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干掉第十三壶茶时,杜若清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纹,若有所思的垂着眉。我的眼神顺着举起的紫砂壶光美的壶沿在他脸上溜了个来回再划个半圆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想不出他的沉思究竟是因为在考虑我的话还是因为心疼被牛饮的十来壶好茶。
"也就是说,你是舞钺的下一代转世,一个身世悲惨,生不如死的苦命弱女子,因意外身亡。奈何天不容你,地不留你,孤魂野鬼欺辱你,十殿阎罗蔑视你,世间万物唾弃你,你无依无靠漂泊到你的前世--舞钺身边,偏巧舞钺生无依恋,就把记忆身体给了你,自己羽化而去。"
杜若娇憨的语气配上正经到无可挑剔的神情,让我把整整一壶沁珥连着茶叶直接倒进胃里,愣是没品出什么味道来。不是因为他可以在我离奇的长篇大论里准确挑出那么零星几个有用的词儿贯连成离真相不远的句子,而是因为他顺口给我加上那大串我绝对没有说过的诡异形容词,怎么听怎么觉得字字恶毒,诅咒似的透着凄厉。
"......大概就是这样。"比起"是被一个同人女外加耽美狼死神骗来的"这个理由,前世转世比较好解释为何我会存在于舞钺身上。别问我为什么编得出那么蹩脚的瞎话,这已经是我撒谎的极限了。虽然法则里讲得那叫头头是道,但我撒谎的经验少到令人发指--打手打架不需理由,只要任务,最多在找茬开打时喊一嗓子传统名言"你小子没长眼,竟敢踩我!"更何况天生懒,我一般连说这句的机会都不多,直接开打。
"噢,这样啊。"
看着杜若波澜不兴的表情反而是我起了好奇:"你......信了?对我说的那个世界不好奇吗?"
"你已经回不去那里了吧。"
"啊。"r
"我也去不了你说的那里吧。"
"喔。"
"你还小,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其实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不想为了无法触及,对我也毫无影响的地方费神。况且,无论如何,现在的事实是--你已经是舞钺了。"
已经......是舞钺了......
被承认的生命鲜活的在我身上重合。回想起来,突然发现自己不是那前世乖张的五月,也不是那曾经孤冷的舞钺,而是现在这个恣意张扬的"我"--前世的那人也好,曾经的那人也罢,统统有太多放不开,直到这一刻这沉甸甸的生命仿佛才找到真正灵魂与身体的归宿,回到了本性。
在我一生难得几回陷入无限深情的感慨之时,一双手煞风景的拎住薄薄的前襟,然后我云里雾里飞起来,自由落体状态下和床铺作最亲密接触。可悲啊,我现在这身子那叫一个弱,堂堂大男人竟然被小孩子扔来扔去......突然想起来这"小孩子"已经是个大叔级的人了。唉,杜若,我对不起你,又把你当小孩,但那张脸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联系起来。
想着些有的没的,以前时刻警醒的危机反应完全变迟钝,现在的我很善于走神,似乎要把过去该发呆的时间全部补回来。回过神时,杜若已消失于还在晃晃荡荡的门外,留下保持耳朵贴门状态的薜荔以及带着回音的话:"好好休息适应新生星楼不养无用之人要有立刻投入工作的自觉马上给你找琴师开始特训......"
竟然一口气说这么多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怕噎着。
他的意思,我听着,应该是叫我留在星楼休养生息,接着当这个歌子舞钺,还要请琴师恢复我的技艺,让我重出星楼......可以这样理解吧。
既然搞定今后的生计,就要干一件人生大事先!
我对着刚从门边爬起来的薜荔展现出最纯良和蔼的微笑,忽略掉他看到我的笑容后猛搓鸡皮疙瘩的失礼动作:"你们楼主向来这样说风就是雨啊......你刚才都听见了?"
"这是楼主的正常状态......回钺公子,听见一部分。"不避不讳将偷听进行到底还一脸无辜,I服了YOU。
"其实按你的功力,就算不贴在门边也可以听得明明白白啊,就像刚才树后的那人。"伪装成偷听的无害路人甲的确是个可以令人放松警惕的好办法,躲在树后的那人隐身法也算得上成熟,但他们两人竟然散发出这么强的杀气。是因为担心我对杜若不利吗?可惜啊,让这样的杀气暴露于外,隐身不隐身,伪装不伪装都没有意义了。所以说要想试探监视,起码要控制住自己的气息,薜荔和树后的那人都还是真正的孩子,到底不会像杜若小妖那样深不见底。
薜荔一愣,干笑两声,过了一会儿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红扑扑的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敬佩:"你好厉害!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吧。"
呵,奇怪的孩子,对我这么个不知是敌是友的诡异人士展现这样的笑。他倒是真的佩服我,这样的话,要我说他可爱好还是可怕好啊。
"呵呵......"干笑的人换成我。
"?"薜荔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心里琢磨这人怎么了。
"呵......"
