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继续议昨天的事,长空,朕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两个方案,第一,派军队驱离,将难民赶回神武关,留给玄武朝自行处理,毕竟他们是黑家子民,帝国无义务照顾,好处是省时省力,坏处是太过冷酷、不近人情,难民对帝国必生怨恨。第二种,给予安置救济,如此一来,先是要寻足够的地方收容他们,二是要派出钱粮衣物,三是难民恐怕会源源不绝的涌入帝国,后续支出的资源将无法估算。」
玄武皇帝年迈昏庸,宠信妾妃,霍姓外戚把持朝政不是一二日的事,这次饥荒爆出民乱,当朝非但没有赈济安抚,反倒肃杀镇压,百万饥民到处流窜,对邻国都已造成困扰。
「唔……」乍看之下,第一种方案似乎对帝国比较有利,高丽、蛮崎、苗域都是这么做的,难民不走的话就杀,可是……「如果选择安置的话,现在的帝国可有法子?」
「臣只能说很艰难,为了让旧白国属地上的人民从战争中复苏,帝国已经拨了大半钱粮,财政拮据,若仅是助二十万人渡过寒冬的话,勉强还行,时间拉长或是人数再多的话,就不是帝国能负荷起的了。」长空有些抱歉的说出现况。
「二十万就二十万,就先照料他们吧。派军队到各关卡上守着,别让难民再入境了。」昊悍迅速做出决断,若采前方案,一句话,千里之外立刻要多数十万具尸体,他总是不忍,只好折衷。
「这事就交给臣办吧!」门外清越之声传来,昊悍一听欣喜,果然是澄远,只见他气爽神清,没了前日的萎糜样,看来已与御昂非和谐。
谁也没提尴尬事,就当无知,只把话题钉在朝政。
「传统做法都是单方面供给,消耗太大,帝国人民一日劳作才有一日食,纵然是遭难,无条件救济也背于公平,更何况还是他国百姓,请陛下派臣前往邗城操办此事,臣自有新处置。」那羞事的后续处理就算陛下不说,昂非也全说了,包括把人叫来威胁一番的事,他实在很感激陛下如此温情周延。
「那好,你就去办吧。」昊悍一口应允,连新处置是什么都没问,足见信赖之深。
三人又针对其他重要大事商议了整天,昊悍留他们用过晚膳,天才刚暗下就都赶了回去。司澄远与尹长空走在内宫墙外,各自脑袋里还都在想政事。
「此行小心,最近边境不很平静,玄武抢无好抢,一些山贼盗匪也随着难民混进关,杀人越货的事频率增高了不少。」尹长空哪是真担心他,纯粹找话题聊罢了。
「昂非也会跟去,我想有事都难。昨日的议事无假缺席,我很抱歉。」陛下和长空都没怪他,但不能据此卸责,本月的薪俸他自去一半。
「没关系。」他有时真觉得澄远厉害,明明跟昂非吵架,情绪既糟且乱,批看的折子不减反增,内容除了用词变粗俗直接、字迹较为凌乱之外,居然也看不出丝毫破绽,虽然是因为没法借酒浇愁,才拿工作麻痹自己,不过也够变态了。
「咱在此分手,代我向昂非问好,希望他下次来我府上时,是“正常的”御昂非。」轿子等在那了,尹长空驻足侃道。
「我会告诉他的。」看来昂非躲去长空家也没过的很好呐,两人半斤八两,还以为就他一人失序呢。
「那我先告辞了。」
「慢走。」
***
出了玄武朝的神武关往北走片刻可到邗爷镇,再五十多里,就是邗城,神武关乃帝国与玄武的往来通行最重要的关口,一向是边防重地,而难民流窜至此,原应遭严格阻拦,但镇守此关的玄武朝边防将军却大开方便之门,甚至鼓励难民逃往帝国,把烫手山芋全扔出去。
司澄远只带两名随行官吏,便来到了邗城,他不想大张旗鼓,命那两名官员先去驿站待着,自己与御昂非徒步亲眼查探实情。
「小远,这情况颇糟。」
邗城外破竹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外挤得都是难民,一眼看去人山人海,男女老幼都有,个个面黄肌瘦、空洞无神,他们过不去邗城以北,遂全集中在这里,二十多万人吃喝拉撒睡都就地解决,没东西吃就啃树皮树根,人死了没地方埋,直接弃置一旁,排泄物、蚊蝇、尸臭味弥漫在整个空气之中,就算爆发瘟疫也不奇怪。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咱回城里计量吧。」
邗城的位置绝佳,正处于交通要冲,往北直通流苏,往南可以进入玄武,只差左通土鲁浑、右接高丽,就能打通整个北方的经济脉络,届时这里将可聚集数不尽的财富,可惜要造这两条道路花费颇钜,帝国一时也拿不出钱来,如今有现成人工,应可节省不少开支。
