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师父的身分后,也唯有在床上和这样的时候,才会让他有几分正面对着“他的男孩”的感觉。只是回想起先前情事中从师父口中逼出来的答案和承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定的——以及彼此间一次疯狂过一次的情事……若不是师父,又怎会包容他到这种地步?而他自己,若不是面对师父,也不会总是这样发自身心地渴望着对方、却又总免不了几分患得患失吧?
毕竟……四百馀年的绝望和当年双手染满师父鲜血的记忆太过深刻,让他即便清楚那个本以为永远失去的人已然真真切切地活了过来、彼此也在解开重重误解后再一次成为了对方重逾性命的存在,心底却仍对这个过于美好的现实存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他很怕,怕师父的重生和彼此的相守相伴最终都只是幻梦一场,而他也依然只能独自待在法师塔里,呕心泣血地一次次承受着法术的反噬,却比起身体的疼痛、永远是无法唤回对方的绝望更胜一筹。
如果在经历这么样美好的一切之后,才知道一切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梦境……瑟雷尔想,这一次他一定会疯掉,再也没可能由失败中振作。
望着身前柔顺地任由他搂抱着擦拭身体的金发少年,裴督之主环抱着对方的臂膀微紧,而终忍不住向前将头埋进对方颈间,不带丝毫情欲意味地开口低声道:
“师父……和我誓约好吗?”
“嗯……?”
“彼此誓约……用灵魂交融绑定、彻底束缚住双方的那一种……这样一来,就算分隔两地,我也能从灵魂感受到师父的存在、师父的心情……”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下,却没敢让怀里有着无尽寿命的少年有开口的机会,深吸了口气后解释着又道: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曲折是因为误会而起;有了灵魂誓约之后,彼此心意相通,自然也能避免类似的情况再度发生……”
“……灵魂誓约,你是说『那个』灵魂誓约?”
在努泰尔大陆上,牵扯到灵魂的誓约不少——阿德里安曾要求苏萨使用的就是其中一种——但真正定名为“灵魂誓约”的,却只有从上古诸神尚未殒落的年代就延续下来的那一种。
那是绑定灵魂、甚至足以刻进神核的强大誓约,不论誓约的条件或效果都极其严苛,不仅要求誓约双方必须有向对方完全敞开灵魂亦无惧的绝对信任,还要求彼此都是对方心上最为重视的对象,就连“自己”都必须放在第二位……只有全然相信、接纳并在乎着对方,并且通过了相应法则的检定,这个誓约才有可能成立;成立之后,两人的灵魂就会建立极为强烈的链结,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情感、也能透过心灵彼此沟通。这是整个努泰尔大陆所存在的时空最为强大的束缚,但如果一方检定失败或后来背叛了誓约,他的下场便是整个灵魂彻底灰飞烟灭,再也不复存在。
所以听到瑟雷尔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时,即便彼此早已心意相通,阿德里安却仍有了一瞬间的错愕和惊诧……确认的目光因而投向了身后的男人,而在瞧见对方似有些委屈的颔首后轻轻一叹,反过身将徒弟轻轻回拥了住。
“那就誓约吧……既然你希望的话。”
顿了顿,“这么一来,你也能够多少体会到我已经领悟过的那些,朝突破的道路更进一步。”
“……这么说来,如果当年西法追求师父的话,现在就没那些问题了?”
“你觉得他通得过法则检定吗?”
因徒弟的神来之语而为之失笑,阿德里安淡淡反问了句,凝向黑发男人的眸间却已溢满了温柔:“况且……你不是说过我们的相遇和纠缠都是命中注定吗?既然你是为了遇见我而来到这个世界,那我之前数百年的孤身,何尝不是为了等待与你相逢?”
“……我一直以为这种甜言蜜语是自己的专利……”
“但你是我的徒弟。”
阿德里安虽然不懂什么叫“专利”,却并不妨碍他理解徒弟的意思。当下难得有些俏皮地这么回了句,随即轻轻低首,顺着彼此的身高差将头枕上了对方光裸的胸膛。
“瑟雷尔·克兰西,在构筑此世的法则见证之下,以灵魂为质、也以灵魂为据,你是否愿意与我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兰西相互誓约,灵魂交融,不论生死抑或时空都无法分隔你我、阻隔链结?”
“我愿意。”
而回应的,是裴督之主低头望向怀中爱人时温柔满溢的目光,和脱口的一句简短却无比庄严的应诺。
下一刻,便随着这声应诺,一道耀眼的光华骤然于紧紧拥着的二人身周爆开。猝不及防的瑟雷尔只觉眼前蓦然一白、灵魂一“震”,包含感知在内、所有能感受到周遭一切的知觉感官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奇异“虚无感”……突如其来的变化与再不能感觉到心爱之人的境况让裴督之主一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却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尝试着“唤”了声:
“师父……?”
