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他不厌其烦地数次整理清选紧急时刻要带走的行李。自然,收拾金银的时候,不免又想到若有银票便方便多了。洛无极看出他的心思,提醒他:别说是没有银票,就算他们有,也无钱庄兑换现银。
大概收拾下来,极尽简便。包袱里头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少量金银和珠玉饰物。其余贵重物品,洛自醉打算托付给四位国师保管。
洛无极在帮他解忧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进入东之宫探察情况。他从不轻敌,在东之宫外围盘亘了许久,才确定前去的时机。
宴请之日终于到了。
与上回相较,三帝的神色并未有多大变化。洛自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献辰帝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异样。
及回宫时,溪豫帝驾与皇颢卤簿同行了一段路。
与黎唯一同坐轿的洛自醉特地下了轿,放慢脚步,待溪豫帝驾近前,恭身行礼道:"陛下,二皇子殿下近来如何?"
溪豫帝的目光越过他,直射向前方皇颢的背影,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好得很!不必委屈自个儿看人脸色,也不必担心有小人暗算,又有如花美眷相伴!朕还特地赏了他二十名舞姬,给他解闷!"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能使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前头的冰寒气息缓缓地发散开。
溪豫帝笑得愈发畅快了。
洛自醉忆起,后亟琰曾经如此形容他皇兄--平日是旷世明君,沉稳有度,一旦事情关系到爱弟,便如十岁稚儿般无度量。
果然如此。
虽说为了特意刺皇颢的痛处,这些话可能有不实之处。但依这位陛下疼后亟琰之心,也难保他不会真赐下几十名舞姬美妾。
这厢尚是一片愁云惨雾,那厢却是美人笙歌,洛自醉一时也无语。
"他若开心,臣便放心了。"
好不容易哭笑不得地挤出这话,洛自醉心中喟叹不已。后亟琰可得好生权衡界限,以免适得其反。
"多谢栖风君多年照顾他。"
"陛下言重了。殿下待臣更是一片赤诚。"
溪豫帝微微笑道:"他在池阳唯一的得益,便是交了你这样的挚友。"
好厉害的乘胜追击!
"臣也十分珍惜殿下的情谊。惊陛下御驾,十分过意不去,臣恭送陛下。"
"改日得空,栖风君可否前来南之宫?洛四公子才绝天下,朕慕名已久。"
"臣惶恐,定当择日觐见陛下。"
目送溪豫帝驾行远,洛自醉这才回到皇颢辇前,行礼。
御驾早已停下了,皇颢支着额,合上眼,疲惫之态尽显。
洛自醉回到轿中后,黎唯示意侍从继续前行。两人相视良久,静默不语。
当晚,洛自醉和黎唯都陪在帝寝宫内。
皇颢始终沉默,似乎仍未从方才的惊人传闻中摆脱。
洛自醉和黎唯见状,低低地议论起来。
他们所论的都是三十史中的人物,很快便引起皇颢的注意。
二人便十分默契的将几位人物与史实一一道来。皇颢明白他们的苦心,疲态渐消,兴致盎然。
三人讨论着人物得失,每人的观点都十分独到,尤以皇颢从帝王的角度所作的分析最为特别。洛自醉从未听过如此精辟的见解,心中惊叹不已。
直到次日卯时末,天已渐明了,兴致勃勃的君臣三人才觉得有些疲惫。不久后,洛自醉和黎唯便恭身告退。
临出殿时,皇颢忽问道:"这些是栖风君所知的前史么?"
洛自醉转回身行礼。"是,陛下。"
"以史为鉴,得益良多。爱卿可有成书?"
"臣已将初稿赠给拾月君。"
黎唯颔首回道:"回宫之后,臣立刻呈上初稿。"
皇颢望了洛自醉半晌,似是察觉了什么。"那......回宫再阅罢。"
"是。"
待洛自醉睡足四个时辰起身,已是未时末了。
洗漱后,他便来到殿侧的阁子中,一边品茗,一边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出神。此次入住的正是上回住的宫殿,仍是美景如画,僻静悠远。然而,风景虽然相似,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蓦然回首,三岁左右的银发幼童站在他身后,不知已来了多久。
为何模样又小了几岁......
心中虽有疑惑,但洛自醉深知重霂极在乎年龄和外表的不一致,所以并没有问出口。
稚嫩的面孔与深沉的眼神极端不协调,仿佛灵魂入错了身体--他能理解他的不快。
"重霂,何时来的?为何不出声?"
重霂坐下来,一改漠然的神色,轻轻笑道:"你正出神,不好打扰。"
"只是一时发怔罢了。"洛自醉淡淡道,斟了茶,推向访客。
重霂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似乎想看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然而他失望了,今天的洛自醉和以往并无不同,平和内敛,且带着淡淡的疏离感。
他只得直切主题:"方才见洛无极闯东之宫,他疯了么?"
洛自醉捧起茶盏,浅笑应道:"你不信他的能力?"
