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气度本应让人敬而远之,却被白衣人怀中抱着的小娃娃将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七弦抱着陈英瑞,身后跟着因此而面色冷似寒霜的温念远,行至陈洪威跟前,“陈老板可要跟在下去亲眼看一看?”
对方还没答话,陈英瑞怯生生地看着七弦。
家里这些天的变故他虽然不太懂,也已经明白惶惑的滋味了,倒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地,细声细气地问:“我哥哥会回来吧,会吧?”
“嗯,会的。”绑匪是谁他已经完全明了,身份既已暴露,动机就好分析,知道他们是为了钱财,害命是不敢的。
陈洪威倒有些意外,“怎么去?”
其实七弦叮嘱他跟着崔有德就能找到答案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疑惑。
虽然觉得陈府有奸细,可崔有德是府里积年的老人了,怎么看也不像个吃里扒外的。
好在这人也没让他做什么为难的事,就让他给崔有德银子卖身契让他回乡养老,这不是什么损阴德的事,陈洪威就将信将疑地做了。
现在七弦问他要不要亲眼去看看崔有德到底会做什么,说心里不痒痒完全不可能,但隐隐又有些奇怪地不想面对,于是脱口而出一句怎么去。
七弦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往后瞥了温念远一眼,“让他带着你便是。”
哥哥一句话,弟弟就得拎着个臭男人。
好吧,其实陈洪威也没有哪里臭。
但温念远看看手中拎着的差点没在他用轻功的时候翻白眼的老男人,再看看前面那个抱着某个令人生厌的小娃娃的飘逸背影,差点想再给陈家来次绑架,把小儿子也给绑了。
这种时候还要带上那小胖子,莫非他哥哥真的那么喜欢陈家这小东西?
“大、大侠……”陈洪威觉得在屋顶上高来高去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挑战他这把老骨头了,可惜温念远不想理睬他,冷冰冰扔下一句“闭嘴”,他就只好闭嘴。
好在很快他就没心情去管自己是不是在天上飞了,因为他们追上来崔有德的马车。
马车出了一趟城,车夫一旦有人问就说是送陈家大管家崔有德回乡养老,却只在城外林子里转了一圈,半个人都没下去就回了城。
陈洪威越看越心惊,瞠目结舌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就见那马车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回了陈记马车行。
车夫一脸老实木讷的模样,被动地与人寒暄过,将马车牵回去,往场院子里安置好,见四周无人,才低低叫了几声。
在暗中隐着的几人就看见,那位“行动不利索拐杖都拄不了的可怜老管家”,极其利落地一掀帘子,撑着门框子下来,手脚无比灵动,哪里有半分不便的样子!
到这时,再告诉自己说不可能,陈洪威也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管家绝对有问题了,脑子里顿时一懵。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位高权重的家贼更是难防,气得他差点一口血直接吐出来,他是有哪里对不起崔有德了!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大的家族,果然都是从根里烂起来,才会一朝势颓。
怪谁呢,只怪他识人不明,养了只白眼儿狼吧。
好在现在知道了,把儿子救回来,把钱也拿回来,就能好好的……好好的……都会好的。
温念远看了看陈洪威的脸色,见他又气又怒,脸色急遽变化,忙伸手捂住了陈洪威的嘴,免得他一下子喊出什么来。
结果这一碰,好么,难受死他了,这老男人的手感可真……差劲死了。
温念远触电一样收回手,一连甩了好几下,忍着不舒服,掏出条手绢了,再按到陈洪威嘴上。
他这一番动作虽快,却还是没能逃过别人的眼。七弦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温念远又是一阵郁闷。
这一瞬间崔有德连同耿正祥已经进了场院中偏僻角落一间被废弃的柴房,不多时,里面有隐隐的声音传出来。
一个老实巴交磕磕巴巴的声音,大约是耿正祥的,“我们不能换个地方么,这里怎么着都不安心啊。”
另一个声音骂了一句,却是崔有德,“笨蛋玩意儿,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陈家把整个锦官城翻过来,可见他们翻自家铺子了?”
耿正祥被噎了一句也不恼,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像是在苦求什么,“两位、两位大爷,再多给些吧,我家囡囡……我家囡囡不能耽误啊……”
崔有德更是嗤之以鼻,“老耿啊,你这就不对了,谁出力多谁拿大头,要论出力,当然是我头一份。你不过拉几趟车子,平常照样拉的,可能赚到这么多?”
这显然是在分赃,并且绑匪们起了争执。
蓦地,另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起来。
“呦,崔老头儿,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要拿大头?呸,就你也算出力,老子才是好么。那傻逼少爷没了我,你们能绑得了?没我配合,崔老头儿你能落个好名声脱身?别说二话,三分之二归我,剩下的你们分。”
是赵平!
