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他怯弱、害怕、畏惧,不敢光明正大地面对世人。
他没有季楠那般胆大,所以什么时候都过得小心。
但是今天,他要将所有的畏惧都消除。
他要……把自己的内心告诉父母,哪怕他们不接受、从此跟他一刀两断,他也认了。
回到家的时候,柳宗明恰好同夫人收拾妥当,准备出去走一遭,见到离家多日的儿子归来,不由满心欢喜,放弃了外出的念头,爱子心切的柳夫人对他又是抱又是亲的,宠溺非凡。
柳希然看着父母两人凝望自己的目光,不由心里钝痛,一股酸涩之意涌来,更加觉得自己的作法残忍了些。
柳夫人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有见到自己儿子了,握着他的手问东问西,关切之意尽显。
他虽不是柳氏夫妇的亲生儿子,可是三人的关系却远远超过了嫡亲血缘,夫妻二人对他在娱乐圈奋斗的事都没有什么异议,但打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够继承家业,娶妻生子,过上安静的生活。
但是现在,很明显,他要让父母失望了。
柳夫人问得正起劲儿,还说他瘦了许多,要给他做好吃的补补身子,却被柳希然一把拉住,疑惑的同时,柳希然已经双膝着地,俯身而下,磕了个响头。
“你这是干嘛!”柳夫人吓了一跳,赶紧躬身伸手扶他,却被他执拗地拒绝了去,仍旧跪在地上,准备磕下第二个头。
但是额头触地的前一刻,就被柳宗明一手托住了,继而轻轻用力,把儿子的头给扳正了,笑了笑:“希然,你怎么了,又不是逢年过节,这是做什么?再说了,现在就算是过年,也不兴这种礼节啊!”
毕竟是柳家一家之主,柳宗明面上虽然袒露着笑容,可是心底却隐隐生出几分不安,但自始至终,那份男子汉的气魄都伴随着他。
柳希然抬头注视着自己的双亲,认真说道:“待儿子将这三个头磕完,再道出事情原委。”他怕自己将那些话讲出来之后,连磕这三个头的机会都没了。
说完,再次磕了下去,两下,很重。
等他磕完这三个头,却发现自己无法抬起头来,脖颈压得很重,仿佛有千斤巨石顶在头顶,难受之至。
但无论压力有多大,既然选择了坦白,就没有退路可言!
平定了心神,柳希然缓缓抬头,面上泛着淡淡的笑容,愣了半响,没有听从二老的起身,而是艰涩地开了口:“爸,妈,感谢你们对希然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十八年前,你们将我领回了柳家,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家’的温暖,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昔日恩情,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头。你们待我如亲生,可是我却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恩情重大,终是无以为报。”
柳宗明蹙紧了眉头,抿了抿唇,倏地抬高了声音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呼出了一口气,柳希然聚集心神,郑重说着:“我恐怕无法承您二老的愿正常娶妻生子,因为我不喜欢女孩子……我爱季楠。”顿了片刻,他这才道出要说的重点,却发现话出口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颤抖和胆怯,反而语气坚定,倒是越发让他有信心将所有的话给说完,“我和他本也是父子关系,可是最后却生出了不该生的情,我自知做出这种大逆不道违背道德伦理的事,已经没有资格祈求爸妈的原谅,你们就当没有养过我这个儿子,可无论如何,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生身父母,就算今后柳家的大门不再为我打开,你们在我心中,永远是生身父母的分量。这事是我的错,遭受指责也该由我,我不希望你们把罪责怪到季楠的头上。”
一番话说完,他已经没有勇气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母亲了。
打他第一句话出口那一刻起,柳夫人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等他说完,这才用双手捂住嘴,心头酸痛,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了下来。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内除了柳夫人浅薄的抽泣声,再无其他,死寂一片,气氛凝重。
从他出柜的那一刻起,柳氏夫妇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表情淡然一个伤心欲绝。
对于柳希然来说,他倒是希望此时此刻母亲能够抓着他的肩膀怒吼说这不是真的,或者由父亲打他几巴掌。不管是哪种糟糕的结果,都好过这样的沉寂氛围,反而叫他心里不忍,更加后悔自己好不容易狠下心来做的这个决定。
双膝跪在绒厚的地毯上,沁到骨子里的凉意愈来愈浓。
可这一切,都比不上父母对自己的心寒。
柳希然垂首,心里难过极了。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留在我们身边了?”