"钺公子有事?"
"今天喝太多的茶了,WC啊不,茅房怎么走?"
"出门右拐,过第一个回廊向东几步就是了"
"谢谢,顺便......你能和我同去吗?"
"?"
"其实,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我前世是个女子,所以,能和我同去,顺便......"
"?"
"教我男子如何如厕吗......"我的人生大事啊!
"......可以......"薜荔自我催眠:我刚才没有佩服过这个男人,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俗世云端
书房中,杜若趴在诺大的红木桌上,用笔杆支着脸颊,形成一个深深的漩。
"楼主。"冰器般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从桌前黑衣少年的薄唇里吐出:"圣殊无能,被他发现了。"
"我已经知道了,不碍事。"杜若信手在纸上划拉着,随口似的问到:"圣殊,你相信他说的吗?"
"咱们已经在他身上用了‘真言',可是还没今日从他口里知道的多。"圣殊少有起伏的语气里加了波澜。
"真言",星楼的密宝,足以使人吐露所以秘密,甚至包括自己都不知道的隐藏记忆。那日杜若见了一年未出小屋的舞钺之所以呆住,不是因为舞钺枯槁的外表--舞钺算是他一手带大,无论模样如何憔悴变形他仍认得出,但是那眼眸,虽仍是清淡,却非往日的幽雅寂然,而是蕴纳了天地灵气般神采飞扬。只一眼,杜若便认定此舞钺非彼舞钺,于是在这舞钺昏迷期间对他下了"真言"。
然而这舞钺的精神力极强,除了关于死亡、转生、异界这些只言片语,别的再也问不出什么,倒是"真言"的药效很快就被他溶解掉,仿佛身体早已习惯了这类药品似的。
"我相信他的话,"看见圣殊一脸不以为然,杜若暗自发笑,这个舞钺倒是让他看见自己的淡漠小护卫不少难得出现的表情啊,"当然,除了他说自己前世是弱女子那段。"
圣殊回忆起白天,他隐在树荫中监视舞钺,身体却被舞钺的冰冷目光定住,那视线丝毫不差的锁定他所有的活动路线。舞钺就这样一边和楼主谈笑风声一边用刀般凌厉的视线切割着他的神经和恐惧,直到楼主唤舞钺饮茶,他才趁机逃也似的撤退,背上已是冷汗涟涟。那样的眼神,还说自己是弱女子,骗鬼呢!
"圣殊,圣殊,"杜若好笑的看着平日冷静漠然的小护卫咬牙切齿苦大仇深的模样,把自己刚才的涂鸦递给面容还在扭曲状态的圣殊,"把这个给他们,其他的传到江湖上去。去吧,我已经做好决定,让我一个人静静,想想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解决了人生大事的我,真是通体畅快,一身轻松,神清气爽踱着八字步,和身后一脸郁瘁的薜荔形成完美对比,也不知道谁惹了这小家伙,他一脸受打击的说些什么"没有佩服过这个男人没有佩服过这个男人"的话,碎碎念了一路。
小薜荔处于失神状态,反而成了我走在前面带路。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兜了几圈,我发现这玉宇星楼的后苑不是很大,但茂木修竹,回廊雕栏,恐怕暗合了些五行阵法之类,竟是显得甚为深邃。呵,这曲径通幽,呵,这奇葩异草,呵,这扑蝶的优雅青年,呵......呵?优雅青年?扑蝶的?扑蝶的优雅青年?!
晚风中,斜阳在青年身上勾勒柔和的光芒,浅褐色长衫随风轻扬,长发随性披撒在身后,俊逸的脸上一抹淡定的笑意,眼线微直,拉得眼帘轻垂,仿佛蔽空的云。他整个人似尘世的看客,浮于云之彼端,冷眼旁观。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如此飘渺的青年,竟然右手撑着花栏,整个身子前倾到极点,一只脚勾住石板,另一只脚失重似的扑腾,左手举着一只......巨型扫把,在花圃名贵的娇艳花草上方挥来荡去,妄想扫到那一双翩然起舞的......菜粉蝶......