七弦早就点了怀中小孩的睡穴,刚才的一番话小胖子全然没听到。
他虽然答应带陈英瑞出来,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过早接触到人性的阴暗面。而陈洪威早已气得脸色发白,见时机成熟,七弦给温念远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拎起陈洪威,二人飞身而下,温念远一脚踹开柴房大门,冷冷走了进去。
正争得面红耳赤的三人全都懵了,眼睁睁地看着门口走进四个人来……不对,两个是走进来的,一个是被抱进来的,还有一个,是被拎进来的。
可惜陈洪威进来的姿势再可笑,他们都笑不出来了。
温念远伸手撤开了手和手中的帕子,陈洪威怒目而视,半句话还没说,七弦忽然厉声道:“陈英祥在哪里?!”
崔有德和赵平惊了一下,好歹没出声,老实巴交的耿正祥却忍不住颤抖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少爷不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七弦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难看。
第26章:诡事
事实上,从七弦公子这名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以来,已经有很多年——或者可以说从未,从未有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过。
其揣度人心之精细、对蛛丝马迹的敏锐无人可出其右,事实也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总是对的。
然而今天,在这间简陋的柴房里,面对一桩并不复杂的绑架案,面对三个脑袋加起来也许都没有他一缕头发聪明的绑匪,他意识到,他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本不该如此的。
崔有德求财求自由身,赵平和耿正祥更只为黄金白银,他们三个与陈家并无深仇大恨,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个,没有一个有杀心,也没一个有杀人的胆量。
然而偏偏,他们说,陈英祥死了;而在不久之前,七弦还答应过怀里抱着的小面团儿,他哥哥一定会回来。
那时他有多笃定,现在就有多愤怒。
这愤怒不是因为别人,而是针对自己。
“你再说一遍。”七弦抿了抿唇,低头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忍不住砰砰砰磕头的耿正祥,语气凉得像冬日结了薄冰底下却暗流汹涌的湖水。
幽然如鬼语,令人遍体生寒。
耿正祥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到地上去,嘴唇噏张,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再憋不出半个字。
可怜陈洪威半句话都还未说出口,乍然听闻长子噩耗,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这时赵平和崔有德总算反应过来了,赵平面露戾色,骂骂咧咧地上前毫不留情地踢了耿正祥一脚,“死老头没点儿出息!怕什么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崔有德却已然转圜过来,眼睛一眨,两串眼泪眼看就要落下来,一脸激愤又激动的神色,神情切切地看向陈洪威,“老爷!小的……小的不惜毁坏自己清明,总算把这些个贼人都找出来了!是他们,是他们行凶——”
“闭嘴。”
七弦面色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嘴角一漾,露出一个令人心生惧意的笑容来,声音更是柔和,不像叫人闭嘴,倒像与人寒暄。
偏偏翻脸比翻书更快的崔有德如被冻住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七弦轻轻笑出声来,一手抱着依然睡得正酣的陈英瑞,一手指了指赵平,一字一字道:“你说。”
小混混毕竟是小混混,不耐烦哭哭啼啼更不耐烦装腔作势,这会儿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把脖子一梗,一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模样,抖着腿,抬起下巴放狠话。
“怎么着,爷爷就赚几个钱花花,那个短命鬼死了就是死了,冤有头债有主,他又不是我们杀的,爷爷怕什么。”
赵平就是没胡子,要是有,他恨不得吹胡子瞪眼——去他大爷的!
他点怎么就这么背!好不容易要过上有钱好日子了,被这群人撞破本就不爽了,这小白脸还敢审他,什么玩意儿!
绑个人要点钱而已,陈家那么有钱匀点出来会死啊?他们现在就算被抓了又怎么样,绑架又不会给他来个斩立决!
“哦,不是你杀的,你倒知道他死了?”七弦笑得愈发温和,温和得叫人感觉竟厉厉有刀锋剜在身上。
饶是硬气的无赖汉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嘟囔道:“怎么不知道,尸体就是我们埋……的。”
意思到自己说漏了嘴,他一脸懊恼之色,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眼珠子却依然咕噜噜地转。
他可不甘心,得寻个机会,跑出去,跑出去就好了——幸亏他聪明,那匣子连同银票地契什么的都没放在这里,另寻个妥当地方藏好了。
到时候没了这两个老头儿跟他分……他的美梦还没做起来,很快宣告破灭。
陈洪威双目赤红地冲上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声音哑得叫人瘆的慌,“祥哥儿在哪里?!嗯?!在哪里!”
