他袖子的时候,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的声音,胡乱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话。
当年庄主的设计,本来已经要任越撑不过三年。而他竟然能挺了过来,于同其实是居功甚巨。庄主还曾经为此诧异过,于同本来是没有那样的心计武功的,或者说,他是到不了那一个地步的。
而公子那天说的话,算是让所有人都打破一个谜团。
没有心思再理会这两个人的事情,我跟刘怀点点头,他自会处置。
五四有些胖圆的身子极迅捷的掠来,看了一眼,道:"公子知道任越来了。"
我点点头:"公子想见他么?"
五四扔下一句话来:"公子说让他们快些走。"
任越抬头看看我和五四,好象不明白我们在说他一样。
五四突然叹一声:"旧教式微,人生起落不定,倒教人感叹。"
我不知道他今日怎么突然深沉起来,只是一笑,不搭话。
五四甩出一个小包儿来:"公子说,若是于同今儿就走,这包药送给他。"
任越没去接,我问:"什么药?"
五四嘿嘿一笑:"公子说了个名儿,我也没记住。说是跟他吃的那药正反过来。吃了这个的话,人恐怕要笨一些蠢一些,但是能活得长久些,能抵原先那个药的药性。不过公子也说,这药是他新做的,还没试过,不知道是不是会吃得死人。"
我也笑,五四把药丢下,我们便一道走。
经过那一道花墙,远远还能看到花间月睛,一灯如豆。
两道相依偎的人影,远看只如一人。 108 一些闲言碎语
闲言一
本来呢,吃过了午饭,睡个午觉,应该是轻松愉快的事情啊。
不过,午睡本来是个名词吧?虽然名词有时可以当成动词来用......
不过那内涵就差得多了。
就算不当成动词来用......单数的午睡,和复数的午睡......
......也常常有很大差别。
睡完午觉......
好累。
我懒懒趴在他怀里,伸长了手想去拿床前几案上的茶杯,就是差一点点够不到,又不想撑起身来去拿。
卫展宁轻轻笑出声来,伸手虚拢,那茶杯象是被无形的线提了起来,缓缓向我移过来。
好在我也看惯了,不过如果在半夜里,猛睁眼看到这么个场面,说不定还会吓一跳。
那水杯轻轻落在我张开的掌中,连涟漪都没泛起一些。
"嗯,你功夫不错。"
我终于喝到水,满足的叹气,不知道怎么着,想起以前一件小事来:"哎,那次武林大会的时候,前一天夜里,你跑去哪里了?第二天刘青风跑来找我的时候,你才回来......"
他只是一笑:"原本是去处理一些琐事,后来,遇到你师傅。"
他的口气很淡,我却在心里犯嘀咕,遇到......刘青风,有这么多话好说么?至于说上一夜?
"胡思乱想什么。"他微嗔着,在我额上弹了一记:"他问我一些事,后来和他打了一场。"
我怔住,马上问:"你伤到哪里没,快让我看看?"
话一出口,他就笑了,我也笑。
真白痴,都这么久的事情了,别说没有伤,就是有伤,也早好了。
真是瞎紧张。
"可是后来他比你早来啊。"我扁扁嘴:"你还去哪里啦?害我自己一个人坐那里闷死,还被刘青风聒噪。"
"还,见到了任越。"
我睁大眼:"他找你做什么啊?"
他拉过夹被把我盖个严实:"刚出了汗,别又着凉。"
"喂,我在问你啦。"我拉着他头发,腻上身去:"他找你做什么啊?找麻烦么?"
卫展宁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按抚我的肩背:"他想把教主之位让给我,不过我没有答应他就是了。"
想不明白......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虽然以前和他相处过,不过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人。"
卫展宁只是笑。
身上没什么力气,我慢慢的沉入梦乡。
终于算是把午睡这个词贯彻到了实处,动词化名词化都实践了......
"小风......"朦胧中听到他的声音。
我半梦半醒,唔了一声。
"你是我的宝贝......不会把你给任何人......"
