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看了看这一行人,大概觉得叶雷霆比较好说话,低声问:“公子也打算去蕊姬姑娘的留香冢祭拜吗?”
“留香冢?”
“是,红袖阁的妈妈要给蕊姬姑娘修一个留香冢厚葬,今日就破土,整个红袖阁的姑娘都去祭奠,有好多人也都赶去了。”说罢自己叹气,“蕊姬姑娘红颜薄命,死后再怎么厚葬也枉然了。”
叶雷霆闻言眉心微动,也有些悲意。
留香冢……七弦不动声色,原来红袖阁空无一人是这个原因。
不过这整件事看起来都太匆忙了,从蕊姬香消玉殒到他入狱出狱,才多少时间。
况且寻常女支子死后无非是一卷破席,顶多薄棺一口,红袖阁的鸨母一看就是个嗜钱如命的,怎舍得花大价钱给人厚葬。
那么又是谁出了钱建这留香冢?无论是谁,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人家资颇丰。
他想到时人对蕊姬的评价,芳名远播、交游广阔,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游侠,都有她的入幕之宾。
他往虚空处唤了一声,“青桐。”
“公子。”
“去查一下,蕊姬死前那天有没有接客,客人是谁。”
第6章:冷月夜觅孤魂魑魅横行
七弦公子一行人到达所谓的留香冢时那边已经人满为患,除了红袖阁自己那一大帮子姑娘外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乌泱乌泱一大群,人头攒动。
蕊姬的坟茔修在一大片蔷薇花丛中,盛夏时节开得正当好,墓碑已经立了起来,花瓣随风纷飞暗香浮动,一时之间连愁云惨雾好像都减了些。
红袖阁的妈妈带头上了香,袅娜纤丽的女子们一个接一个上去祭奠,象征性地穿得素些,却依然妩媚风流,步步生莲,每出来一个,都有旁观者围观叫好、评头论足。
温念远冷冷地看着这番作态,这哪儿是什么寄托哀思,不过是变相的招揽恩客,连死人都不放过,要借著名头给活人开道,所谓的无利不起早。
一条命换一段传世的风流佳话,世态炎凉,莫不如此。
好在黄土之下的红颜枯骨,也看不见这些惺惺作态之举。
其中也不乏真心感伤的花娘,因着由人及己物伤其类,几滴眼泪不知是为了昔日的姐妹还是为了自己无奈的人生。
几个仆妇在坟头烧些冥纸元宝,偶尔也有些男子或自己过来,或遣了书僮小厮过来,拿着写了诗词祭文的纸张,在坟前声情并茂地念了,赢得一阵赞叹声,然后交予仆妇一并烧去。
七弦公子远远站着,双手负在身后,冷眼看着这场脂粉香隐着死亡气息的热闹。
鸨母眼尖,那么多人里面竟然偏偏发现了叶雷霆,叶雷霆算是与蕊姬极为交好的客人之一,忙高声叫了一声:“叶公子!”
声音未落眼泪又落了下来,叶雷霆上前,听她抽泣,“叶公子这回来晚了,蕊儿……蕊儿她这个傻孩子,实在太想不开……”
叶雷霆露出微悯之色,到前面上了柱香,回头问鸨母,“蕊娘真正的是自尽吗?先前我来看她,似乎并无轻生之念。”
“原本是好好的,谁知忽然就——若非找到了遗书,还冤枉了客人。”
“遗书?”温念远拨开人群走到鸨母面前。
见是那天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撑伞公子,鸨母脸色一变,作势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是蕊儿留下的,这孩子心气儿太高了,说是喜欢上了一个门第高贵的男人,知道配不上,就钻了牛角尖。”
听着倒像是合情合理,不过……“那天我分明记得,你当时一口咬定房里的客人是凶手,还说蕊姬早上还与客人说过话,照你这话说来,当时给客人出题的是鬼么?”
