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未曾见过纪远之这样没有任何嘲讽意味的笑,竟然很和善。吃了一惊,张大了嘴,抬头傻看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纪远之拍了拍她的头,和气地说道:"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小丫头,没用的。想谈恋爱,找别的男生去吧,我支持你。"说着转身就走。
夏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沿着小道往外走,心里暗翻了个白眼,真是的,这个就是自班女生意淫了半个学期的男生?果然人不可貌相,说起话来简直比爷爷还老人气。
快走到校门口,纪远之见夏初还跟着,停住转头,道:"还有事么?"
"啊?!"夏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神游过度,竟然跟着纪远之一路走。尴尬,尴尬。夏初红了红脸,看了看就在眼前的校门,随便找了个理由,讷讷道:"呃,呃,我是送送你,啊,对,是送送你。"
纪远之见她这番不知所措乱七八糟的表现,觉得这小姑娘挺可爱,赞叹这无忧无虑的青春。自己人生两世,从未真正遇到过这样单纯,这样莫名让人快乐的人。当年自己身边的人,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心思深沉,把人生看透的人类。自己生存其中,也一直以为苦大愁深,愁思满怀才是人生真相。而如今,重回校园,得遇夏初,她这一会儿又哭又笑的表现无论如何已经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了一道痕,关于快乐的痕。
纪远之想着,笑得更灿烂,道:"谢谢你送我,我要走了,你先回去吧。"说着还向她招招手,做再见状。
夏初眼睛四下乱转,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半天,见纪远之并没有笑话自己的意思,才松口气,快速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再见,怆惶而逃。
纪远之打车前行。虽然被夏初逗笑,心情不错。但想着要面对大哥,不免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大哥要对自己说什么呢?难道对于自己来说,一个简单快乐的人生,真的是不可求的吗?
到了地方,纪远之敛了眉,收了愁思,嘴角带笑,给自己打了打气,上楼敲门。
纪敬之开的门,把纪远之让进来,泡了君山银针,二人对坐,无语。一切都与那天无异。
纪远之被纪敬之盯得有些发毛。那种过份深沉,过份专注的眼神,让自己单薄的灵魂怎么吃得消。喝了一口茶,纪远之侧了侧头,试图离那眼光远点,先开口道:"纪先生,不是有事跟我说?"
"嗯。"纪敬之活了过来。把茶抱在手上,看银针在杯中上上下下地翻飞,慢慢道:"小远,别瞒我了,你怎么会变成元淳的?"
此言一出,如晴空霹雳,直劈得纪远之一片空白,呆坐当场。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知道?!尤其是大哥这样务实的人,怎么可能会猜到这么荒谬的事实?这种事,要是从前,就算发生在他眼前,他都未必肯相信的,更何况这还是没什么头绪的开始。
纪敬之显然是已经预料到纪远之的反应,也并不以为忤,静静地坐着,等着他回神。
纪远之从呆愣状态慢慢缓过劲儿来,慢慢能够思考。可是头脑里思绪万千,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想起。只好跟着纪敬之的思路,问道:"纪先生,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要叫我纪先生!"纪敬之声音低沉,语气却很强硬。皱眉道:"你是我弟弟,不要以为换了个身体就能叫我纪先生了!叫大哥!"
"大哥......"本能地。
纪敬之嘴角勾了勾,算是笑。道:"我本来还不敢相信,你这样的表现,我还能不相信么?小远,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纪远之听到这话才明白大哥刚才那一番话只是在诈自己。低头,有些丧气。自己果然怎么都斗不过大哥。既然认了,纪远之就随了当弟弟的本性,抬起头来,撅着嘴,道:"大哥,你先说。你怎么会怀疑的?"
纪敬之见纪远之这样,带了撒娇一样的表情对自己说话,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润,真的是自己的弟弟!招了招手,低哑着声音道:"来,小远,到哥哥身边来,让哥哥抱抱你。"
又回到从前,小时候一样。过去抱住大哥,自己最亲的人。亲人,亲人,还有什么比亲人更好?纪远之被纪敬之抱得死紧。纪敬之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远,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大哥吗?"
纪远之拍拍纪敬之的背,道:"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谁还记得?大哥,我早忘了。"
纪敬之松开怀抱,看着纪远之,道:"连齐侑你也能忘了?"
纪远之拍着纪敬之的手,停在半空,半天也落不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就算现在还没忘,也总会忘记的。大哥放心。"
"放个P心!"纪敬之有些怒了,使劲拍了纪远之脑袋一掌,道:"你以为我是在跟你争齐侑吗?!你上辈子到死也没明白,这辈子重新活过来,还是不明白,你怎么是这么一个笨蛋?!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笨蛋弟弟?"
纪远之被这一通骂骂得有点蒙,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大哥不是跟我争齐侑,不然的话,也不会到现在齐侑还是一个人。"
"你知道?"纪敬之低下刚才暴喝的声音,怀疑道:"你说说,你知道什么?"