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感受到、更遑论控制的此刻,所谓“呼唤”指的自然不是张口以喉咙发出声音的行为,而是自灵魂传递出的强烈意念……只是他呼唤师父的念头虽然无比强烈,却始终没能得着半点回应——事实上,他连自己的意念能否真正传递出去都无法确认;可一旦“停下”,那种知觉消失所带来的虚无空茫感便不断蜂拥侵袭而来,对“时间”的感觉更是变得无比漫长。彷佛连自我意识都要消失的空茫与不安让此刻的裴督之主只能在极动与极静之间作抉择,不是继续锲而不舍地发出那不知能否传出去的“呼唤”,就是彻底沉淀神思断绝情绪,靠着持守内心隔绝一切可能动摇他灵魂的干扰。
而对瑟雷尔来说,这个决断并不难下。
——因为在遇到小阿德里安之前的四百零四年里,他每一个不需面临生死威胁的时刻,都是这么样度过的。
师父。
师父。
师父。
就像曾经那些只能独自躲在法师塔中泣血哀啼的日子一样,他全心全灵、一遍又一遍呼唤着这个在努泰尔大陆上独一无二的称呼,思念的情绪依旧,带着的却已不再是交错着痛悔的绝望,而是刻骨铭心的爱恋。从穿越时空之后的相遇、享尽了对方关爱疼宠的成长,再到那一年“新婚”之夜的惊变,和跨越了四百年的重逢……无数或者美好或者疼痛的记忆片段不断闪现,最终化作的,是渴望为对方献上一切、却也同样渴望着能完全占有对方的,这样执着而疯狂的情思。
不期然间,瑟雷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努泰尔大陆上,签订与灵魂相关的契约或誓约,能使用的名字只有两种。
第一种是“真名”,代表的是存在的本质,通常只有初代龙族、元素精灵、高阶魔兽和如今已经湮灭的神只才会使用,因为他们起源于虚无,力量就是他们存在的本质,意识也深受其影响。
第二种则被称之为“法名”,代表的是对自我身分的认同。例如艾提安·苏萨,他出生之后所被赋予的名字是“艾提安·莫瑞尔”,后来最常被称呼的则是“菲尼克斯”;但对现在的他而言,唯一认可的名字就是“艾提安·苏萨”;当这个名字正式成了他的法名,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的阴影。
法名会有所改变,但在规则的监管下,那些牵扯到灵魂的契约,自然不是法名改了就可以不做数的——这样的情况通常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契约仍然生效,但立约的另一方可以感觉到法名的改变;另一种则是新法名所代表的身分认知与契约内容互相冲突,直接判定法名改变的那一方违背誓约……也正是因为这种真实性与严格的判定,牵扯到灵魂的契约或誓约在努泰尔大陆上大多只用在收伏魔宠之类的场合使用,只有极少数的状况才会用来与人订约。
师父现在的法名是“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兰西”,代表师父同时认可了两世的身分,也认可了自身传承的血缘——虽然瑟雷尔认为所谓的“血缘”只包括了艾琳和雷昂——而裴督之主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所认可的名字,居然只有单单的“瑟雷尔·克兰西”。
明明前世的一切仍然在潜意识里影响他的性情与作为,他也时不时会将两世的知识相互参考……但他发自灵魂所认可、也被法则所接受——虽然不晓得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瑟雷尔可以肯定,他和师父之间的灵魂誓约已经通过法则的认可成功订立了——的名,却只有师父给予他的那一个。
这样的认知,既让他诧异、而又感到甜蜜。
他和师父之间虽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可就连他原先生活的时空都有类似“养育之恩大如天”的说法,更何况他来到这片大陆后,包含名字在内、所有存在和得以立身处世的一切都是师父所给予的?彷佛连灵魂都镂刻着对方名字的幸福感让他一时甚至忘记了自己所置身的困境,满心只盼望着能够“见”到那个给予了他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人,能够向对方好好倾诉自己的情感,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尝试着让自己的法名变为“瑟雷尔·阿德里安·柯林斯·法瑞恩·克兰西”。
毕竟,即使在这个时空,也是有承袭父亲之名的风俗的——而对现在的裴督之主而言,彼此间亲如父子的关系早已不再是他内心接受对方的阻碍,而是让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更加独一无二的纽带。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要是他和师父之间,也能真的骨血相连该有多好?只是考虑到师父两世为人彻底换了个身体的事实,这样的关系还是没有灵魂交融来得紧密,所以他也就只是想想而已,然后终于在今日找到机会提出了那个其实从科立耶暗示他以来就已在心头徘徊许久的念头。
