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小到大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嫉妒”。
他对这种感情觉得无比厌恶,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梁清的脸上带着两只熊猫眼,难得比费奕真起得还要晚。
收拾停当的费奕真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你怎么了?有气无力地,不是生病了吧?不是让你别太兴奋,别睡太晚的?”
梁清坐起身来,看着费奕真半晌,突然就伸出手臂抱住了费奕真的腰。
费奕真的腰很细,感觉上偏于瘦弱。梁清的手环在他的腰上,就能感觉到兔毛线衫柔软的触感,和人体的温度。
梁清把脸靠在他的身上,觉得这样的温暖让他无比留恋,顿时就不想放开了。
费奕真愣了一下,叫道:“阿清。”
梁清说道:“想这样再睡一会儿,你不要动。”
费奕真无奈地说道:“大家都起床了。你再磨蹭下去就要被丢下来一个人留在酒店了。”
梁清很自然地说道:“那我不去野炊了。你留下来陪我。”
费奕真哭笑不得地说道:“别闹了。”
结果等费奕真把梁清从床上拖起来,逼着他洗漱完毕,然后感到门口的时候,整个剧组已经是只等着他们两个人了。
费奕真不知道为什么梁清这一天会特别粘着自己。
他半个人重量都靠在了费奕真身上,就是不肯自己好好走路。费奕真只好忍受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竹马,表情扭曲地对着一群人打招呼。
等到到了地头,大家都活动了起来。剧组的野炊和费奕真他们学校的野炊自然是不一样的,并不是随便垒个石头灶头就算了,相反,烤架便携炉灶什么的摆了整整两个后车厢,锅碗盆勺都非常齐全。
小姑娘们在绿草茵茵的也地上铺上了野餐布,男人们或者预备役的男人们就去钓鱼啊或者在山里乱跑啊试图找寻些野食。梁清死活跟着费奕真不放,费奕真就带着他跟在莫含雪和鲁雨燕后面去找竹笋和野山菇。
看到野山菇和竹笋的时候梁清总算提起了一些精神。生活在城市里的他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长在地里的蘑菇,新鲜得不得了。
春天的小蘑菇圆圆润润的,长在泥土里,枯木上,以及郁郁葱葱的灌木间,看上去可爱极了。挖竹笋明显是件力气活,费奕真虽然已经努力了一把,但是还是力有不逮。
梁清看到他挖得辛苦,忍不住就伸手抢了他的活计。他的效率明显比费奕真要来得高,就是动作太粗鲁,之前又没有听到“专业人士”的讲课,常常一不小心就伤到竹鞭,被费奕真急忙喝止。
两人就在这样一个指导,一个动手的过程中,度过了上午的时光。
挖出来的蘑菇还好,竹笋却是过于沉重了。
莫含雪和鲁雨燕年纪大一点,但却是女孩子。费奕真倒是男孩子,可惜岁数小,力气也不大,运动神经也不好。
梁清二话不说就背起了最重的那个竹筐,装蘑菇的筐子留给了其他人。
他怎么能让奕真背这么重的东西?奕真这么瘦。
事实上,这样一个大筐对于梁清来说也是非常沉重的。他也并没有比费奕真大多少。
看他背得辛苦,费奕真好几次提出来要换手,都被梁清马上拒绝。
他对费奕真笑着说道:“你那点体力,连半场球都踢不下去,不要待会儿背着背着反而从山上摔下去了就很好了。”
费奕真只好背着轻一点的竹筐,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那么长长的一段路,费奕真偶尔还和莫含雪跟鲁雨燕聊聊天,梁清却是一句话也不接口。他默默地走着,连莫含雪都看出了不对劲,问费奕真:“阿清心情不好吗?”
费奕真也觉得梁清有点不对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午餐很丰富,剧组自带了各种肉类,虽然没有好运地捕捉到什么山鸡野兔的,但是鱼却钓到了不少。女士们和小孩子也挖到了不少笋和野蘑菇,虽然夹杂着一些其它的东西,但是条件之后的数量却也不少。
半大的孩子们难得有自己动手做吃食的机会,虽然有些出手时根本就味道古怪样子不堪入目,但是大家还是吃得很愉快。这里面动手能力最好的人竟然是莫含雪,她的作品竟然比很多成人都不遑多让,烧烤也是火候正好鲜嫩多汁。
费奕真帮梁清也做好了午餐,然后摸走了一张野餐布带着这只拖油瓶跑到了没人的地方坐好,才开口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梁清吃了一口羊肉串,半晌才犹豫着说道:“我讨厌你和别人说话。”
他看着费奕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奕真,我嫉妒和你说话的人,也讨厌你和别人要好。铃铛姐,李涵,燕子姐……全部都觉得很嫉妒,很讨厌。我是不是……很难看?我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变成了电视里的那种坏人一样。”
费奕真愣住。
梁清平常总是一团孩子气,也和谁都可以很好地相处,所以费奕真很难想象,他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没想到,梁清的占有欲会这么重。
他把盘子放在了桌布上,然后站了起来,走到梁清身边,抱住他的肩膀说道:“这有什么啊?我爸爸还会因为妈妈对我比对他好而吃醋呢。”
梁清抬起头,不相信地问道:“真的吗?费叔叔?你骗我的吧?”