那段尘封往事,说完全不在意,根本不可能。纪远之有些恨大哥这样无情地逼问,上辈子逼自己看清真相,这辈子逼自己回忆,这些个不堪的事实,有什么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吗?
纪远之想了想,道:"其实,我对那些事并不感兴趣了,大哥。我现在只是关心,你是怎么猜到我是小远这么荒谬的事实的?以你的性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 26 章
"因为我想要有奇迹,所以愿意相信奇迹,才会出现奇迹。"纪敬之抚了抚纪远之的头发,道:"这种事不用猜。小远。你真的是一点都没隐藏,一切都摆在眼前,只要我愿意相信。你那个评论集我看两个月,每天看每天看,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你是小远?傻瓜。"
纪远之又是感动又是赧然,想着大哥绝不会想到这种事,所以万事都没有防备,怎么样的自己就过怎么样的生活,大哥能够看透确不是偶然。但大哥愿意为了自己相信这一切,这本身,就是无可置疑的爱。纪远之看看纪敬之越见削瘦越见沧桑的脸,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觉嗓子是堵的,什么话都噎在那里,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纪远之才算渐渐冷静下来。c
"大哥,"纪远之想了想,道:"能不能不要把我是小远的事告诉齐侑?"
"为什么?"纪敬之挑眉。
"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纠缠,算是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大哥,行吗?"纪远之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但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如今却只能这么说。
"朱则安?"
纪敬之不咸不淡地丢出这么一句,倒叫纪远之愣了一下。说着往事,突然冒出安安的名字,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转头想想也明白,大哥这两个月一定把自己查了个通透,知道朱则安,也属寻常。
但......不愿告诉齐侑是因为朱则安吗?纪远之并不敢肯定,只是想到朱则安,想到他明明白白的爱,想到他的委屈,突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颓然靠在椅背上,纪远之抚抚自己的额,低声道:"不知道。"
纪敬之闻言,仔细看了一会儿纪远之。道:"要搬回家来住吗?"
"不要。"纪远之本能地回答。说完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怕有些伤人心,又接着解释道:"关于我是小远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搬回来的话,说不清楚,会出很多麻烦。"
"也好。"纪敬之坐直了,恢复成一家之长的威严状态,道:"小远打算留学的话,跟我说,难得的家里要出个医生,当哥的肯定支持到底的。"看纪远之也跟小时候一样,一见自己这样撑着架子说话,就赶紧坐正一付洗耳恭听的模样,时不时还点点头,还真是可爱,让人怀念。纪敬之忍不住就笑了出来,拍拍他,道:"小远,我真有些嫉妒你,突然年轻这么多,一切都可以重来。"
一切都可以重来吗?这就是老天让自己重生的原因吗?让自己来改变所有的错,放所有人自由?想想朱则安漂亮的脸,热切的眼神,自己重生,是要给他爱情,给他幸福吗?自己真的可以吗?靠在哥哥的肩上,纪远之低声道:"大哥,上辈子我做错太多事,让你操太多心,对不起,我会改过来,做一个真正的好弟弟。"
"傻瓜,我们是最亲的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纪敬之难得感性,表达起来非常别扭。
"大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纪远之犹豫半天,知道说出这话来,大哥定会不高兴的,却不能不说。接着道:"还请大哥......能对朱则安宽容些,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
果然,闻言纪敬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那些过往的一幕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小远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与齐侑亲热。受伤的,吃惊的,无措的眼神,看看齐侑,再看看自己,再看看齐侑,再转过来看看自己,嘴唇抖了又抖却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小远是多么脆弱,多么让人心疼,是自己狠下了心,硬着脸,硬着口气,不以为然地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齐侑当时什么表情?好象永远是一脸冷漠,那时也一样,一个爱他爱了十年的男人,就这样被他抛弃,他也能一脸冷漠。为了他自己的目标,牺牲谁都可以。某种时候看来,齐侑简直是一个圣教士,没有情爱枷锁,没有什么舍不下的爱恨情仇,他的世界如此单纯,只有一个目标,他自己的目标。谁,都是过客。
自己是看出这一点的同时,就在担心,这样冷酷的男人自家的小远又怎么能对付得了?该怎么让小远清醒?十年的苦苦迷恋,却什么都不是,小远他真的会相信吗?自己辛苦设计圈套,他一定是早就看出来的吧,把一切看透,所以才一步一步自愿地钻进圈套来,最后痛的却是自己,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既不会快乐,也不会伤悲,照样一脸冷漠地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行。这样的男人,哪里值得小远为之付出一切了?
