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回蓝向身后招了招手,亟初禾看见,又长啸一声,令飞禽走兽如来时一般迅速散的干净。
陈金钷也意识到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之地,便撤了劫杀的军令,遣走兵卒,领着众人进了自己建在镇南头的别院。
甄平谷是一个字不肯说的。顾回蓝也懒得问,直接叫了乐子期来。尽管他现在对乐子期的身世功夫乃至目的有重重的疑虑,但神奇释心术是不用白不用。亟初禾也好奇坐到一旁,他对释心术的兴趣始终有增无减。
乐子期只看了眼甄平谷,便笑的捧腹:“这人怎么还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
甄平谷脸色骤变,似乎想到什么。
乐子期道:“他已经没有用了。”
甄平谷瞪圆了眼。
乐子期又道:“你走吧。”
甄平谷张大了嘴。
乐子期催促:“难道你要留下吃晚饭?”
甄平谷蒙了。半晌才想起陈金钷是关键,急忙去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甄平谷是彻底糊涂了。
又呆呆坐了一盏茶工夫,前思后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泄露半点秘密后,甄平谷这才起身,向大门走去。
他走的很慢,他身后也很安静,没有一个人有出手偷袭的打算。
他的身体却在发抖,冷汗滴滴,从额头急速滑落。
因为乐子期那句话始终盘桓在耳边,撵都撵不走。他没有用了。他真的没有用了?
甄平谷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悬在空中,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他停下了。
假如他真的没有用,陈金钷当然不会留他,主人亦不会。不同的是,陈金钷这样撵他出门,主人这样撵他离世。
回头去看,众人正捧茶,神态各异,唯有乐子期喝的悠闲。
甄平谷决定赌一把,他转身问乐子期:“你就不好奇?”
乐子期撩起眼皮瞥他一眼:“陈金钇是死在你面前的,他的死讯不会有假。”
甄平谷差点一屁股坐地下。
陈金钷眼里冒出火来,却遇到乐子期暗中递过来的一个眼色,立刻掩饰住。他到底征战沙场多年,为人老成持重,这点忍耐还是有的。
再说,顾回蓝在这里,凭他的轻功,甄平谷连院子都出不去。
何况那人已经吓傻:“你、你、你怎么知道?”
乐子期懒得解释太多:“陈金钇告诉我的。”
“不可能!”甄平谷心虚的叫起来,一开口又觉得上了当,忙用手捂住嘴。
乐子期笑:“陈金钇还说,就算他死了,你也灭了他兄弟的口,你还是回不去的。因为你的主子是个纯粹的主子。”
甄平谷手脚冰凉。
乐子期缓缓转过头来,一字一顿:“试问,若你是你家主子,你是会在意一个手下的命,还是会不放过一个后患?”
甄平谷悄悄抹了把汗,胸口心如擂鼓。
乐子期续道:“你和陈金钇这样的杀手对他而言,不过蝼蚁,他肯舍得冒着失了荣华富贵的危险留下你?”
甄平谷已经面无血色。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也十分确信陈金钇早就不能说一个字,可是面前这个人就是知道了。他不但知道了自己主人有荣华富贵,知道他手下势力强大,还知道了他的自私和狠毒。甚至比自己了解的更加透彻。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乐子期道,“他留你一命到现在无非是想向我们示威、宣战。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所以你没有用了。还是请吧。”
他又去端茶,这次显然是送客。
甄平谷却已经不想走,也不能走了。他摸着心口,慢慢的坐回椅子:“你问吧,我家中还有老母……”
乐子期淡淡的说:“你说吧,看你的话价值几何。”
话已至此,甄平谷只能乖乖的:“……陈金钇三年前就得了死令,可他非但没有自戕,反而假死蒙骗上头,上头得知此事,自然不高兴,便叫我更改身份留在军中,想法子借副将的身份来监视他大哥,借机查查他的下落。谁知这厮竟躲的结实,足足憋了两年多才捎来一封平安信。”
陈金钷怒嚷道:“你偷看我的书信来往,枉我这般信任你!”
甄平谷垂头不语。
乐子期道:“陈将军若是还想为令弟敛尸,就请开个金口吧。”
陈金钷当然不干:“他杀我兄弟,凭什么要我饶他家人性命!?”
乐子期摆手道:“令弟是自戕,与此人无干。”
陈金钷怔住,甄平谷更是骇然:“你怎知……”
乐子期却还在固执的求陈金钷一道赦令。
陈金钷想了想,艰难的保持了沉默。
甄平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遂感激的望了一眼乐子期:“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乐子期点了点头:“你和陈金钇入的什么门派?”
“娴静门。”
“娴静门?”
“不问因由,但求结果的娴静门吗?”这次开口的是顾回蓝,“我曾有所耳闻,这门派来历神秘,听说建派至少已有七十年。”
亟初禾问:“养杀手的门派,为何取这样秀气的名字?”
甄平谷道:“因为我家门主喜好安静。”
亟初禾蹙眉:“所以杀遍天下人来求一静?”