鸨母语塞,勉强扯道,“谁知道呢,也许是蕊儿心念太重,一缕芳魂未散,也说不准的。”
见她眼珠乱转,脸色青白,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在撒谎,看来明显已经不想深究自家摇钱树的死因,温念远本想再问,想了想,还是算了。
姑娘们都已经出完了场,才子们的诗词也念得差不多兴尽,人群开始慢慢地散了,温念远走回七弦身边,却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
七弦眼波一动,示意他往远处隐秘角落的一处树丛看,温念远随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树后面隐约有一乘小轿,一只手掀着轿帘,有人往这边看着。
见人群开始散了,那只手缩了回去,放下轿帘,很快那乘小轿被抬了起来,渐行渐远。
“不是普通人,看轿制,一般的官吏富户还用不起。”七弦淡淡地说了一声。
温念远点点头表示知道,自己却回头看着七弦脸上的面具,他不喜欢这个面具,让人觉得窒息。
也遮住了那个人原本的自己。
鬼使神差地,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想摘那面具,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边沿,耳边乍然响起他人的声音。
“七弦兄、这位兄台,两位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难得有缘相逢,在下做东,请两位喝酒如何?”叶雷霆摆脱了红袖阁的一众莺莺燕燕,走过来笑问。
温念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只是看向叶雷霆的目光更加不善,他本就严肃,此时添了一点锐利,目光如针,若是有实质,只怕叶雷霆已经被戳了无数个窟窿。
“叶少侠看来已经从佳人香消玉殒的噩耗中解脱了,如此甚好。”七弦公子如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人刚才的举动一般,唇角微扬地看向叶雷霆。
他本就生得容姿端华,言行举动间又带着一种肃杀的艳丽,双眸一转就省却千言万语,让人觉得忽近忽远难以捉摸。
叶雷霆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从眼神中感觉到了那分笑意,不知不觉竟有点尴尬,下意识地表示,“我与蕊娘向来是君子之交,她诗书极通,棋力亦好,我常来与她手谈一局,点到即止,从未过夜。”
他并没有说谎,蕊姬那么多的恩客中,只有叶雷霆是将她当个风尘知己而非花楼里的花娘看待,从不留宿红袖阁。
“叶少侠这话,我听不懂。”七弦望了叶雷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不等回答就径自负手踱开,看向别处。
留香冢附近的人已经散得七零八落了,只有一个男人还佝偻着背,在蕊姬坟前执着地一张一张地烧着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想来无非是写哀悼相思的句子。
温念远发觉叶雷霆竟然没有要走的打算,看来对自己一直追着的男人很有点亲近的意思,出言道:“我们素昧平生,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这是赤裸裸的赶人了。
虽然七弦公子一开始就表示不认识温念远,但在叶雷霆看来这两个人大有问题,绝对不像是陌生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作出陌路相逢的模样。
他明白温念远所说的分道扬镳指的是他们和他就此别过,那两个人必然还是一路。
正想说点什么来邀请七弦公子继续与他同行,忽然叶雷霆耳尖一动,蓦地伸手按上腰间剑柄,沉声道:“有人来了。”
温念远和七弦却仿佛没有危机意识,仍是无动于衷,但很快叶雷霆就知道他们不动的原因,因为来人是青桐。
他行至七弦公子面前,递上一张纸,“公子,蕊姬死前接的客人,以及近来蕊姬平常交好的一些恩客,都在这上面。”
“辛苦。”七弦伸手接过来,展开一看,叶雷霆的名字正夹杂在中间,他似笑非笑地斜乜了叶雷霆一眼,继续看。
梁君、于子飞、倪松、林文谷……“这些都是书生?”