我懒懒的拱拱,找个舒服的姿势。
沉入梦乡。 闲言二
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在窗前称药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瓣飞花,在风中流浪,落到我面前的药包里面。
细碎的,半卷的瓣。
指尖轻轻拈起来,可以感觉到花瓣的柔软和脆弱。
有些出神。
五四的脑袋在窗前闪出来,细声细气地说:"小公子,要不要茶点?"
我笑:"不用这么害怕,说话怎么象作贼一样。"
他摸摸鼻子:"上次就是口气太大了,把药一下子吹乱了,公子还骂了我半天。"
哦,好象,嘻嘻,是有这么一次。
"不要啦,我不想吃。"把筛净了渣子的药粉加蜂蜜搅和匀了,团成松子那么大的一粒一粒的,平平铺在纸上晾干。
五四就趴在窗前看我弄。
团了几粒,他问:"公子也别太费神,当个消遣就好。"
我一边捏药丸儿,一边说:"我原来也就是想当个消遣,一个人学会样本事,要是老不用,也会忘记的。再说了,我天天也闲着没事做。"
五四好奇的捏起一粒药来:"这个做什么用处?"
"止咳平喘,润喉用。"
他哦了一声:"我能尝尝不?"
我笑:"随便你啦,要是喜欢,这一大碗都给你。"
他把药嚼嚼咽了,咂咂嘴:"倒是香甜,跟糖丸儿似的。不过,公子,你当年毒经药经读得不少,怎么倒是老做些这种家常东西。"
我有些好笑,斜眼看他:"怎么叫家常东西?"
他扳着手指着算:"上个月配了两包擦脸的杏粉,再上个月弄了些治体癣的膏药......上上上个月......"
"行啦。"我挥挥手:"做这些怎么了?"
他一脸的难受样:"公子这么天纵奇才,当年人称玉面毒医的,怎么也应该做些让人不死不活七窍流血四肢俱废的毒药啊!"言下甚是唏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我忍笑忍得难受,终于还是把手里那粒应该圆呼呼的小丸子捏成了一块小饼干的样儿。
"你真是......我笑得两肩直抖:"你说说,我出过门没有?"
他看看我:"这个月,好象还没出过。"
"那上个月呢?"
他又想想:"出去了两趟。"
"再上个月呢?"
他说:"一趟。"
我一拍手:"对啊。照这么看,我如果做了一包一柜子毒药毒粉毒丸毒汤,给谁喝去啊?难道去山下那镇上,给那些老弱妇儒开开心?还是跑进咱庄子的厨房,弄他一大锅五毒烩,请大伙儿尝新?"
五四打个哆嗦,立马儿站直了:"公子说得是,小人刚才乱放狗屁,公子实当是没听见。"
我嗯了一声,继续搓我的小丸子。
五四脚步极轻,跑了。
切,吓得跟什么似的。
我也就是说说。
你以为做毒药,材料这么好找似的。
巧妇下厨也得有米呀。
我要做药也得有毒啊。
卫展宁根本没有弄过有毒的料儿给我,我上哪儿去做毒药去?还不就是家里有什么做什么,做出来的当然也就是家常东西。
嗯,我的川贝蜜糖润喉糖......回来晒干了,先送一瓶儿给后园子里弄花儿的老刘头儿...... 碎语一
在山下小镇上逛街,偶然看到一间书铺子,招牌簇新,心喜,于是迈步进去。
里面一股子油墨和纸张的淡淡香味。
翻了翻看看,书倒不算多。
其实庄里藏书极多,只不过我不爱看。
那些书都......好正统好艰涩好高深哦。
象偶这么一个浅薄之人,那种本子根本看不下去。更不要说前天去翻了卫展宁一大撂棋谱琴谱,看得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书铺的老板本来抄着手儿在一边儿案子上看帐,这会儿凑了上来,殷勤又小声说:"小哥儿想看些什么书?"
那副油滑的,半遮半掩半隐晦的口气,太熟悉啦!
以前去逛盗版碟子一条街,摊主就会用这种口气,向你推销一些......嗯,东西。
我笑起来:"你这里有什么啊?"
