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火气并未减:“石先生是来说情的?”
石话摆手:“非也,非也,我是来说实话的。”
“哦?”
“实不相瞒,我辈也曾如道长大师长老一样,被人蒙蔽,当年……”他略顿了顿,似有赧颜,“说来惭愧,我逍遥店被娴静门的细作混入,险些丧门,幸得乐少侠搭救,我辈没有感激,反而恩将仇报,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乐少侠非但没有抱怨,更教皇甫家义助我逍遥店排除异己,清理门户,这才有我今日清净逍遥店,”他说罢,诚心诚意的对着还在二人禁制中,囚徒似的乐子期长揖而拜,“方才小二所言正是我众人所想,侠在心不在武,乐少侠宅心仁厚,大恩大德,逍遥店必定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死而后已,以报万一!”
顾回蓝听得一惊一喜,皇甫家?!莫非是释然?但当场如何询问,只好暂且忍下,留待后续。
大和尚却敏锐的悟出别的意思:“娴静门的细作?石先生的意思是,我少林武当和丐帮也被娴静门渗透?”
石话道:“十人九生的事,想必圆方大师比我辈更早知晓。”
大和尚不说话了。他知道石话的价值所在,一个靠实话为生的人,不会自断了生路,更不可能为一个区区乐子期扯谎。
道长的剑却还逼在咽喉:“方才石先生问贫道要证据,如今可否赏光还给贫道一个证据?”
石话说:“太虚道长不信我逍遥店也就罢了,莫非连同为修道的崆峒峨嵋也不信了吗?”
太虚反唇相讥:“如此比较,贫道不是应该更相信自家徒儿吗?”
石话眼睛一眯:“道长莫非是强词夺理?”
太虚驳道:“强词夺理的恐怕不是贫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的不可开交时,冷不防一个声音穿插来,惊的众人侧目。那个声音说:“娴静门胡世,愿保瞳门乐少侠!”
任平生的弟子胡世?步云鹰瞪大了眼,看见来人更是呆若木鸡,他万料不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这个师侄,更想不到,他竟能自己琢磨明白前因后果,主动现身,力保以报恩。当真是一日不见,刮目相看。
一眼望去,胡世果然已非当年鲁莽的模样,彬彬有礼,有理有节。先向步云鹰拜了拜,后又去拜亟初禾,再将五体投地的大礼,毕恭毕敬的献给乐子期:“之前一失足险些成千古错,承蒙乐少侠施计搭救,恩同再造,才有今日的胡世,在下已无以为报,唯有敬您为天地君亲师后第六位,秉香供奉。还望不弃。”
乐子期却道:“你问我供奉一事,我只答两字,不愿。”
胡世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只听乐子期续道:“天地君亲师当拜,因为你敬而有德,有德者自重,为何不首拜你自身?”
——你不必去崇拜任何人,甚至这天,这地。你却唯独不可忘了自己。做任何事,在任何地方,起码要无愧自身。
——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叫胡世忍不住又叩首:“多谢恩公指点!”
大和尚听罢,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乐子期,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便道了声阿弥陀佛,松开拖拽的手,退回队伍。徒留太虚道长一人不尴不尬的站着,放下剑也不是,拿着剑也不是。他深知,娴静门是臭名昭着,敢于自称是它门下弟子的,断不会是谎言。而能感化娴静门,并说出这番劝人自重的话的,必定是品德端方,‘在心不在武’的侠士,这样的人,怎会甘于堕落,做下偷窃这等龌龊事?
难道真是我武断?太虚道长扪心自问,他想不如回去再详细问问那几个自称亲眼目睹的弟子,偏偏现下又下不来台,众目睽睽之下,他要走也得有个理由。
暗中看向丐帮长老和圆方大师,发现他二人也面有难色,忐忑不安。想来是和自己同样处境尴尬、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开了口:“有劳石先生赵掌门随三位回去一趟,细细查验清楚,还子期一个清白,可好?”
太虚一愣,万料不到,为他求情,为他体谅,为他寻出路的,居然是他剑下苦苦要挟之人!心中羞愤再难掩饰,宝剑还鞘,面红耳赤。径自随了石话等人离去,那步子飞快的,好像迟一步就要羞死当场。那大和尚带着少林众僧,悻悻的紧随其后。
剩下丐帮长老,张张嘴想要要求带上乐子期。结果被亟初禾一句话顶回来。亟初禾说:“长老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却这样优柔寡断,莫非内里是个女人?”
丐帮长老愤然:“好你个白骨刀魔!你最好给我等着!等我找到乐子期的罪证,你俩狼狈为奸的,谁都跑不掉!”
亟初禾看也不看他,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却之不恭。”
那长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终是随人潮而去。
熙熙攘攘,一场闹剧,最阴谋诡计的开始,最匪夷所思的落幕。步云鹰却甚为欣慰:“世道人心险,其实也有豁然开朗的一日。那些人到底想明白了。”
杀掉一个人很容易,扭转这个人的心思
却比登天还难。所以那句俗话说了几千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看到今天力保的结果,大家由衷宽心。仿佛眼前景色,晨雾将散,熹光笼来,折在无波的镜面上,灿烂耀眼。春风习习,送上温暖熏人。然,一切在步云鹰接下来的话中,重坠寒冬。他说:“胡世私下告诉我,娴静门要亲自动手了。”
“亲自动手?”