重霂四眸微动,半晌方道:"献辰已知道他的身份?"
他能猜出,他并不意外。
洛自醉点点头。
"准备何时离开?若还留在这里,处处陷阱危机,防不胜防。"
"这不处处小心了么?"
"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难不成非得愁云遍布,天下皆知才好?"
重霂长叹,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意:"就算如此,你也太过信任洛无极了。你的武艺、灵力都不及他,有个万一便都仗着他了。将命交托给他,惜命如你,竟能放心?"
这算是疑问还是离间呢?"不信他,便谁都不能信了。"洛自醉扬起眉,微微笑着回道。
两人静默了,各自啜着茶,吃着点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良久,洛自醉复又望向窗外:青翠的竹林随风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林子深处,洛无极飞掠而至,如翩鸿般落在窗前。
不自知的,他的笑容深了。
重霂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的神态,倏地起身:"改日再来看四公子。"
洛自醉待要挽留他,洛无极已然出声:"白毛狐狸,谢你方才的一臂之力。"虽是言谢,他的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语中也无半点诚意。
重霂也似并不在乎,头也不回地哼道:"我只是顺手罢了。"声音传出,人已在几步之外,随即如烟雾般消散在半空中。
洛自醉抬起眉,以带着疑问的眼神瞥着洛无极。
洛无极轻巧地跃入窗内,解释道:"了时国师已在东之宫布下防御之阵,方才那狐狸路过,帮我解了一环。"他也从未料到重霂竟会出手相助,而自己竟有不得不向他道谢的时候。
"你们化敌为友应当也不难。"洛自醉中肯地道。既然并非恨到极点,那便有好转的可能。
"绝无可能。"洛自醉很干脆地打破了他的想象。他和重霂能互助也只是基于"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若要交好,双方都觉得难受罢--毕竟,他们都视对方为干扰物,而这"源头"显然并不知情。
洛自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首。
"可有什么消息?"
"为免惊动献辰帝,我只在他寝殿周围探了探,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不单防备无异,就连他带来的贴身护卫也并不多。不过,可能已有不少献辰暗行史隐在暗处了。
洛自醉垂首沉思了一会,再抬首时,满面粲然:"无极,下盘棋如何?"
"你愿意的话,自然奉陪。"洛无极有些意外地回道。
近来很少见他笑或者露出悠闲的神色,仿佛被危险的阴影笼罩了一般。能有此转变,他自然高兴。不过,转变的缘由,却是他更在意的。
次日午时,用过午膳后,洛自醉便应初言、闵衍之约,前去中圣宫。
甫踏入中圣宫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池清荷。各色淡雅的莲怒放,朵朵花如晶莹剔透的水晶,又如温润柔滑的玉,酝酿出满池清香。
分明才三月,这些珍奇之物却违了时令,丝毫不惧春寒。
洛自醉不禁停下了步子。
洛无极也觉得颇有趣,随着他来到池子边,观赏这些奇花。
清骨清肉,果然不凡。洛自醉心中赞叹着。
"无极,可听说过这种荷?"
"不曾听过,野史奇闻中也没有记载。应当是国师们的灵力所致,或是设阵之效。"又或许是天命将变的预兆。洛无极眯了眯眼。不仅仅是洛自醉,每每想到即将到来的出宫日,他也有些紧张不安。不仅怀疑自己能否守护身边的人,也怀疑身边的人能否坚持。
天命......这话还是不让他听见得好。
两人赏着美景奇观,各有所思,不知不觉忘了时辰。
突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洛无极一僵。来人的灵力既陌生又熟悉,绝不可能错认......
感觉到洛无极忽然绷紧身子,洛自醉回首。
就见献辰帝牵着一个有些面熟的七八岁孩子走近。
孩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献辰帝的神色却依然十分冷峻。直到相隔不过数步,他似乎才注意到已经有人在这池边赏景了,望了洛自醉和洛无极一眼,不过,目光并未停留。
"陛下。"洛自醉和洛无极俯身行礼。
"洛四公子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并不若想象中的那般冷漠,只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近在耳旁的低语,又仿佛是隔得很远的交谈,有些模糊,有些诡谲。
"谢陛下。"
"父皇!上回就是这两位救了儿臣。"孩童道。他的性子明显与献辰帝不同,笑容明朗,令旁人如沐春风,心情也不由得愉悦起来。或许,这便是他得自家父皇欢心的缘故罢。
洛自醉终于想起,上回例会之时,这孩子险些跌下湖去,无极救了他,也望见他身上的玉佩,确认了自己的身世。
仔细一看,这位殿下的腰间确实垂着一块无论是做工还是雕饰都几乎与帝悯的遗物相同的青玉佩。
"是么?"献辰帝脸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却显得更冷酷。无意间,他瞥了洛无极一眼,笑意更浓了些。
并非不曾见过厉害人物,眼前这位却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大概觉得他是真正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人,所以才如此警戒罢。
洛自醉抑制不住不断往外涌的寒意。
不能面对此人。他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情绪,看穿人皮肉下的心思,让人无所遁形。
必须快些离开。
"陛下,臣与初言国师有约,失陪了。"
"噢,了时等的人便是四公子么?"献辰帝微微扯高了唇角,眼神中满是兴味。
他的笑容愈发让人不舒服了。仿佛无尽的嘲弄都在此中--生命、权势、财富、欲望......