“是。公子,据说蕊姬对读书人很客气,甚至会赠与一些缺少盘缠赶考的书生财物。”
七弦想起别人对蕊姬的评价,是个好人。
然而名单中更多的是达官贵人,显然以蕊姬的身价,这些人她见得更多。而蕊姬死前那天最后一位恩客,叫高如松。
高官中的高官,一方重臣。
而这位重臣,最近陷入一场是非之中,地位有些岌岌可危。不过他为官多年,手中势力依然不可小觑。
“叶少侠。”仿佛看著名单沉思的七弦忽然抬头,莫名其妙地问:“你觉得,男人什么时候最守不住秘密?”
叶雷霆沉思片刻,摇摇头,“江湖中人最讲义字,承君一诺当守终身。”
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那张名单,七弦公子意有所指地说:“温柔乡是英雄冢,男人在床上快活时最守不住秘密。”
“……”叶雷霆没有说话。
漫不经心地吐出惊人语句的男人却并未罢休,继续叹息道:“然而从温柔乡里醒来,男人后悔时才会想起,最守得住秘密的,是死人。”
最重要的是,很多时候,有意无意中得知了那些秘密的女人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温念远对这人毫不在意地说起床事的模样有些无可奈何,“鸨母说,那女人留下了遗书。”
“遗书啊……遗留的书,谁知道是谁遗留的呢。走吧。”七弦将名单折起,径自离开。
“去哪里?”
“捉鬼。”
“……”
月升日落,又是一天过去,光阴如白驹过隙,匆匆不回,永无止境地向前奔流。
昨日名噪一时的,已经在新的灯红酒绿中被人抛之脑后。
红袖阁,蕊姬的房间。
死过人的房间没有人想用,哪怕那代表着花魁的尊荣,蕊姬的房间空荡冷寂,一门之隔的外面,却是笙歌艳舞、人来人往。
黑暗中温念远伸手捏了捏七弦的手心,没有说话,两个人却都明白他是在问他冷不冷。
这房间鬼气森森寒气透骨,仿佛真的阴魂不散还在此徘徊。
七弦没有反应,任由温念远捏着他的手没有放开,几人的呼吸都已经调节到让人几乎无法察觉,无声无息地隐在角落里。
月至中天。
破损的窗框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仿佛有风吹过了树枝子,将深深浅浅的影子映在上面。
来了。
第7章:凉风天擒落魄魍魉游街
一只手出现在窗台上,五指用劲扣住窗沿,依稀月光照耀下,肤色显出不正常的白惨颜色。
温念远欲起身,七弦忽然反手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他立刻反应过来,来者的呼吸声,太重了。
尽管感觉得到那人已经尽量敛气屏声,但在习武之人耳中听来仍然粗重不堪。
蕊姬的房间虽然在二楼,但其实并不算高,这人爬上来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即便小心压抑依然不时地有细微的喘息声漏出。
三人继续不动声色地守株待兔,很快那人半个身子探进窗来,正吃力地努力抬腿,尽管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显得笨拙。
七弦手腕一松,温念远会意,从怀中抽出火折子捏着,悄无声息地走到房中央,蓦地甩手点起火折子,厉声道:“什么人!”