顾回蓝现在心情最差:“让她放马过来便是。”
乐子期听了一挑眉,看亟初禾。后者对他耳语:“方才石话先生说了,只知是皇甫家的公子义助,并不清楚是哪一位出手。”
不知是哪一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七公子还是杳无音信。
好消息得而复失,任谁都会失落万分。何况是苦寻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顾回蓝,饶是他面上再不显露,乐子期却知道,他心里苦的黄莲一般。于是忙开口劝慰:“娴静门终于耐不住,要亲自动手,这说明他们还没有找到七公子,否则来的一定是胁迫,而非直杀。”
顾回蓝这才脸色稍好了些:“依你看,娴静门接下来会怎么做?”
乐子期想了想,说道:“细作再卑微,也是出自娴静门,是他们悉心培养的骨干,虽说目前只有上过昆仑的几个门派露出马脚被清理了,但心血被毁,没理由不生气。”
亟初禾接道:“所以胡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呵,看起来,诸位侠客可是等我等急了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古镜湖边的树林中传来,众人迅速望去,但见一位老妪深色罗裙,白发绾鬓,满脸褶皱,容貌丑陋,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不过腰板还是笔直,步子也稳健。
可是,乍看一眼,便连亟初禾都确定此人并非他们苦苦寻找的娴静门门主。
第四章:画者
老妪慈眉善目的笑:“何以见得?”
亟初禾道:“子期说的,与你不像。”当初乐子期的笃定,言犹在耳——“她容貌不俗,知书达理,年岁不小,却富有魅力,又十分聪明,足智多谋……她武功不大好,或者干脆不会武。她经常出入戏园子,就坐在楼上最豪华隐蔽的雅座。她是珠宝店绸缎庄的老客户,她用的即便不是贡品,也应与之不相上下。她地位特殊,独受恩宠,却没有亲生子嗣。她手段狠辣,表面上却温柔可人,十足的蛇蝎美人。”
老妪有些讶异:“他说我不是便不是?他又不是大罗神仙,也有料错的时候吧。”
亟初禾摇头:“起码,你长的不够漂亮。”别说美人,一般人都算不上。
老妪一愣,笑开了去:“亟少侠真是会讨人喜欢。我家门主若听见这一句,一定会对少侠赞不绝口的。”
亟初禾却蹙眉:“你有什么事?”
老妪絮絮叨叨:“亟少侠年少有为,英俊神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鸿鹄之志必定志在四方,少侠意在庙堂还是江湖?只要说一声,便没有我娴静门办不到的,”她故意向前近了一步,暗地指指旁边三人,“他们可都没有少侠的福气。”
亟初禾斜她一眼:“谁说鸿鹄之志志在四方的?”
老妪一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古往今来,圣贤之曰……”她还未说完,就被亟初禾不客气的打断。
“圣贤之曰?哼,圣贤喜欢那样说,无非是因为恰在那时,恰有那人,恰遇那事,他恰有了此方法、此感慨。与我什么相干?他不知道我的人,不知道我的事,更不可能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点,我又干什么要听死人的话?”他白衣潇洒,桀骜狂狷,眉梢高挑,似是连那古往今来都踏入尘泥。
老妪被噎的半晌无语,脸色一灰,再笑不出:“无理小子,你要跟他们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我绝不拦你,反正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以后懊悔你可别来怪我。”
亟初禾耐性终于到头:“你到底有没有事?”
老妪冷脸道:“老婆子我姓孟,自然,是来送诸位上奈何桥的。”
老妪的要求很简单,要四个人从东南西北四条路中各选其一,十里处寻到老妪的旧首饰,三个时辰内送回出发地。
顾回蓝不解:“我们为何要听你差遣?”
老妪似笑非笑,反问道:“难道顾大侠不想知道当年你习剑的初衷,为何被我娴静门洞悉吗?”
顾回蓝马上,毫不犹豫,站到了东面。
老妪嘴角扬起,又走到步云鹰面前:“难道步掌门不想知道你师父真正的死因?”
步云鹰瞪了她一眼,站到了西面,朝向七巧殿主殿的方向。
亟初禾乐子期对视一眼,不等被问,便自觉的站到了南北两向。老妪满意道:“还算知趣。行了,你们去吧,记得,只有三个时辰,老婆子我年纪大了,精神不好,过期可是不候的。”
说着,盘腿坐到石头上,闭目假寐。私下里,却暗暗瞧着四个出色的男子,如她所愿的朝东南西北各自奔去,一抹诡谲的笑容隐隐浮现唇角。
顾回蓝最先遇到奇怪的对手。来人大约十四五岁,是个瘦弱清秀的男孩子,身边四骑的敞篷车辇,里面装着一个百斤的酒瓮和几个硕大的木头箱子。显然,是来和顾回蓝比试酒量的:“输了我便告诉顾大侠一个秘密。”
“哦?我会感兴趣?”