乐子期也觉厌恶:“这女人未免太过恶毒。”
甄平谷瞪圆了眼,下巴差点掉下来:“怎么……是个女人吗?”
乐子期看了看他,眼神意味不明:“你不是拜见过吗?”
甄平谷摇头:“她素来只在轿子里坐着,声音也难辨雌雄……你凭什么断定她是个女子?”
顾回蓝却在盘算另一件事:“算起来,这门主总得有八九十岁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难道中途承继给了后人?”
再问甄平谷,他知道的当真不多。只有一点很是肯定,娴静门下杀手一万八千众,策士一万八千众,跑腿一万八千众,画者一万八千众,但这些并不是娴静门的主要力量。
“娴静门最地道的是养细作。没人知道门中到底有多少细作,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们或许听过,”甄平谷往门外看了看,低声道,“十人九生。”
顾回蓝猛吸了一口气,其他人倒是平静。因为他们要么不在江湖,要么资历尚浅,对此知之甚少。甄平谷便续道:“大约二十年前,长白山山麓有十个采摘野山参为生的农户,据说,他们既是邻里,又是发小,认识多年,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仗着身强力壮懂几手功夫,又熟悉地形,有天时地利,便索性结盟,霸占了整个长白山的野山参生意。有点占山为王的势头。”
“那时候,野山参很抢手,不远千里来长白山的外地商人是打破了头似的争着和他们谈生意,但无论怎么谈,都只能拿到一半的货。还不是最好的。商家不甘,私底下去查,发现那好的一半,居然都一个钱不要,全白送给了娴静门。富贾们生气了,以欺诈的罪名一状告到官府。官府乍审,便有一人跪地求饶,说自己是娴静门的细作,背着同伴自作主张将野山参送回了自家……”
“后来呢?”
“后来这人伏法被诛。奇怪的是,自那人死后,剩下的九人便再不肯卖出一根野山参,多少银子都不卖。此事激怒了商贾们,他们立刻下重金请黑道来对付这几个农户。谁知,一年过去,竟无人敢揽这肥差。商贾们觉得蹊跷,便花大价钱去常德那个无所不知的桃花庵买消息。这才获知,原来当初十个人中,仅仅死的那一个不是娴静门的人,他认罪伏法不过是迫于活下来的九人的压力,不得已为之……”
陈金钷咂舌道:“娴静门的势力这样大?!朝廷为何全然不知?”
乐子期道:“这样的势力,必定手眼通天,要欺上瞒下,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娴静门已存在许多年,若要兴风作浪,断不会等到今天。”就算朝廷知道了这些详情,又能怎么办?
连长白山上的农户都十人九生,庙堂之上还不一定藏了多少双眼睛。
亟初禾道:“既然可以养这么多手下这么多年,娴静门财力必然不弱。富贵对她而言,大概不值一提。但如果不求万人之上,功名利禄,又是为了什么?”
乐子期眼睛一亮,灿若晨星:“惟恐天下不乱。”
第二章:晓看天色暮看云
甄平谷糊涂了,一再询问确定:“你是说,只要我好端端的,我娘就不会有事?”
乐子期耐性极好,再三重复:“是,你活着,你的老母亲才有用处。进,可以用她牵制你,退,可以用她设计你。娴静门既然势大,这里绝不可能只安下身一人。你若一人出门,说明你已完成任务,到时候自会被人处置,到时候你的老母亲便会和你一样下场。除非你留下,或者干脆倒戈,娴静门才会留你家人做人质。虽会被软禁,但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甄平谷瞅了瞅陈金钷,不认为留下是个好主意。
只听乐子期对顾回蓝道:“师父,娴静门人多势众,防不胜防,若能请的甄将军相助相随,我想一定事半功倍。”
一听师父二字,顾回蓝忽然想起当初,不免疑窦更盛——这乐子期若要坑害他,何苦认劳什子师父来束手束脚?蓝玉蟾的事,他顾回蓝帮了乐子期,可上七巧殿的事,乐子期还差点拿命帮了他顾回蓝;他的确对自己用过瞳术,但也曾在公堂上为自己解围;就连他和亟初禾言语冲突,都是乐子期从中调和。这种种种种,实在不像恶人行事。
顾回蓝暗忖,要么这乐子期效仿的是那个篡位之前,伪装谦恭,瞒骗了天下人的王莽;要么他真的是个好人,有些秘密所以叫人看不透彻的好人。
捉摸不透叫顾回蓝有些犹豫,但他还是对甄平谷邀道:“有劳甄将军,啊不,有劳甄先生。”
甄平谷感激涕零,险些双膝触地,五体投地。
亟初禾则问:“你知不知道你家人现在何处?”
甄平谷摇了摇头:“我若知道,必定守在她身畔,一步也不离开。”
亟初禾道:“可有她平日用过的东西?”
乐子期看了看他:“你是说,用那只小雀?”