邗易是邗城第二十一代的城主,其先祖因开国有功受封于此,世代世袭,倒也没出过什么乱子,这次算是最严重的一次了。
「邗城主,先把难民分类,七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幼孩不必劳作,在城西郊盖个能遮风蔽雨的长屋让他们住着,其馀的男人分批编列,以千人为一组登录姓名,我要让他们修路去,另外女人以百人为单位,盖大屋舍集中起来,让城里手艺最好的绣娘、师父去叫她们纺织、刺绣,盯紧点,做出来的成品要往西面销的,品质差的不能要。」
土鲁浑女人外出全身上下都要黑漆漆的包着,不能给外人看见,但在家里,却喜好穿的艳光四射,以讨丈夫欢喜,因此中原地区的精美绣品一直颇受欢迎,越往西去,价格也水涨船高。玄武朝乱事四起,纺织品输出量也大减,而今年初,工部下的商事司官员收受贿赂,以高价从玄武买了一堆无用的棉丝、绣线,还堆在仓库里等着生霉,正是一石二鸟的机会。
「贴出布告,男人修路、女人织布,供吃喝穿住,月给二钱零花,自愿的就做,不愿做又没正当理由的,就都赶走,帝国不开救济院。」
先修往西面的路,顺利的话明年春天就能将第一批绣品卖出去,品质由帝国做保,数量又大,土鲁浑或是楼兰的商人应该都会抢着要的。
「另外加派人手到邗爷镇去,维系当地的治安,那里是帝国前线的门面,我不想听见再有杀人劫掠的事件,难民若闹事,就都当暴民抓起来,绑在石柱上,杀鸡儆猴。」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下官明白了,这就差人去办。」邗易虽不天生聪明,倒也安分守己,有仁人胸怀,司澄远说一事,他当场就记明纸上,深恐遗漏,越听心里越佩服。
「嗯。」澄远满意的交代完事,想着昂非还等他用膳,遂先告一段落,离去。
(64)
不意外的看见满桌热菜外,还多一碗赤黑色的可疑液体,司澄远暗暗叫糟,闻其香、观其色肯定是超级难喝的,可已经进门,不知道现在掉头还来得及来不及。
「小远快来吃饭。」御昂非剑眉星目、一脸欢喜的模样,让他怎么样无法脱逃,只好僵硬坐下。
慢吞吞的夹着菜、慢吞吞的咀嚼、慢吞吞的不时配着水喝,就期待这么多慢吞吞可以蒸发掉那碗可疑液体,可御昂非也恁是有耐心,不催促、也不赶他,慢吞吞的陪他用完膳,再笑容可掬的将它端到自己面前。
「我加了许多蜂蜜、甘草,不会苦的。」一噘起嘴,就知他百般不情愿,小远的嘴可挑了,不好吃的东西是绝不会吞下腹的,但药就是药,再怎么调味也不可能变高鲜鸡汤,御昂非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哄着他喝。
最近生活还算惬意,就这点瑕疵,偏偏是自己答应让他治的,总不好事后小人,做人太容易心软果然很吃亏,澄远第N次在心里后悔,深吸一气,长痛不如短痛,咕噜噜的一口喝下肚,末了还是忍不住作呕。
御昂非笑眯了眼,照惯例奖励他的配合,含进口酒,轻轻的哺进澄远嘴里,浓醇的酒香引人探舌采蜜,酒尽了,情未尽,两人又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你老用这招。」他不是很认真的微嗔,托了这奖赏的福,他至少一天能喝上三口酒,正确来说是一口半,真是让人泄气又难耐的数字。
「因为这招对你最有用,小酒鬼。」宠溺的轻点他鼻头,下方那被润泽后的软唇,飘着甜甜香气,似在发出无言邀请,御昂非忍不住又俯身多吮了几下。
「别亲了,到时苦的还是你自己。」推开他,傻瓜一个,自己解决这么多次了,还没学乖。
「哪里有苦,我还是心想着小远……」蹭着他柔软的面颊,御昂非胆子越来越大了,私密的话题也拿来提。
「再说晚上不让你上床了。」想起上回偶然听见昂非在房里自我抚慰的声音,沙哑的嗓音含着浓浓情欲,喊着“远……远……”的,澄远一阵面红耳赤,急急插断御昂非的话。
「不说了不说了,喏,这是外敷的药油,清晨和睡前抹在那儿。」知小远皮薄,闹过头可是要生气的,御昂非换说正经事。
「喔。」很想说没用的,可瞧他认真,丧气话说不出口。
「你别忙事就忘了,这要持续擦才看得出功效,不能中断,你若没抹,我一嗅就知道,到时候只好在睡梦中帮你抹了。」邗城的事要花上一阵子处理,接下来早出晚归怕是免不了的了,御昂非知他办事的拚劲,预先提醒他。
「知道啦,那我去城里了。」傻男人实在很有唐僧的天分,碎碎念个没完。