可是小远最终还是恨自己的,恨自己抢了他的情人,恨自己让他意识到一切都是假相,亲情是假相,爱情是假相,所有的付出换来的都是假相。其实当时自己并不后悔的,而且还想着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还是会那样做。只是自己忘了,棒喝只是对坚强的人有用,所以自己万万没想到小远会死,会真真切切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自己也恨自己,夜夜无眠地恨自己,恨自己让小远尝尽爱情与亲情的背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家的小远让他受伤,最不可原谅的是,这个让他受伤的人还是自己。
现在好了,小远回来了。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哪怕他还恨自己,只要他回来了,有什么关系?他愿意过怎么样的生活,自己绝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盯着纪远之半晌,叹了口气道:"小远,你放心,你的感情生活,我不会再有任何意见,我早该承认你已成年的事实,是我一直不清醒,对不起。"
纪远之还要张口说什么,却被纪敬之摆手打住。停了一会儿,纪敬之才用有些懒懒的口气道:"你放心,你是小远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齐侑与我......算了,我们现在没什么多的关系,只是有一个合作的项目在做,平时也很少见面的,你放心。"
看着大哥武装起来的淡然的表情,纪远之不禁心中一痛,自己真是个混蛋!第一天的相认,就让大哥伤心。过去抱住大哥的胳膊,道:"大哥,我绝不是怪你,真的。你相信我。关于齐侑......我已经不在意,也不可能再回头,大哥,我不希望与你再有心结,你不要用武装起来的面具对我。我是你弟弟,唯一的弟弟,就象你说的,我们是亲人,最亲的人,我希望能一直亲下去,一直到死地亲下去。"
纪敬之听着也一阵感伤,是自己用错了方法逼死了弟弟,还强求原谅,如今却还要弟弟反过来安慰请求自己。看着纪远之又陌生又熟悉的脸,纪敬之感触良多,叹了口气,道:"好了,这些个对不起之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这种话说得太多,就真的对不起了。朱则安......你尽管去爱,自己把握住自己就好了。"
一番兄弟情深的大戏演下来,纪远之这个集编导演于一身的主角,终于感觉解脱,多年的心结枷锁放下,感情上得到解脱,身体却意外地疲累,晚饭也辞了不吃,打车回家。是的,是家,有朱则安的地方,就是家。
第 27 章
纪远之回到自己的小屋的时候,这间破旧的小屋却意外地让纪远之感觉安心。经过了认亲大会心理上的颠波流离,现在的纪远之极度想见到朱则安那张漂亮的脸。但是纪远之到家的时候,朱则安没在。
纪远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有些焦虑,有些渴望,感觉一撮叫朱则安的火苗一点一点地灼烧着自己的神经,这种感觉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最后全化成了欲望,整张旗鼓,等着朱则安回家。
四点过了,五点过了,六点过了,七点也过了......时光有时候象蜗牛,走得又慢,还要在路上留下难以清除的痕迹。一分一秒地想念他,一分一秒地渴望他,可是他不在,于是再一分一秒地把想念淡下来,一分一秒地开始觉得无谓,为什么要再次为一个人这样失常?没意思。纪远之懒懒地坐在沙发上,有些厌弃自己这样不争气,对齐侑这样,对朱则安还这样,真是无用,一旦动了心,半分也管不住自己。松软了身体,与自己的欲望做斗争,累坏了。
神秘让人迷恋,神秘也让人心伤。朱则安就是后者。有时候朱则安觉得自己了解纪远之的一切,名字,简历,爱好,习惯,甚至身上的痣。有时候朱则安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纪远之,名字虽然有,却只让自己叫他:"喂"。简历虽然明了,却半分也与现在的纪远之搭不上边。爱好与习惯,更让纪远之成谜。他是谁?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自己找不到一点线索,无从追究,可却总是让自己担心,总是让自己午夜梦徊四处寻他,看到他躺在身边,并没有消失,才能握着他的手安心入睡。
幸福也是幸福的,可这幸福象噩梦一样,随时会消失。有多幸福,就有多可怕。朱则安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叹息,患得患失的自己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朱则安到家时,天色已黑,屋里冷清一片,安静到死寂。他没回来?他......朱则安惴惴不安地打开灯,就看到纪远之倒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心中一松,走过去,才发现纪远之睡得很不安稳,皱着眉蜷成一团。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呢,这天这么冷,这样合衣睡着,不着凉才怪。朱则安不忍心吵醒他,上卧室拿了床被子过来盖在他身上。
纪远之被被子盖下来的凉风弄醒。迷迷糊糊地眼睛睁开一条缝,一看是朱则安,又安心倒下,拱了拱,找个舒服的姿式再次睡去,直至被菜香勾引醒来。
咕噜爬起来,却发现合衣睡着,起来以后特别冷。纪远之哆嗦了两下,感觉鼻子突然有些不通气,真想回到被窝里去。抵不住饿,犹豫了两下,挪到了厨房。
看到朱则安一个大男人穿着可笑的维妮熊的围裙在锅台边上转,样子竟然并不滑稽,还有些温馨。纪远之眨眨眼睛,想起了自己一下午的渴望与空等,感情与欲念的反复纠缠,看到这人的同时,就全都安静下来。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吗?自己又一次掉入了感情的深渊。
虽然说过爱,做过爱,但自己其实只是喜欢跟这个人呆在一起,那些个关于爱的甜言蜜语有多少水份自己知道。真的要打心底里承认爱,真有些不情愿。要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又会这样?纪远之想着,心情又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