他失了理智,手底下劲儿用得极大,赵平呼吸不畅,当下就要劈头盖脸往陈洪威身上打去,温念远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无法反抗的赵平被勒得几乎直接去见阎王,脸上渐渐涨成猪肝色,徒劳地张大嘴吐着舌头,猥琐至极。
而温念远从刚才耿正祥说出陈英祥死了开始,一直在看七弦。
看着七弦脸上升腾而起的薄怒,又很快变成冰冷的笑意。
他不怕七弦勃然大怒,打人也好摔东西也好——尽管他的哥哥从来不做这种事情,他只怕七弦扬起嘴角。
他不会说什么感同身受,只因这世上没有人能对另一个人真真正正地感同身受,想象得太逼真,也是假的。
只因看到七弦这幅模样的时候,他无法不痛。
眼看着几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赵平身上,仿佛被忽略了的崔有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一小步一小步不动声色地向门口挪去。
一切都很顺利,他好像马上就能偷偷溜走,如果……如果门口没有忽然多出一个人的话。
“啊!!!”差点儿撞上鬼魅般忽然出现的少年,崔有德魂飞魄散。
唯有老实巴交的车把式耿正祥,依然跪在地上满面菜色,不断地磕头不断地讨饶。
大少爷从前常坐他的马车……大少爷人和气对他也很不错……大少爷彬彬有礼有时还关心一两句他家的境况……大少爷死了。
他早就后悔了,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后悔了,可也早就无从后悔了。
连眼神的余光都没有分给被青桐拦住的崔有德,七弦不疾不徐地慢步上前,将陈洪威勒住赵平的手轻轻拿下来,甚至还给赵平整了整衣领,然后才心平气和地开口,问他们。
“怎么死的?”
赵平翻了个白眼,动不了,只能拼命喘气,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被勒得太狠回答不了,只能发出“哼儿哈儿”的声音。
崔有德惊魂未定,也没出声。
耿正祥硬着头皮看了七弦一眼,用力撑着地板,“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大少爷他、他不小心摔下悬崖,摔、摔死……”
“屁!他自己偷跑,摔死了,怎么是我们的错!”赵平缓过气来,啐了怎么看都傻不拉几的耿正祥一口。
七弦不理,“尸体呢?”
“就、就在崖下面,我们挖了个坑,埋了。”
“所以之所以第二封信姗姗来迟,是因为当时陈英祥就死了?你们没了人质,却还是不死心想要银子,挣扎了半天,终究还是继续发死人财?很好,这真是我这些天来,听过的最有趣的故事,有趣,真有趣。”
七弦仿佛极为开怀,目光一一扫过崔有德、赵平、耿正祥,还有太过激动被温念远制肘着的陈洪威,缓缓点点头。
“青桐,把这小胖子还有陈老爷先送回陈府。”然后转头看向温念远,“你跟我去看看‘摔死了’的陈家大少爷。”
他在“摔死了”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语意中竟带出了点戏谑的味道,崔赵耿三人都惊了一惊,又强自镇定下来。
到了这一刻,就连崔有德都明白自己这回大概跑不掉了,不得不说时运不济——好在,只要留下一条命,总还有办法的。
他们尽管心思各异,这一刻却都明白,左右他们没有杀人,只是绑票的话,还罪不至死,青山留下了,不怕没柴烧。
赵平等人交代的悬崖在锦官城外四木山上。
那里林子长着的树木烟大火少,不适合当柴烧,野物也很有限,于是几乎没什么人去,山顶又有个荒败了很多年的小山神庙,香火供奉早没了,破败得遮风挡雨都不能,在那里藏什么人简直得天独厚。
山神庙一边有路,另一边却是个断崖,只要将下山的路守住了,人一般就逃不了。
七弦一个人率先走在前面,温念远面色铁青,跟在他身后提溜着一串三个男人——来的时候好歹只带着一个陈洪威,现在,他手上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原本陈洪威拼死也要来看看是不是自家儿子真的与自己天人永隔了,那不管不顾的模样明显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七弦给了他一个手刀,才让青桐将一大一小护送回去。
他们根据三人的交代,绕路直接来到四木山那断崖的崖下,赵平等人犹豫了半天,才大概指出了陈大少爷葬身之地。
那块地上面的土明显是新翻过的,潦草非常,甚至都没弄上点草木遮掩,可见当时非常匆忙。
赵平和崔有德老远就不肯再上前,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倒是耿正祥,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跪下来用手刨着土。
比起另外两个,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实在不像个贪财的人,可惜有时候,不贪财的人不一定就不会为钱所累。
土里很快挖出了什么东西,耿正祥咬着牙,更加不管不顾地挖去,很快埋着的人渐渐重见天日。
耿正祥却怔住了。
因为他挖出来的大少爷,浑身焦黑,分明经过烟熏火灼,完全不像是摔死的。
第27章:魔惑
“这……怎么会?”耿正祥喃喃着,像丢了魂魄一般,被雷劈了似的把手缩回来,很快却又向里望着,满脸呆滞之色。
七弦见他神色有异,上前看了一眼,顿时冷意更甚,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着崔有德和赵平,“摔死的?”
赵平依然嘴硬,哼了一声,“就是摔死的,怎样?”
崔有德却已经感觉到事情有异,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上前来,一眼看到那尸体,双腿一软就倒了下来,“这不可能!我、我们真的没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