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初言?他不是已经离开了么?
"四公子,这也算是劫数,熬过去,便好了。四公子这世有三劫,此是第一劫,为己劫;第二劫,为友劫;第三劫,却是茫茫之中的未知之数,不知你能否遇到,乃是情劫。"
"过了三劫,四公子得偿所愿,一生无忧也。"
一生孤星的命,何来情劫?他也断然不会再和更多人牵扯上了。多认得一个人,平白多些乱绪,多些纷扰。现在就够了。
昏睡了又醒来,醒来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真正清醒的时候,洛自醉发觉自己已经回到紫阳殿卧房里。睁眼望见的,正是自己熟悉的青色床幔,手指微动,一只汗津津的手覆在他手上。洛自醉斜眸看去,正是满脸欢喜却也满脸疲惫的洛无极。
"你醒了。"洛无极笑道,一双手握紧他的左手。
洛自醉点点头。刚醒来,感觉有些迟钝,现在才感到右上臂和右腿外侧仍有隐隐的疼痛。左腿倒像是接好了,行动也自如了。
两次从长眠里醒来,第一个见到的,都是他。该说果然是命么?
"无极,你去睡罢。"睡久了,声音暗哑无比,喉咙也有些干渴。
洛无极眨眨眼,站起来,转身取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洛自醉喝下,舒服一些,眉也展开了。洛无极便放了杯子,摇摇首:"就在这里睡好了。"说完就合上眼,趴下了。
要真这么睡着了,醒来时浑身骨头都散架了。洛自醉浅浅一笑,道:"若还是不放心,你就一起睡上来。这床也宽。"
洛无极意识已经朦朦胧胧,听得他的话,脱了外袍,便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躺在洛自醉里侧。
很快,洛自醉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听他睡得舒服,又一阵睡意袭来,洛自醉不禁也闭上眼。
再醒过来,身边早没了洛无极的影子。试着动一动,再扫一眼卧房内,却见洛自持倚在榻上,似睡非睡地,眉轻轻皱着,眼下一大片阴影。大约听见他这边的声音,他睁开了眼,仍然一片淡漠。
"二哥。"洛自醉笑笑道。好似许久没见他了,这么望着,颇有几分亲切感。
洛自持坐起来,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微叹道:"终于醒了。前两日,无极说见你醒了,我还以为不过是昏昏沉沉睁了眼。怎样,身子如何?"
"还有些疼。"
"我叫大嫂给你瞧瞧。"
"不忙。二哥,其他人如何?黎二哥没事吧?陛下呢?长公主殿下呢?"
洛自持淡淡挑了挑眉,道:"你还有余裕问他人。放心,都没事。黎二多挨了几箭,不过他向来皮糙肉厚,早便醒了,在家中养伤。"
"若非黎二哥相护,我此刻怕也成了枯骨了。"生死之交......想着想着,有些羡慕呢。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友人,甚至,连友人的亲人,也可不假思索地以命相护。洛自醉心里油然冒出几分敬意。不过,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朋友罢。即便对方有心维护他,他大概也会让人失望。毕竟,他最爱惜的,是命,自己的命。
"你不必心生歉意,我也谢过他了。况且,若那日我在,换成黎五,我也会如此。"
"陛下呢?"
"陛下身子强健,早些日子也醒了,正在养伤。"
"圣上想必很着急。"
"你们被送回京城之后,圣上便无一日不阴沉着脸。到现在还是如此。钟息山庄上下查遍了,都关了死牢,也没查出底细。关键在于,那日惊你马的人,必定是主谋之一,但谁也不曾注意到。"
洛自醉偏首想了想,笑道:"当时我顾着看猎物了,还让黎唯和宁姜帮着寻找,身后哪些人驾马来了,都忘了。"
"多少都不过是那几个人,只是没有证据罢了。"洛自持冷道,眼中闪过一阵杀意,"若让我查出是谁......"
"二哥。"洛自醉失笑。看他那冷冰冰、一付有仇必报的模样,还真觉着背上一阵凉飕飕的。"二哥,我究竟睡了多久?"
洛自持立起来,走近他床边,坐下,眉梢微抬,"三个月。"
"三个月?"这一觉也够长的。
"不错。你无功夫护体,中毒后不久,毒性便遍布全身。若非国师倾力相救,差些就丧了命。"
原来那时初言果真在附近。那当初听见那些言语都是真的了。三劫,己劫、友劫、情劫。友劫,这友,会是谁?黎唯么?只他有可能。但黎唯周边会发生什么事?
"幸而国师当时还在山庄内,不然,你、黎二、皇后陛下的毒,可不知该怎么除去。长公主虽也中了毒,命在旦夕,却仍有药可救。你们中的毒,稀奇古怪,连大嫂一家也不曾见过,急得慌张无比。"
"说起来。"那么,只有第一波箭含稀世剧毒,而后来的箭,都是普通毒物了。并非同批人马所射,所以最后才听见人喊有叛徒。洛自醉扫巡一遍周围,庭院内外似乎都静悄悄的,人呢?"现在问或许迟了些,二哥怎能入紫阳殿?"