“一定会,因为是关于你的困惑,”他抿嘴笑起来,戏谑的目光一再扫过顾回蓝线条明朗的脸,“莫非顾大侠不敢比?”
顾回蓝皮笑肉不笑:“放马过来。”
少年道:“我这里有个好玩的比法,顾大侠,只有你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才玩的起。”
顾回蓝撩起眼皮,望他一眼:“说。”
少年道:“娴静门虽是以细作闻名江湖,但它还有其他人,杀手,策士,跑腿,画者,各一万八千众。顾大侠你猜,我是哪一种?”
顾回蓝看看他细皮嫩肉的手:“画者。”
“何以见得?”
顾回蓝嗅嗅空气中:“有颜料味道。”
少年微微点头:“不错,我的确是画者,专为门主画江湖人像的画者,”他转身自木头箱子里抱出一堆画轴,一个一个展开,铺在地上,“这游戏简单的很,只要顾大侠猜的中,我罚酒,若是猜不中的话……”
顾回蓝伸手从那百斤的酒瓮旁,取过两只海碗来:“顾回蓝甘愿领罚。”
少年笑声清脆:“跟顾大侠说话,就是痛快。来,咱们先随便看看,”他左手一指最北面的一张,做了个客气的手势,“请。”
这人顾回蓝当然熟悉,不止熟悉,还曾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皇甫老爷。”
少年一仰脖,喝下整碗的女儿红:“这一张呢?”
“皇甫大公子,皇甫涌。”
“这张呢?”
顾回蓝忽然窒息了,他现在极想夺过少年手中的海碗,闷上一大碗,画中人像,栩栩如生,音容笑貌,犹在昨昔——释然,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含在口中,舍不得吐出,舍不得咽下。曳的他心头一阵赛一阵的疼,焚心灼骨,撕肝裂肺,直疼到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怎么?顾大侠认不得?”少年正要揶揄,就听一阵卷来,将他手中海碗真的抢走,咕咚咕咚一通猛喝。俄而,发狠的一摔,青花瓷的海碗,碎的七零八落。那碎裂的声音,不知是来自海碗,还是来自心头。
少年当即聪明的不再问,伸手摊开下一张。顾回蓝一看,浑身大颤,如遭雷击!怎会是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那张多年不见却刻在心底的,沧桑的脸,几乎像咒语一般直直钻进顾回蓝的身体里,吸血抽髓的掏空。使他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颓然倒地。
少年伏身一探,竟是连气息都没了。
魈鬼风流、六根手指,拥有绝顶轻功和傲视天下的剑术的一代高手,居然,就这样死了!!
少年嗤笑了一声:“这就死了?真是不好玩。”他拿起另一只海碗,将上好的佳酿倾倒在顾回蓝身上,再一打火石,竟是要就地火葬!
可是他的火石却被人拿走了,眼睁睁的,他却没看清对方的来历和身形,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就被人从掌心里掏去了火石。少年不可思议的瞪大眼,一瞬不瞬的望着那‘窃贼’,呆若木鸡。这个人,这个人……不是死了吗?死人为什么还会动,为什么还会笑?
为什么还能开口讲话:“你是画者,自然不知道有一种武功,叫做龟息大法的,可以通过闭气来调养生息。”
少年张口结舌:“你、你、你怎么会这个?”
“那人,”死而复生的顾回蓝指指他们面前的画卷,“他不会,并不代表我不会。他是皇甫大哥请来教我剑术的,其余,不管,”他看了看少年,“你既拿得出这画,说明你见过他。但依你的年纪,不太容易。”他当年学剑时不过十几岁,距今少说已有近二十年光景。
少年不说话。
顾回蓝便自问自答:“因此有两种可能。要么,这画再好,却不是你画的;要么,你并没有看起来这样的好年纪,”他停了片刻,又道,“或者你想告诉我第三种可能?”
少年笑了,喝彩似的拍了几下巴掌,眼中却没有丝毫赞许:“不愧是顾回蓝,没错,的确有第三种可能,”他将脸皮一抹,顷刻间变化了模样,“老朋友,多年不见了。”
他的手仍旧是皮肤细腻,他的声音仍旧是嫩如少年,他的脸却粗糙没有光泽,五官像纸一样平,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鼻子哪个是嘴巴。这样的一张脸,任谁逢过一面,都不会忘记。顾回蓝当然也没有忘,可是他不能直呼这个人的绰号,因为那实在不好听。
“画丑”董糜洪。
画丑并不是说他画的难看,相反,他妙手丹青,下笔如神,画抵千金,有市无价。
与他的画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的样貌,这个几近侮辱式的绰号,放在他身上,却是太贴切不过——他比方才那个面貌丑陋的老妪还要难以入目,或者可以说,这个丑陋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样子。纵使顾回蓝这不是第一次乍见他,也没有办法忍受这张脸,暗地里不动声色的看向别处。然而,就是这样小小的动作,居然叫那董糜洪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