“啊!啊啊——”窗沿上的人吓了一跳,慌乱间手一松,竟然一个倒栽葱摔出去了,火光下一闪而逝的依稀一张端方儒雅的脸,只是因为惊吓扭曲了面孔,血色全无。
身边一道黑影闪过,叶雷霆闪身跃出窗外,在那人摔在地上之前拎住了他的衣角,两人顺势落在地上。
这几声惊叫声惊到了整个红袖阁,尤其时声音传来的方向又是蕊姬的屋子。
这两天因为有人横死,红袖阁的生意本就冷清了不少,好不容易今天借着留香冢的名头又招回了一部分恩客,被这一吓,全都要么面色不豫要么面露惊恐地跑了。
鸨母和姑娘们又气又惊,掌了七八盏灯聚在一起才敢来推蕊姬的房门,一进门先被一身白衣戴着面具的七弦公子给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从穿过窗户拎着人进来的叶雷霆晃花了眼,一时间好不热闹。
“叶、叶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鸨母压着心头的惊怒,总不好对客人恶语相向。
叶雷霆见扰了红袖阁的生意,先表示了歉意,表示会赔偿她们的损失,看鸨母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后,才指指那个吓破了胆的男人,“这位公子半夜来爬蕊娘的窗子,被在下和朋友路过瞧见,所以才出手一探究竟。”
说谎不打草稿,妙在天然。
七弦没有对叶雷霆小小的谎言表示疑问,径自低头去看那个夜探死人屋的男人,对方脸上还残留的惊恐神色,伸手要挡自己的脸,扭开头去。
“咦,这不是梁公子么?”一位姑娘看了那男人两眼,忽然惊讶地说。
很快大部分女子都认出了那个男人,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同情有之、惊讶有之、了然有之,大部分却都是鄙夷。
“姑娘认识他?”七弦走到最先出声的女子面前。
那花娘好奇地看了看七弦的面具,听见对方的声音响在耳畔,脸微微一红,颔首道:“梁公子学问极好,都说早晚能够金榜题名的。蕊姬姐姐向来敬重读书人,与梁公子也相识。”
“多谢姑娘告知。”
“公子不必客气,奴家名叫碧萧。”
两人一问一答的当口,鸨母已经脸色阴沉地走到那书生面前,语气中含了一分鄙薄,“梁公子,我敬你是个读圣贤书的人,这大半夜的爬人家窗台,是什么道理?!”
“小、小生……那个……我……”那书生脸色灰败,满脸尴尬之色,刚刚被叶雷霆拎着进来,还有满满一屋子的人看着,实在丢脸。
只见他涨红了脸,拍着身上的灰站直了,有些难堪地低声说:“蕊姬姑娘红颜薄命,小生实在痛心,若非家中贫寒,当日就该将蕊姬姑娘……”
他声音越来越下,到最后眼眶红了,讷讷不再言语,低着头,被一屋子人围着,瑟缩的模样。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笑的有不耻的,姑娘们虽说是窃窃私语,其实声音并不算小,显然也不怕被人听见,一句句落入人耳中。
“看那个穷酸样子。”
“什么金榜题名,不过是蕊姬姐姐安慰他罢了,这回不是落第了么,灰溜溜地回来……”
“就是,家里穷得一贫如洗的,还肖想要给蕊姬姐姐赎身,几次三番地来找人,也不想想身上几两银子。”
“连赶考的盘缠都是蕊姬姐姐给的,要我说,蕊姬姐姐也太好性子了,每次这些穷酸书生来,她都拿攒着的私房钱给他们当盘缠。”
“嘁,你怎么知道是好心,说不定想着当状元夫人。”
先头几句虽然难听,那书生也只是低头受着,不言不语,看他一身浆洗了好几遍都快洗得发白的布衫,看来家境贫寒倒是真的。
等不知是谁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说不定蕊姬是想当状元夫人的时候,他忽然“嚯”得抬起头来,眼中泛着血丝,捏紧了拳头,大声道:“姑娘请自重!蕊姬她,蕊姬她绝非你说的那种贪图富贵名利的人!”
七弦眼风一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激动的表情。
看来这穷书生对蕊姬倒真是真心实意,以他之前阴阴郁郁的样子,被人当着面鄙视都一言不发,却能为别人说了蕊姬一句不好发这么大的火。
那花娘没留心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讪讪地闭了嘴,蕊姬向来为人不错,她也不想引起众怒。
然而人人心底想法是一样的,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想给蕊姬赎身,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疯了。
鸨母一眼瞥到了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的窗子,更加不客气。
“我家可怜的蕊儿已经死了,梁公子现在说什么赎身不赎身的都晚了,你看看,把这窗子弄成这样,你有几个钱赔?说了这一大堆,也不能解释你半夜爬窗的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