老板一看有门儿,立马动作麻利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蓝布包儿,里面包着几本书。我拿起来看了两眼,不是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老板立马肃然起敬:"原来小哥儿是行家,这个可是我班门弄斧了。小哥儿再看看这几本儿。"
跟变魔术似的,又翻出个黄布包,里面也是几本书。
我扫了两眼,也就嗯了一声。
老板两眼放光,说道:"小哥儿等等,我这儿还有新货。"
又掏出一红布包,里面就一本书。
嗯,这还凑和。
我爽爽快快付了钱,把书往怀里一揣。
出门儿不远五四问我:"小公子买了什么书?"
我说:"闲书。"
可是没有说错,本就是闲书嘛。
吃过晚饭,卫展宁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园子里转转,我摇头说今天逛街走够了路了,让他自己去。
等他一走,我马上关门落栓,把灯往床头一移,把那本捂得热乎乎的《龙阳秘史》掏了出来。
"嗯......"这样也行?
"啊......"真是开了眼了。
"咦......"这个不大可能办到吧,要不,改天我也配来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的药?
"哦......"真是,怎一个强字了得!
"小风?"
"别吵啦......我正看书......"我不耐烦的挥挥手。
"看的什么?"
所以说,人一看到好东西就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想说话,自己说没劲就想找个人来说。
我拉着那个跟我搭腔的仁兄,指着那一段精彩描写,口水滔滔:"你看你看,这样也可以的吗?其实从医学角度来说这样是不大可能办到的......除非两个人都天赋异禀......你看这里,哇,好激烈好精彩哦,写得这叫一个细致入微啊......"
"也不一定就办不到。"那人说。
"我看是不行......"我头又埋进书里去。
"要不,试试?"
我信手摇摇:"回来再说,我正看得要紧呢。"
"哪里来的书?"
"山下......"
我一下子住了嘴,为时已晚把书往怀里揣。卫展宁就坐在我身后,伸着头看着我动作,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
"啊,那个......"我慌慌张张,却还故作镇定:"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不早了。"他指指外头的月牙:"都快初更了。"
啊,有这么快吗?我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声来:"我才刚看没几页啊。"
"书哪来的?"
"啊,那个......嗯,就是......这个,我去逛书铺,老板说有新书......买了好多,这......这个是夹带着一起的,我也是刚看......"我垂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给我瞧瞧。"他伸出手来:"刚才只看见两句话。"
我啊了一声,往后缩:"那个,不好看的啦......不是什么好书,不看也罢......"
他笑得温文尔雅:"刚才你不是说,那个图画得荒唐么?"
我点点头,感觉不大妙。
"咱们就试试看,那图到底合理不合理。"
"啊......"我只叫出半声来......
混乱中不知道谁把蜡烛碰翻了,屋里一下子变得昏黑。
那个,结论......
图上那个姿势,还是完全有可能办到的......
只不过,嗯,有点后遗症......
第二天我没起床。 碎语二
马车不知道也坐了多少趟了,总是好好儿的。
今天却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好象要晕车似的那种感觉。
非常不舒服。
我跳下车来,让五四先回去,我要慢慢走一会儿。
因为也就可以看到山庄了,所以五四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可能是因为昨夜下过雨,所以地上的泥还有点湿,渍在鞋帮上。
我走走停停,觉得这里的空气实在新鲜芬芳,带着松柏树的淡淡木香气。
好象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一个人静静地走路了。
其实,除了阴雨天气,会觉得身上发酸没力气,其它时候我都象健康的人一样。
没有什么太过虚弱的地方。
但是卫展宁还是想让我少走一些路。
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来。
我知道我和他......
相爱。
脚踩在湿润的泥地上,有些微的柔软和韧性。
想起今天在茶馆儿,听到一个消息。
魔教的教主失了踪。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他还叫随风,荒村野岭碰到大雨临头,没处躲的时候,他把外衣解下来给我挡在头上。
一切都在时光里变了样。
或者说,只是当时没有看清楚,那温柔后面的真相。
想起那些事,真觉得惆怅旧欢如梦。
转了一个弯,遥遥看到卫展宁站在庄园的大门口,向我微笑。
我向他摇摇手,大步跑了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