“这种叫闻天机,但每一只只认一人气味。你的那只,就是你的。要找别人,得另作。”
只认一人?乐子期惊讶的望着亟初禾,他当日带那只小雀来,是为了预防自己跑掉,还是防自己有不测。
亟初禾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唇角微微一挑,暗地做了个“你猜”的口形。
揶揄的乐子期好没脾气。
这一幕落在顾回蓝眼中,不由得将之前对那只神奇的小雀的疑问重拾回脑海。这次,还加上了对亟初禾的动机的某些考虑。
算起来,只有冤家陈金钷在听甄平谷说话:“实在惭愧,我从戎多年,母亲的东西都……”
“家国天下。你若留着那些,我第一个不饶你,”陈金钷只对他说了半句,立刻就转向了别人,“乐少侠,请问你如何得知,我兄弟的死因?”
乐子期道:“方才那个十人九生的故事里,死的是谁?他为什么死?”
陈金钷明白了:“迫不得已?!”
他目眦尽裂,拍案而起:“我兄弟堂堂七尺男儿汉,居然是被娴静门活活逼死的!我马上带兵铲平了它,给我兄弟报仇雪恨!”说着,就去摸令牌。
乐子期劝道:“陈将军请稍安毋躁。将军知否娴静门老巢在哪里?”
“甄平谷可以带路。”
甄平谷苦笑:“将军太看得起我。”
乐子期道:“且不说娴静门下一万八千众的杀手,他排第几个,就算他首屈一指,也没有老母亲的后顾之忧,将军以为他就能找到娴静门的所在?将军莫不是忘了,娴静门的细作多如牛毛,恐怕咱们出了这个门,那边就已经得了消息。”
陈金钷只好又坐回去:“反正兄弟之仇我一定要报。”
甄平谷连忙识时务的报上陈金钇葬身之地。陈金钷听闻是他为弟弟敛尸,道了声还算有良心,便领了手下去祭奠。
顾回蓝等三人则因为之前流沙之困,已是疲惫至极,索性放下一切问题,先吃饱睡足再说。
这一睡,当真踏实,竟睡足了一天两夜。
乐子期睁开眼时,就见那张扬的一抹白正端坐在窗下,衬得晨色未清的屋内一片明亮。
“亟兄好早。”
“你选,这次文斗还是武斗?”
“食斗如何?”
“食斗?”
“或者亟兄等我饿死再不战而胜?”
噗——亟初禾乐了,难得一见的,噙着笑就转去厨房,端来两个碗:“亏得军中厨房起的比别处早,其余没有,粥倒是现成熬好的,来,”他塞了一个碗在乐子期手里,豪气干云,“斗!”
乐子期比他更潇洒,没等他说完,一仰脖,碗立刻见底。亟初禾哈哈大笑:“算你赢,算你赢,只是……你竟不怕烫!”
乐子期这才回味过来,喉咙里辣辣的一串,自上而下,像是谁点了一把火,急忙张着嘴哈气,巴掌也扇个不停,但好像无济于事。最后还是饮罢一杯亟初禾递过来的凉水,方熄了这火烧火燎。
“诶,”亟初禾自己都没察觉,他这时候眼里都浸满笑意,由衷的开怀,“说说你家释心术如何?”
乐子期瞪他一眼:“我不是赢的那一方吗?”
亟初禾道:“那就奖励你说好了。”
乐子期也乐了:“当时你也看见了,我……”
“别糊弄我,你那些说给别人听的,不过是和我做的小玩意一样,唬人还可以,真要一飞冲天,承人载物,还得是最实用的木枭之类。我要听你们瞳门的真本事。”
“呵,”乐子期摇摇头,这人眼睛真毒,“其实我们要找的,娴静门幕后主使,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我猜可能是皇亲国戚,但不是来自紫禁城内。”
“哦?”
“她容貌不俗,知书达理,年岁不小,却富有魅力,又十分聪明,足智多谋……她武功不大好,或者干脆不会武。她经常出入戏园子,就坐在楼上最豪华隐蔽的雅座。她是珠宝店绸缎庄的老客户,她用的即便不是贡品,也应与之不相上下。她地位特殊,独受恩宠,却没有亲生子嗣。她手段狠辣,表面上却温柔可人,十足的蛇蝎美人。”
亟初禾一双桃花眼,越听越大:“你……你怎知道?”就凭‘娴静门’三个字吗?
乐子期偏偏只还他一笑,附赠两字:“你猜。”
亟初禾脸一垮,没了脾气:“那只闻天机……我的确是故意的。”
“为何?”
“你心地太好,容易受伤。”
一句话竟把乐子期震住。算起来,他追随顾回蓝三个多月,前日还在承受师父不信任的目光。而亟初禾,不过是见了第二回,便送了他如此定论,不由得叫乐子期一再感慨,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有人知己,自然该喜;可是最该知的那个,却还蒙在鼓里,饶是他拜师解围,十八般武艺全体用上,也不曾让顾回蓝的信任增加一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