过了好久,柳宗明的声音才淡淡地在他的头顶上空响起。
很淡,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
第八四个故事
听闻父亲的话,柳希然咬紧嘴唇,垂下眼睑,摇了摇头,声音特别细弱:“你们是我父母,我怎么会……”
还没说完,他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诧异地抬头,对上了父亲那双淡淡的眼眸。
柳宗明安慰性地拍了拍夫人的肩,一手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早该想到了。”
柳希然一惊,还在低声哭泣的柳夫人也被这句话给震住了,诧异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不解。
“希然跟季楠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季楠已经35岁了,可他却从未有过女朋友,即便他工作再忙,也不可能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顾,除非……”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轻吁口气,“除非他喜欢的不是女人。”
柳希然屏气凝神,一时语塞,难以启齿。
“以前我对季楠说过,要给希然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好培养培养感情,就算以后结婚,也不至于生疏。当我说完这话,我就很清楚地看到了季楠的反应,有震惊,也有不快。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对此有过在意,如今才发现,他之所以那样,是对希然的不舍。”柳宗明闭眼深吸了口气,良久后,又说道,“你虽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是我和你母亲却一直视你为亲骨肉,从你来到柳家的那一刻,就把你当做珍宝捧在手里,从未逼迫你做过任何事。这一次……”
等了几秒没有等到该在接下来出口的话,柳希然隐隐不安,双膝也被地下的凉气冻得发木了,母亲的啜泣声还在继续,父亲的沉默更是让他愧疚不已。
柳宗明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过了好半响,突然伸出手:“这一次,我也不会逼你。”余光瞥见自己的夫人蓦地顿住了哭泣,柳家的当家强子一笑,“戒毒很辛苦吧?能够对他不离不弃,我不知道该说他幸运,还是说你笨。”
柳希然完全没有料到父亲会这样说,诧异地抬头,双眸的目光停顿在那只留有岁月痕迹的手上,眼皮怎么都抬不起来,鼻头也开始泛酸。
就着父亲的力道站了起来,脚有些麻,只能忍着,心里的情绪复杂多样。
站在一旁的柳夫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丈夫说完这番话后盯着他又落了两行泪。
“妈……”那双手蠢蠢欲动,想要给母亲一个拥抱,但却不敢伸出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又使得柳夫人的泪腺崩坏,埋头在丈夫的胸膛里,声音颤抖:“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这是你自己决定的路,就算我现在强迫了你,今后得不到幸福,我还是会难过的。什么事都是你爸做主,我……我又能拿你怎样!”
柳希然微微抬头,把快要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张开双臂抱住自己的双亲,笑道:“爸、妈,谢谢你们。”
柳宗明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背上,含笑斥责他:“臭小子,居然为了那个家伙想要抛弃我们,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好好骂一顿,不然难解这夺子之恨!”
柳希然没有说话,将头抵在了父亲的肩上,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里。
他从未想过要抛弃他的父母,之所以说出那些话,是因为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想要在父母和他决裂之前由自己亲口说出他们要说的话。
算是,给父亲一个台阶下吧。
但是……
后面的事情他的确没有想到,父母二人对他的支持,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季楠吸毒的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柳宗明和季楠也算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撇去儿子这一层关系不说,他也会主动联系熟人,准备请一个最好的戒毒医生去帮季楠。
娱乐圈的是非很多,一旦涉入其内,就必须面临诸多明争暗斗。
身为一个父亲,他无法阻止儿子的爱好,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帮助他。
柳希然完全是将事情的最坏结果给搬了出来,以为会按照想象中的发展,可是素来对他要求严格的父亲,竟然出乎意料地对他的出柜没有反对。
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去,现在,他只要安心地替季楠把毒瘾戒掉就好,其他的事,公司里的那些人会去处理的。
理了理自己出来的这段时间,估摸着季楠也要醒了,柳希然和父母说了几句话后就赶去了季家,怎么着都有些担心季楠会知道媒体报道他吸毒的事,以他的脾气,若是发现这样的事被曝光,肯定又得大闹一番,到时候情绪过激,指不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当他来到季楠别墅前,却遇到了比他想象中更要糟糕的事。
——怎么会有这么多记者堵在别墅前?!
猛地一个急刹车,发现那些人没有看见自己,便将车往后退了几米,而后立马下来,在一株樟木后面站住了脚。
季楠的住处一直都是个秘密,从未对媒体公开过,知道他住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萧柯他们是不可能将记者引到这里来的。
那么他们是怎么找来的?
没有时间再去细想,柳希然赶紧趁机跑到对面的矮松旁蹲下,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给别墅里的张德明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可还没等他开口,那边就传出了一阵嘶哑的怒吼声。
是季楠。
“外面那些记者是怎么回事?”考虑到张德明可能很不方便接他这通电话,柳希然只得挑了重点问。
张德明的声音有些急促,不难想象肯定是在控制季楠,等了好半天那边才哼出一句话来:“外面那些记者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季楠的住处,吵着他吸毒的事不放,想要做个采访报道。季楠扬言要出去与那些记者……”
话还未说完,就是一阵盲音响起。
算是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柳希然将手机收好,探出头来瞧了瞧别墅前的情况,暗暗琢磨了一下,大门是铁定不能进了,只得绕到后院,叫来了田叔打开楼道的窗户从窗口爬进屋内。
“松开!我叫你松手!”