"大哥在你受伤那日点将出征了,听闻你伤重,家中无人安抚,乱作一团。爹在朝堂上请求圣上,今圣准了我们洛家自由出入风鸣宫。不过,娘最近身怀有孕,你这模样,实在不能让她见到。因此,这些日子,我、爹、自省、自悟轮流入宫来照料你。"
"娘有身孕了?"这么说,洛家很快就又要添丁加口了?一个母亲能有七个孩子,在这世上果然是奇迹中的奇迹。洛自醉禁不住笑逐颜开:"那大嫂应当好好照料娘才是,我已经无碍了。啊,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洛自持面色柔和不少,道,"我回去便让娘择日入宫来瞧你。"
"若我能出宫便好了,娘现在还是待在家中养身体合适。"孕妇应当注意些,太激动可不是好事。洛自醉想了想,加了句:"二哥只消告诉娘我醒了,身体好得很便可。过阵子,我看能否向皇后陛下请求出宫。"
洛自持淡淡笑着点点头。
方才,好像漏了一个人......"三哥呢?"
"他在面壁思过。"脸上虽还笑着,声音却冷得刺骨。
应该是五月天了罢,怎么倏地觉得好冷。洛自醉笑容一僵,蹙起眉:"二哥,我受伤,三哥当时也意料未及,和他没什么干系。"
"怎么会没干系。见上午没事便松懈下来。若非他离得太远,你怎会受如此重伤?"
怎么全都责怪他了?洛自醉心叹,暗忖不知洛自节如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见他有些担忧,洛自持脸色稍霁,道:"这是他自个儿求的罚,家人不怪他。莫担心,过阵子他便来看你了,如今不过是惭愧内疚。"
惭愧内疚什么?谁也不怪他。洛自醉颔首。
"你若累了,便睡罢。"
"睡了三个月,怎还能睡得着?"倒是他,应当多休息一阵罢。
"合着眼也好。"
"二哥,我在想,当时射箭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箭上都带着极强的灵力,居然能破了陛下的风阵。"
"这些事,暂且别操心。先养好身体再说。"
"我如今只是箭伤有些疼痛,其余倒没什么大碍。"
"那伤口愈合得慢,现在还疼也是意料中的。"
两人正说着,洛无极和常亦玄便进来了。
见洛自醉醒了,两人都高兴得很。洛无极冲过来便抚抚洛自醉的额头,连道:"烧退了,烧退了。"常亦玄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把脉,凝神一会,笑道:"毒都清了,身体好多了,再养一个月便可。"说完便写了药方,给身后的医童去取药。
洛自持看了一会,便道:"我回去了。"
常亦玄嘱咐洛无极煎药须注意的地方后,也道:"二弟,我随你一同回去。四弟,这个月慢慢养好身体,别的先莫管,知道么?"
看洛自醉点头,他才一付小孩便得乖些的满意模样,微微一笑,同洛自持走了出去。
洛自醉看他们消失在卧房外,轻轻笑着望向洛无极。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望着他,眼也不眨半下,似乎怕他就此凭空消失似的。他不禁笑:"你这是怎么了?"
"别死。"洛无极盯着他的脸,忽然道。
"我不会死。"他不愿意死。洛自醉淡淡地笑。
"看着你死,我倒不如自己死了算了。"
"小孩子说混话。童言无忌。"
洛无极急了,眼眶一红,道:"我......我见不得你受伤!我一定要保护你!像黎家伯父那般!"
洛自醉看他仍然惴惴不安,笑笑,伸手去抚他的脑袋。
洛无极避让开,吼道:"别老将我当成孩子!"
洛自醉的手落在半空。许久,他才放下手,轻声道:"你不就是个孩子么。孩子便想孩子该想的事就好了。......变强是好事,你去奋力罢。"
洛无极咬牙不语。
二人沉默了一阵。
"我......当日我,瞧见你从马上跌下,一身是血,脑中都不知该想什么好。娘走了,爹走了,你又走了,我......我......"
"看你示意说没事,心中稍稍放下些,没想到又有人来刺杀。"
"我果然还是个孩子,都吓傻了。"
"我明明也能使水,也能使火,也能使风,也能使电,为何都不能护着你们?只能傻傻地骑着马僵在一旁,手脚都不能动,一点也不能动!"
"我拼命对自己说,要动,要去救你。就算只能挡箭也好,也要去救你!可是动不了!它们就是不听我的话!"
眼泪流下来,洛无极瞪着眼睛倔强地擦掉,死死地盯住洛自醉的脸:"动不了!我怎么这么没用!直到三伯父气势汹汹赶上来,我才能下马,过去看你的伤势。"
洛自醉想起当日,那半拖半抱着他、让他离开危险中心的人--"无极,是你救了我罢,把我抱到一旁。"
"我只能做这些。只能把你们都抱到一旁避着,只能去吸你的毒血,但却怎么吸也吸不尽。黑的,都是黑的血!"