***
邗易手脚颇利索,早日才提的事,下午已经出了布告,城外也有衙役在点人头造册,司澄远走进一家茶肆,里头人不多,倒有几个看起来非善类的江湖人坐着,这可奇了,邗城封城已久,这些外人怎么进来的。
「伙计,来壶凉茶。」不动声色。
「马上来。」
江湖人没事般的继续喝茶嗑花生,可他就是知道是冲着自己的,那杀气隐隐流向刀剑,随时准备动手。澄远悠然的浅啜清茶,不放心上。
想杀他的玄武人,够本事的差不多死绝了,这些武功不高不低的,陪他耍第二招都不够格。看来自己的名号已经传回玄武去了,昨日的当朝第一钦犯──司澄远,今日竟是北方帝国的宰相,饶是如此,也没能挡住这些利欲薰心的亡命之徒啊。
江湖人耐不住性,悄悄握起剑柄,澄远微低头,想着又要开杀戒了。
「毛贼子,给小爷站住!」突然一阵嘶吼,内房里窜出个小影子,没长眼的绊了椅子噗跌在地,那些人拔剑正要冲上,却因此惊吓止步,趁人不备的计划全可笑的落了空。
为首大汉气得一抖一抖,怒目瞪着坏事的小子。
「瞪什么,没他你们也杀不成我。」说罢,不罗唆的一人赏一掌子,全给生天去了。
「大、大爷……」追着出来的掌柜吓坏了,店里死了人,还能做生意么。
「尸体清一清,打坏的桌椅值多少钱,管往官衙报就是。」看来待在邗城类似的事还会再发生,要小心别传到昂非耳里,不然他肯定像影子一样贴在自己背后。
掌握识相,知道他可能是官府中人,态度马上转心安,哈腰鞠躬的。
司澄远不耐的把剩馀的茶喝完,正要走,袍子却给什么扯住了。回头,一张乌黑倔强的小脸蛋高高仰望自己,骨瘦如材、肮脏恶臭,但仍遮掩不住眼里顽韧的求生意志。
「……带我走。」小子咬着下唇,闷声竟提出这等要求,让澄远觉得有意思极了。
「放肆,大爷是你能碰的么!你这偷厨房馊水的贼老鼠,看咱把你送上府衙剁去手脚!」掌握挽起衣袖用力拉那小孩,可他将袍子揣着死紧,连牙齿都咬上了,就是不肯放开。
邗城物资缺乏,城主早下了严令,偷盗劫夺,通通都是极刑伺候,小孩子也不例外。
「你姓什么叫什么,几岁,打哪来的?」澄远莫名的对这孩子有股好感,遂意示掌柜松手,蹲下身体,与他平视问道。
「我叫弃儿,意思是没人要的孩子,没有姓氏,过了今年满七岁,跟着老乞丐群从南方来的,我能吃苦干事,什么事情都做。」他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似乎一点也不畏生,他知道如果这个厉害的大爷不收他当小厮,他就完了,他看过其他被剁去手脚的人,没有活着过的。
「南方?走了多久?」摸摸头,司澄远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对他眼。
「七个月又三天。」他先前死抓不放,此时却害羞的缩了起来。
没人摸过他头,头发很脏,有虱子。
「走这么久累吗?」
「不走就会死,我还活着,所以不累。」挺起单薄的胸膛,童稚的言语竟比某些大人还成熟。司澄远眼里闪过一丝赞赏,顿时有了决定。
「我要了你,你就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弃儿这名字太难听,要换一个。」他停下思索片刻,遂道:「你的新名字,就叫“律”,司律,从今以后就是我司澄远的儿子。」
掌握呆了,伙计呆了,茶客人也呆了,此人竟是名满天下的沙相大元帅,他们刚才还打骂的小子,转眼就成了沙相之子,这下梁子结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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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昂非听见脚步声,心下觉得奇怪,天色还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步出中庭迎接,却看小远牵着一个小男孩,低头跟他讲话。
「我回头还有事忙,先交给你了。」匆匆把人塞来,又匆匆走人。御昂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温柔的目送他离去,才把注意力转在小男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