双脚将将落地,就听闻楼上传来了一声浅浅的怒吼,即使是有隔音门,但还是能够清晰地听到。
本该清冷高傲的声音此刻已是沙哑不堪,就像是呐喊了好久之后的残音那般,叫人心疼。
田叔见他表情有些凝滞,不由望向了被巨幅窗帘遮住的落地窗,像是在透过那层帷幕去看外面的情形似的:“记者已经发现这里了,估计先生一天不出面,他们就会一直守在这里,直到先生出面为止。在这个圈子里,想要掰倒先生的人很多,趁机添一把火,如果能够彻底烧没他,一定是许多人乐意见到的。”
柳希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田叔的这话很中肯,算是说中了目前季楠所出的困境之源,默了默,嘱咐了田叔无论如何都不要打开大门,然后快步上楼,推开季楠的房门,就见到屋子里一片狼
藉,能够被抓在手里的东西,都被他扔在了地上。
“让开!让我出去打死那些道听途说的狗!”季楠拔掉了床头柜上那座水晶台灯的插头将其握在手里,双眼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瞪着守在门口的张德明,冲他一声声大吼着,“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柳希然一愣,正要上前去阻止季楠,却被张德明伸手拦住了,扯出半边唇角冷笑道:“有种你就往这儿砸,往老子头上砸!”一边说一边指向自己的脑门儿,挑衅之意尽显,“再说了,你吸毒的事本就是事实,他们可没有道听途说!”
季楠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气得浑身发抖,握住灯座的手更是因为他的这句话开始呈现出虚力的症状,当真有种欲要砸过去的冲动。
柳希然有些担心,可张德明却把他拦得紧紧的,始终不敢放他过去。现在季楠情绪不稳定,加之他又是在毒瘾发作的时刻,精神不受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眼见着季楠的身子越来越糟糕,柳希然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了,推开张德明的阻挡,在季楠双脚不稳即将软下身子的时候跑过一把将他扶住,趁着机会夺掉他手里的灯具,轻轻把他扶到床上放平,随后双手用力圈住那个瘦削的身躯,并将自己的重量加在了他的身上,与他脸贴着脸,轻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你没有吸毒,那都不是你的错!相信我,你已经开始转好了,千万不要放弃,也不要去在意别人的说法。”
他的话季楠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可是那股子挣扎的力道却丝毫不弱,拳头捏得紧紧的,不断地拍打着床面,身体发力,想要推开柳希然,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他吸毒,他被害,所有媒体都见缝插针说他行为不端正品质恶劣,潜规则不少明星给他们上位的机会……
所有的诽谤都在这一刻砸在了他的面上,世人都带上了嘲笑和指责的面具来到了他的家门口,想要他当面承认这些“事实”,然后用大家的“法律手段”来判定他的罪责。
他是个恶人,是娱乐圈的一颗毒瘤,只要有那个机会,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握住锋利的手术刀,亲手将他割掉。
柳希然抱紧了季楠,在他挣扎得厉害的时候,侧头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力道轻柔地含住了那片唇瓣,一下一下,轻轻地吮吸着,像是要把他的害怕都吸走似的。
和季楠在一起这么久,从来都是季楠在保护他,坚毅的面容上从未出现过惊惧之色。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看见了季楠的害怕和畏惧。
本来毒瘾就已经让他精神崩溃了几分,再加上现在有那么多人指责他,纵他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会在谩骂和非议中灭亡。
季楠还活着,他的精神还活着。
但也只有最后一分了。若是将这仅存是一分支撑都丢掉了,他真的会彻底失去季楠。
感觉到他不再挣扎了,柳希然这才离开那双柔软的唇瓣,冲他笑了笑,旋即转头,对站在一旁尽显尴尬的张医生做了个口型。
张德明愣了愣,咬咬牙,还是从自己的医箱里准备了支镇定剂夹在指缝里,趁着季楠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柳希然的身上的空当,一针扎在了他的胳膊上。
见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柳希然这才重重地呼了口气。
“为什么给他打针?”打完针,张德明才开口。
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情况都不会给季楠注射这玩意儿的么?
柳希然看着开始睡过去的人,起身来到窗前,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向楼下那堆妄图挖掘惊天新文的媒体记者,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既然他选择了我,那么有些事,就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承担。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回头冲张德明灿然一笑,“反正,我不说,也会有人替我说出来的。”
第八五个故事
张德明没有阻拦,往一旁退了一步,转过身在窗户前的凳子上坐好,埋头于掌心,浅浅地叹了口气。
柳希然走了,季楠也陷入了沉睡之中,屋子里顿时空下来,只余两人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