洛自醉一笑:"你已经尽力了。若是别的孩子--你想想二皇子、三皇子和小公主,他们更是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你保护了我们。"
洛无极听得,沉默了一会。
洛自醉笑望着他,又伸手抚抚他的脑袋。这回,他没有避开。
安静了半晌,忽然,他站起来道:"我去煎药了。"
洛自醉目送他离开,回神见唐三恭敬地侍立在卧房门边。
"唐三。"
"公子醒了。"
"这些日子,想必你也辛苦了。"
"公子醒了,小人欣慰无比,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唐三斟了一杯水,递给他。
洛自醉接过,喝了一口:"当日......究竟如何?"
"小人听有禁卫军回报,公子落马受伤,便同常太医赶到猎场。哪知那边三公子、拾月君和涧雨君正与刺客对战,形势危急。小人便同常太医四下搜寻公子。在草丛里找到了无极,也找到公子、黎将军、陛下和长公主。送得四位回别院,常太医只能解长公主的毒,对陛下、公子和黎将军的伤势束手无策。幸得国师来到,经他精心救治,保住了三位的性命。不多时,刺客也都消灭殆尽,没有抓住活的,三公子、拾月君、涧雨君便回到别院。接着,三公子锁了钟息山庄所有奴仆,清点了禁卫军,小心护送你们回了京城。回京后,圣上震怒,将钟息山庄上下百余人关入死牢,将当日所有生还禁卫军禁闭盘查。但直到如今,事情底细还未弄清楚。"
三哥即时判断十分理智。若非如此,便可能教内应逃了。不过,也可能钟息山庄并没外人,是禁卫军那边出了事,私下放了刺客入猎场。没想到黎巡精挑细选的人中也有不少叛徒。洛自醉沉吟了一番,想起来,又问:"我当日束好的画,给无极了么?"
"公子回京城后,小人才想起来,便给了他。他看了,气得撕了画。不过,后来又央小人帮他一同粘好了。"
撕了?他不是满喜欢老虎么?见了粗略几笔画下的虎都欢喜得不行,他细细描了一晚上的,倒是不喜欢?还是说,联想到当日落马之事了?
若当真把他一番好意都撕了,往后他可再不会这么好心了。
唐三见他神色好了不少,笑道:"公子,可要用膳?"
"饿了,也好。"
"常太医说,公子想吃什么便可用什么,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补补也是应当的。"
"你掂量着吧。"
"是。"
洛自醉吃了些东西,喝了药,没多久便又困了,睡着了。
再醒来,黎唯和宁姜、周越、简思颐一同来看他,大约说了几句。他也不想多谈,便借口累了,又合眼睡着。
这么拖了一个月,终于能够像往常一样四处走动,作息也几乎恢复了。不过,皇后恩典,仍然可免去五日问候之行。
洛自醉算了算,他也有四个多月未曾出过紫阳殿。这么悠闲自在,反而觉得有些不安。
他还道悠闲自在,麻烦事情便立刻找上了门。
却说这日已是炎炎六月下旬了,一早起来,便觉得太阳会有些毒。
卯时练武射箭,辰时读书习字,不一会,洛自醉已是一身的汗,粘腻腻的,难受得很。
唤人准备温水沐浴,转头不见了洛无极。问起来,才知道他早和元儿去常亦玄那边取药了。
最近洛无极苦练武艺、发奋读书,洛自醉也很安心。心想他许久没出去一趟,去久了也不妨事,于是便优哉游哉和古儿、田儿一起备水。
大热天,不必烧水,只消一早将几桶水放在日头底下暴晒至下午即可。试试水已有些微温了,热天也不必怕着凉,洛自醉便唤他们将水抬进去。
正忙着,抬头就见元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跑还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公子!"
洛自醉见他就一个人,不见了洛无极的踪影,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忙问:"何事?"
"公子!无极,无极......无极和太子殿下打起来了!"
这可是晴天霹雳!!
洛自醉嘴角抽搐,手里捧的铜盆跌在地上,溅了一身水。
他现在才想起,太子殿下被迫关在宫里念书四个月,如今也恰恰到了解禁时。猎狩这事情,牵连颇大,想必他也不安得很,正愁着无人让他发泄,无极刚好撞上火山口。
赶紧换了身外袍,跟着元儿往外走:"到底怎么回事?"
元儿急得快哭出来:"小人同无极正从御医馆回来,越过宣麟宫,就遇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看见无极便火了,无极同小人避不过,只得给太子殿下磕头。但太子殿下还不解气,拉起无极便打,无极......无极就还手了。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小人和太子殿下的随侍拉也拉不开。"
"那随侍去唤人了么?"还带着随侍!糟了!
"小人拦着说我去叫公子,那些人就没有动,现在不知如何了。"
"做得好。"如果叫来贵妃或别人,岂不是难以收拾!
最麻烦的是--宣麟宫!哪里不好打!偏在宣麟宫附近!要是遇到皇帝或皇后!洛无极就不是受罚能完事的!
匆匆赶了过去,远远就见两人打得如火如荼、不分上下。
太子的随侍泪汪汪地缩在一旁,想是已经吓坏了。
洛自醉赶到,气也不喘一口,便喊道:"住手!"
但那两人只在间隙里都看了他一眼,便又挥拳踢腿。
洛自醉看两人脸上都伤痕累累,身上还不知打破了多少处,急了,上前要拉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