费奕真说道:“真的。阿清,你不会变成坏人的。嫉妒没什么的,因为大家都有会嫉妒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坏人会因为嫉妒别人而去伤害对方,但是你不会伤害铃铛姐吧。”
梁清立刻回答道:“我当然不会去伤害她。”
费奕真说道:“我知道你和我要好。我们一直一直,都是最要好的。”
梁清终于笑了起来。
第42章
第二天剧组转移阵地继续开始工作,因为初期拍摄得比较顺利,所以后期的时间就比较宽松起来。
梁清其实还并没有从那天的思绪里面解脱出来,事实上,十三岁的这年,他见识了许多原本没有见到过或者感受过的世界。
第一次知道“爱”的存在,原来并不只是对父母的依恋;第一次知道“理想”这种东西,不同于喜好,是一种你愿意为它付出很多辛苦和努力的东西;还有,第一次知道,原来对一个毫无保留地喜爱,也会变成一种叫做“嫉妒”的丑陋感情。
奕真说:他们才是最要好的。
可是,这样的承诺对于梁清来说并不足够。
在这短短的半年里,梁清每日每时都在不停地学到新的东西,懵懂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起来,对这个原来他看着毫无怀疑,无条件接受的世界产生了他自己的想法。
他抱着枕头,在床上看《剑侠奇情录》。隔了一个电视屏幕,梁清就觉得他们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这天他们要拍的是一场吊索戏。
《新百家争鸣》的拍摄基本上已经接近了尾声,梁清作为里面角色设定武力值最高的人物,对于各种艰苦的动作戏和威压系几乎从不抱怨,敬业得让许多人都觉得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梁清是个很好的演员,他年纪虽小,却吃得了苦,即使受点小伤什么的,也并不轻易喊疼。陈监制也说,这孩子以后会有大出息。
费奕真觉得,那是因为梁清向来都倔。
他从小就是个倔性子。
吊过钢索的地方会留下淤青和印子,梁清再怎么皮厚肉糙,终究是个小孩子,比起大人来还是柔嫩得多。
晚上一回来,脱下衣服一看,费奕真就能见到满目的青紫。
他心里其实多少有些心疼梁清,但是他知道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所以并不会诸多废话,只是会默默地给梁清上药,揉开淤血,然后轻轻说一声:“如果疼的话就说出来。”
梁清就笑着用手指划过他的眉间,回答道:“我不疼,你别皱着眉头,会有皱纹的。”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拍戏节奏,越是困难的动作戏他拍起来越有干劲。梁清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似乎觉得通过忍受这样的苦楚,就能证明自己正在变得厉害。
梁清在片场助理的帮助下缠好了钢丝,气势昂扬地站在山崖边缘,然后对费奕真比了个v字的手势,示意他不用担心。
随着一声开始,梁清顺着山崖边缘一跳而下。
威压吊着他速度均匀地下落,眼看高度已经过了一半,呈三角形吊在另一处的滑轮却突然脱落了。
只剩下一个支点的钢索迅速偏移了原来的位置,许多人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就看到梁清的后背猛然撞在了一处山壁上,顺着粗粝的石壁上一路滑下,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红。
一瞬间,费奕真觉得整双眼睛都似乎被鲜血给充满了。
视野变成鲜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整个片场都乱成了一片,费奕真站在原地,觉得脑子都已经无法思考。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本能地顺着悬崖边拍戏前临时架起的安全梯往山崖底下跑去——他已经听不懂任何语言,所以尽管听见莫含雪正在大声叫喊着说些什么,却完全没听懂。
他只知道双眼茫然地向着梁清倒下的地方跑去。
跑过安全梯的这短短一段路,对于费奕真来说就像度过了好多年一样地漫长和遥远。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一直都跑不完这段阶梯,有种想要直接纵身跳下去的冲动。
等到好不容易跑到了梁清躺着的地方,费奕真看见梁清苍白的脸,被鲜血染红的戏服,双手颤抖到几乎停不下来,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着手腕,轻轻把指尖放到了梁清的鼻子底下。
还有……呼吸。
费奕真一下子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莫含雪和鲁雨燕是紧跟着费奕真跑下来的,看到梁清的样子,又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有点手足无措,却听到费奕真哽咽着声音,发出几个字节。
那声音太模糊,她们没能听清楚,再问了一遍,才发现费奕真说的是“止血……得给他止血……”
费奕真颤抖着手去翻自己的口袋,却好几次都没握住手机,最后还是莫含雪帮他拿了出来,叫了救护车,又给留守外景车的助理打了电话,拿了纱布和止血的药品来。
事实上剧组方面早已经叫了救护车,只是费奕真关心则乱,没想到这一层。
出了这样大的意外戏自然是拍不下去了,监制和导演要处理后续事件,只有李编跟导演助理跟了过来医院,一方面可以帮忙办手续,一方面可以看照明显反应激烈的费奕真。
莫含雪和李涵也跟了过来,还有一些其他关心梁清情况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但是他们坐的是剧组的车,比救护车还是要慢了一些。
虽然做了紧急包扎,但是梁清的伤口毕竟是太大了一些,背上还嵌进了许多碎石,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脊骨,到了医院的时候,呼吸已经越发微弱下去。
费奕真觉得自己的思考能力,也在逐渐随着那呼吸飘远。
费奕真依稀仿佛听到梁清的声音。
他站在费奕真的床前,抓着被子大声地说道:
“费奕真,你听清楚了!我不和你绝交!”“我不讨厌……当变态。”
他的眼眶发红,有点委屈但是却十分坚定地说道:
“那我不去看铃铛儿了。”
他说:“奕真,以后我陪你一起罚站挨打,好吗?”