感受到我讶异的眼神,青年向这边望过来,突然看到什么宝贝似的眼神暴亮,把个巨型扫把草杆似的随手一扔,双脚点在花栏之上,身形一闪,跃了过来。
我目测了青年的落脚点,立刻顿下脚步,偏偏身后的薜荔还处于伤感状态,低着头一股脑向前进。他发觉前面的物体突然停住,下意识向右一闪,跳到我刚刚目测的落脚点上,加上花圃边跃过来的青年,然后,咣......陶醉啊,我测的位置真准。
薜荔和那人摔个满怀,险险滚做一团,他晕晕忽忽的坐起来,揉揉摔碎的屁股,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眼前忽然横起一双漂亮的手臂,把他整个拎起来。薜荔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小孩子样抱,火大的回头刚想发作,却对上一张俊颜,登时小脸一瘪,几乎带着哭腔哀叹起来:"云师......"
那青年仿佛得了什么珍奇的宠物,把薜荔举在半空绕了几个圈,然后整个窝到自己怀里,像是找到丢失多年的爱犬,陶醉的蹭着薜荔带着红晕的脸颊:"小火焰啊,我想死你了!自从你去照看什么鸟舞钺,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个时辰没见面了!"
薜荔已经镇定下来,习以为常的任青年撒娇似的把他摇来摇去:"见鬼了。半个时辰前我端茶时不是刚和云师见过面吗。"
这回换我碎碎念:我竟然说这人如云端看客我竟然说这人如云端看客我竟然......
直到我叫了十遍公子,十遍阁下,十遍先生,十遍老兄,十遍哥们,十遍小子,终于忍不住一脚踏上青年的后背时,他才把双带着云影的长眼停在我身上,一张脸瞬间换上淡然的微笑:"这位公子,叫在下何事。"
我若无其事的收了脚,突然向天空一指:"看!飞碟!"
虽然不知飞碟是个什么东西,青年还是微微分神,我趁机把已经被折腾得两眼冒火的小薜荔及时从他的魔爪里掰下来。薜荔一着地就嗖一下窜到我身后,不管青年哀怨的眼神,只露出一双手左右作着动作:"这位是星楼的琴师云陆申云师,这位是舞钺公子。"然后连手也迅速收到我身后。
"舞钺?"云陆申终于正视我的存在,饶有兴致的围着我绕了几圈,眼神像找到新玩具的顽童,"小圣殊告诉我了,杜若叫我教你琴技,而且刚才,你的声音......"
"声音已经毁了,这是我的新声音。"
"唔,这样啊......"
云陆申似乎还有话要问,薜荔却从我身后探出脑袋,轻轻的唤到:"圣殊。"
回廊拐角转出来一个和薜荔差不多大的黑色短装少年,清冷的面容,过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把一双比黑衣的颜色还要深的墨眸掩在其中,白皙的脸上不见表情,只是微微向薜荔颔首。
圣殊,看他的身形,就是白天隐身在树后的那人吧,果然还是个孩子。
圣殊向我和云陆申躬身,用冰冷的眼神阻止云陆申想冲过去抱他的动作:"晚宴已备好,两位要去前厅用餐吗?"
云陆申委委屈屈的抱怨着圣殊的无情,直到圣殊再次用眼秒杀他:"我在外面用过了。你们去......"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圣殊说出用餐时,那饿到麻木的肚子突然复活,连着胃一起痛得要命。听到他一个"去"字,我就拉起圣殊往前冲,圣殊慌乱之中还不忘一把拽过薜荔,一眨眼工夫,走廊上只剩下云陆申,还有他脚边盘旋而过的落叶......飘悠悠......飘悠悠......
云陆申看着卷起的一路灰尘,哑然失笑。他是舞钺出走后进的玉宇星楼,总听着关于舞钺种种,心底便想着见见那痴情的绝世歌子。他加入星楼的一年半后,舞钺回到星楼,却已经陷于苦情中,置身西苑,再不见人。那一次的匆匆一瞥,舞钺美则美已,却空洞木然如精致木偶。想来打击过度,以失去了心魂。他对已经无趣的东西从不留恋,干干脆脆忘了这人。直到圣殊的通知,他才记起有这么个自己曾经心向往之的人物。
然而,方才那真是舞钺?虽然脸色青暗,眼角唇畔掩不去的灰色,但他一身遮不住的飒然之气,仿佛天地间无可羁绊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