——这一刻,瑟雷尔从“异变”发生以来躁动了许久的心绪,终于风平浪静。
并不是说他决定收束心神改而选择“极静”,什么也不再想,只专心持守这一点清明……他只是将满心的思念与呼唤由原先汹涌却难以持久的急切转为细水长流的深挚,将每一“声”呼唤都承载上满满的爱意与怀念,像是将无上的美味放在口中咀嚼那般反覆品味、细尝着,就连单纯“想”着对方,都是无上的幸福……
直到一股作用于灵魂之上的诡异吸力,骤然将他“惊醒”为止。
这股力量太过强大也太过突然,以至于瑟雷尔才刚有所警觉、而连反抗的念头都来不及升起,整个“人”便已不受控制地被拉扯了过去——好在他已届传奇层次、又经过无数血战千锤百链出的灵魂并未对此发出警戒,向来习于主导、掌控的裴督之主便也强行压抑下自身反抗的本能,任由那股力量将他带往了这一片虚无当中的未知之处。
这段“路途”并不长;事实上,黑发传奇甚至还没在意念里将师父的名字重复上三十遍,那股诡异的吸力便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陡然如电影般在他“眼前”上演的连串影像。
最起始的画面,是一个婴孩的降生。
就像所有的人类婴儿一样,刚出生的婴孩红彤彤、皱巴巴的,一点也谈不上可爱。可当婴孩被洗净了身体、有些惺忪地在像是母亲的女性怀里半睁开眼睛时,那双银色的瞳眸,却让本来还在思索眼前的画面究竟意味着什么的裴督之主至此再也移不开眼。
他看着那个有着一双银眸的婴儿从原先猴子一般皱巴巴的模样一点一点长开成粉嫩可人的幼童;看着那个相貌清秀、金发银眼的小豆丁在富足的商人之家平静安稳地成长,然后逐渐崭露他在魔法上的天赋,六岁就进入了洛瑞安邦立大学的附属初等学院学习。
“他”从小就是个温和文静的孩子,最喜欢做的就是一个人抱着本厚厚的书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于午后灿暖的阳光下徜徉在知识的汪洋之中……如果看的是魔法类的书籍,偶尔还可看到“他”那短短嫩嫩的小手指不时轻点晃动,带起身周一波波元素的涟漪和舞动;就算“他”突破等阶的速度只能算中等偏上,可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无法否认这个孩子拥有足称魔法宠儿的灵性;而“他”对魔法的理解跟钻研,也绝对远远胜过了同龄。
进入中等学院时,昔年软嫩的小豆丁已经成长为清秀可人的小少年,相貌虽没有千年后“法瑞恩的金丝雀”那般精致,却也是一看就让人觉得舒心的顺眼。“他”依旧文静,依旧喜欢阅读,却有更多课外的时间被他花在了钻研魔法上,将曾经只被视为辅助法术的空间魔法翻来覆去的琢磨,玩出了许许多多的花样。瑟雷尔看到了复式空间封锁的雏形、看到了在失败的空间压缩下爆裂的气球、也看到了掌控到极精确程度的空间裂缝被这个小少年当成小刀或穿孔器使用……那些日后在整个大陆上被视为划时代创新的术法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在金发少年闲暇时的思索摆弄中成形,而“他”周遭的师长和同学,却都对此浑然无觉。
之后,少年顺利得到了洛瑞安邦立大学魔武学院的入学许可,却在此时遭遇了他自出生以来最重大的打击——“他”的父亲在前往塞姆尔帝国洽谈一笔大生意的途中遭遇兽人劫杀身亡,身上携带的货款也尽数被夺走,随之而来的内斗与流动资金的不足给当时位列凯莫奇三大势力之一的克兰西商会带来了极为惨重的打击,即便少年的母亲已竭力挽回,却也只是勉强度过了眼前的危机,更阻止不了那些曾经倚重的商会元老们意图使商会分崩离析图利自己的野心。等被瞒了许久的少年终于得讯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经因心力消耗过大而缠绵病榻,只交代他几句话就过世了;而自从被发掘了魔法天赋就再不曾接触商会事宜的少年,也不得不在失去了至亲之后接手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祖业。
但这个理智稳重的孩子却没有一头热血地抛弃学业就此栽进商会当中。
——因为“他”很清楚:努泰尔大陆上的所有权力和规则,都必须有力量作为基础才有可能运用或制定。比起盲目投进他一窍不通的商业当中,将已经掌握的力量琢磨成利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所以他求助了洛瑞安的师长作保,将克兰西商会底下他能处理的产业一项项用合适的价格变卖,只留下了他从小生长的祖宅,并将所获得的钜款分成四份,一份充作他未来的研究资金封存、一份捐给学校、一份放入父亲生前曾经看好的产业入股投资,最后一份却是放到了佣兵之城伊洛瓦底作为悬赏,通缉那些杀害了他父亲的兽人。他承诺不会讨回被兽人抢走的失款,却在外界因此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骚乱中躲回了洛瑞安,用一如既往的低调度过了这段强忍哀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