他说:“你的手还疼吗?我帮你揉揉吧?”
他说:“这种巧克力最好吃,我留了一半给你吃。”
他说:“奕真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费奕真仿佛看到梁清别扭地站在他的面前,把花灯塞到自己的手里,强硬地说道:“拿着……虽然不好看。”
他还曾抱着膝盖,十分苦恼地说道:“奕真,我嫉妒和你说话的人,也讨厌你和别人要好。”
费奕真的泪水如同泉涌。
他仿佛看见梁清的脸,欢笑的,苦恼的,嘚瑟的,认真的……他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敲开自己的房门,掀起自己的被子,把费奕真从被窝里挖出来。
他孤独地站在门口,一个人把脚下的足球转出许多的花样;他对着物理题目苦恼地皱着一张脸,然后因为费奕真不肯让他抄作业而生气地做鬼脸;他拿着剧本如同上了发条一样地不停背诵着,坚信有一天会成为费奕真的唯一主角……
然后,费奕真仿佛看到只剩下了一颗球的庭院。
他双手十指交握,泪流满面。
神啊,请你不要带走他。
如果他回到这一年,只是为了让神把梁清从这个世界上带走,那么他但愿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如果他那一时不忍的重归于好,只是为了这样惨痛的一次分离,让那双灵动的眼睛再没有神采飞扬的时候,他宁愿从一开始就一个人寂寞地度过一生。
如果梁清能够平安快乐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费奕真情愿和他从未相识过。
莫含雪等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费奕真。
他坐在那里,眼神涣散。莫含雪从来没见过费奕真的眼中出现过这样毫无神采的状态,一瞬间她竟然不能肯定费奕真是否还是活着的。
她走了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奕真?”
费奕真缓缓地抬起头,似乎好半天才认出了她是谁,慢吞吞地叫道:“铃铛……姐?”
莫含雪心中不忍,问道:“奕真,你没事吧?”
费奕真用手掌盖住整张脸,抹去了上面干涸和没有干涸的眼泪,说道:“我没事。”
莫含雪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有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摸着他的后背。
这场意外实在是太让人吃惊,而梁清的状况也实在让人忐忑和心惊。因为费奕真在路上太过于受打击的关系,他竟然忘了问男护士梁清的伤势会不会有生命危险的问题。
而如今他只能坐在这里忐忑,就怕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
陈监制没过多久也出现在了医院,看到费奕真这大受打击的样子,虽然努力安慰了几句,但还是效果不彰。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急救室的灯熄灭了。
众人的心瞬间都提了起来。
急救室的门缓缓地打开,然后医生们走了出来,为首的医生表情严肃,看不出情绪。
费奕真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医生说道:“病人比较幸运,身上的伤处都没有伤到脊骨,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由于失血过多,伤口又过于细碎,受到了部分感染,现在正在发高烧。我们会定时给他打消炎针,今天晚上会是危险期。”
听到这一段,莫含雪都忍不住胸口一松,掉下了眼泪。
要是朝夕相处的人真的就那么没了,莫含雪觉得自己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的。
虽然没有最终脱离危险,但是费奕真的一颗心总算是定下来了,表情恢复了平时的柔和。
他之前的那种神态,已经是把很多人给吓住了。所以看到他的眼神恢复正常,陈监制和片场助理都松了一口气。
费奕真放下心来,就跟着移动医疗床到了病房。梁清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手上挂着水,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
费奕真伸手帮他按了按皱起的被角。
梁清被推进了加护病房,医生建议留下一位家属来陪房。费奕真自告奋勇,但是医生对他的信任度实在有限,最后剧组还是留下了一个助理来和费奕真一起陪房。
费奕真握着梁清的手,在床边的躺椅上睡了一夜。
这天晚上,他时不时地就惊醒过来,错以为梁清醒了,却每一次都失望地发现,那只是期待过度造成的错觉。
费奕真再次被惊醒的时候,觉得梁清的手指仿佛动了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