对于一切的嘲讽,积聚成这位帝皇,这位帝皇的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眉一微笑,这位帝皇的冷漠、兴奋......种种情绪与情感。
洛自醉顿生恐惧:"臣告退了。"言毕,他没有任何停顿地转身,优雅地举步朝初言的奥云殿而去。
洛无极则谨守暗卫的本分,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两人走了不过十几步,便听到轻微的笑声。
"四公子!"
随后,是那遥远而又无比接近的声音。
不详的预感加重,洛自醉紧紧锁着眉,不断安抚着自己躁动的情绪。
他缓缓回首,正对上献辰帝的视线。那双幽深冰冷的眼眸,如猛兽般狂热,又如冰河般冷冽。
"这些年,烦劳四公子了。"
他如此道。
极轻,语气极平常,声色也并不冷漠,甚至还带着几分柔和。
然而,洛自醉却觉得自己已经落进了十八层地狱。
是他。
他都已经知道了。
无极的身世,帝悯的逝去。
然而,他却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不,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他们,这是唯一不会改变的事实。
眼角余光中的洛无极仍然平淡。平淡的神情,平静的眼神,好似在无言地抚慰他。
绷紧的神经不由得稍稍松了些。还有这人在他身边......不是已经再三确认了么?只要有这人在身边,一切危险都不能妨碍他们。即便路途再艰难,他们也能离开。
洛自醉的步伐如初,平静优雅,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沉郁安然。
他没有流露出半分动摇,仿佛不解献辰帝的言下之意,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背后那冷鸷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地紧贴着他。走得愈远,愈无法摆脱。
虽然有信念支撑,恐惧却无法散去--
自从到得这世界以来,他从未感觉到死亡是如此的接近。近得甚至可以闻见隐隐的血腥和腐败气息。
到得奥云殿时,洛自醉已是汗湿重衣。
洛无极注视着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他,心中五味陈杂。他很清楚恋人的惧意,即便是他,也难完全压下那种无以言状的恐怖。他也很明白,这位斩尽血族的舅父有多可怕,尚稚嫩的他,根本不可能与之抗衡。
不能战,亦无希望和,惟有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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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自醉背记,洛无极抄写的三十本书:
二十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唐书》、《新唐书》、《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明史》
其余六本:《清史》、《资治通鉴》、《现代史》、《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世界现代史》
第三十四章 自由之途
就在摆脱那两道恐怖视线的途中,洛自醉和洛无极于无言中达成了共识--离开此地,愈快愈好。
因此,在四位国师见到他们,微微有些惊诧的时候,洛自醉便道出了会如此狼狈的缘由。
得知他们与献辰帝短暂接触,了时瞬间笑容尽失,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与其说是怒意,不如说是悲哀。
"他能斩尽亲族,自然能毫不犹豫地杀掉四公子和无极。毁去流落在外的骨血确实是不成文的惯例,但无极并无夺位之心,他不过是在滥杀无辜罢了。......四公子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他说此话时,望着洛无极,良久,长长一声叹息。
洛无极大约清楚他想要说却不能出口的话,仍是沉默着。
无间望了他们半晌,垂下眸,望着身前的云镜,如吟唱般道:"命运不可变更。他即位时便注定如此,纵是恨,纵是忿,也无济于事。"
初言淡然接道:"大师兄,命运是五分天定、五分自决,陛下心中在想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他已干预池阳内务,并非祥兆。恐怕,查明无极的身世,也只是意外收获而已。"
闵衍回首招呼重霂斟茶,微微笑着将一杯茶递给洛自醉,示意他饮茶压压惊。
洛自醉轻声谢过他。
闵衍又递了杯茶给洛无极。电光石火间,洛无极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带着些神秘和蛊惑的意味。
"云王,当真能舍下皇位么?"
一个个字,仿佛响在耳中,更仿佛直接映在意识中,真实而又虚幻,带着强大的意志和情感。
看身边的洛自醉没有反应,洛无极明白这是传音入密。他与闵衍的力量差得太远,他使用的招数与他和皇戬好不容易习得的传音入密法比较起来,如同天上地下。
"如同初言所说,命运既由天定,也由己求。你的血脉浓厚,有能力一争。"
"......最想要的不是皇位。"
"噢?"闵衍一金一蓝的眸中浮出些许兴味来,"所以你便放弃了么?"
"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考虑。"洛无极抿着药草茶,"国师,了时国师尚不曾言语,您为何要询问我这些?"
闵衍瞄了洛自醉一眼,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