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要信她!我们可以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隐居世外的生活!”我的心飞快地跳动,牙关僵硬而颤抖。
公子低下头看了看土豆,又看了看瓷瓶,忽然长臂一挥,将那装满鸩毒的小瓷瓶远远丢了出去。
我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抬起衣袖抹去额上密密麻麻的汗滴。
公子微皱眉头,仔细揩着土豆落地时沾上的尘粒:“这么脏,还能吃吗?”
“洗洗就好了呀。”
我们回到小厨房,继续准备午餐。我偷眼观察着公子,他神色如常,聚精会神地按照我教给他的方法切着牛肉。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剥着几瓣儿大蒜:“公子,新皇登基不是应该感谢给予他皇位的太后和皇上吗?为什么还会对皇上起杀心呢?”
“人心就是如此。”公子淡淡说。
“太后会让谁继位呢?应该是江都王刘非吧?她那么喜欢他!”
“继位之事哪里轮得到太后做主?淮南王刘安拥兵自重,早有反意;各大诸侯王也不是吃素的,这天下可能真要乱了。”
“天下大乱倒好!”我把剥好的蒜放在菜板上,“他们忙着去争王位,就顾不得皇上了。我们可以趁此机会跑到天涯海角去!”
公子呵呵笑了两声,沉默片刻:“今日太后来过的事情,不要跟皇上说。”
“公子……”我的掌心按在他的手上,“求求您,这一次,只为自己想,好么?就这一次!”
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我安下心来,转身去淘米。
公子将牛肉土豆放进锅里,加些佐料翻炒几下,添了小半锅清水,盖上锅盖。他用脚移过一个小板凳,守在灶前,双手交叉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灶里的火苗。火焰舔着发黑的灶门,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我突然之间感到一阵烦闷,心脏不规则地跳动起来,让我双腿发软。公子安静得太不寻常了,金色火光映着沉如止水的面庞,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巨大的不动声色的哀伤。
皇上在傍晚的时候,负着大捆木柴,满载而归。
远远的,便听到他低沉明亮的嗓音,意气风发地唱着《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
公子闻声,猛然抬起头,蹚翻了一只木盆,大步奔出去。
他雪白飘逸的衣襟在风中飞舞,就像一只因思念而绝望的精灵,深深扑入皇上的怀抱。
皇上似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快便回过神儿来,紧紧抱住他,安慰地抚摸他微微发抖的脊背:“想我了吧?这不回来了吗?”
公子满面笑容地抬起脸,皇上拍了怕他的脸颊:“看你,眼圈都红了,不是想我想哭了吧?”
公子只笑不语,帮他把肩上的木柴卸下来。皇上一屁股坐在柴垛上,拍拍大腿:“过来。”
公子坐上去,把脸轻轻埋在他颈窝里。
“今个儿是怎么了,小猫儿似的,这么乖呢?”皇上宠溺地握起他的手,一个个轻啃他的手指头。
“你出汗了……”公子伸出舌尖,舔去他脖子上的汗珠。
皇上一个激灵,扶正公子的身子,欲罢不能地啃噬他的嘴唇:“多久没碰过你了,我可经不起逗弄,真想现在就把你按在地上扒光了……”
“皇上可别乱来,公子的伤还没好呢!”我适时地给他泼冷水。
皇上也知轻重,意犹未尽地放开公子。公子站起来,拉起皇上的手:“快进来吧,我给你煮了好吃的。”
“你?”皇上不信任地拖长了尾音。
“没错,我!”
“真是他做的吗?”皇上指着公子向我求证。
我笑嘻嘻地点头:“真是公子做的!”
“哈哈,我的嫣儿给我做饭啦!”皇上惊喜地大叫,抱起公子原地转了几圈。
“你先去擦把脸,在楼上等着。”公子拍拍他的手臂。他兴奋地又转了两圈才松开手,飞快地去了。
公子什么都不用我,亲手为皇上盛饭,端菜,倒上新酿的美酒。
皇上夸张地闻了闻菜香,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我笑看着从未吃得如此快意的皇帝,目光掠向公子,心蓦然沉了下去。
公子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皇上。那种令人恐惧的安宁再次降临在他身上。他好像要把这一幕永远刻在眼睛里似的,深情专注,心无旁骛。
我的泪水濡湿了眼眶,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这种凄凉入骨的感觉是什么,就是特别想哭。
“慢点吃,别噎着。”公子往皇上茶杯里添满了水。
皇上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有点惊讶地看向公子:“你怎么不吃,一味儿看着我?”
公子单手支颐:“喜欢看你吃。”
“傻瓜,你也吃!”皇上亲昵地捏了捏公子的脸。
公子拿起筷子,夹起几粒米送进嘴里。可能是我的错觉,在他夜空般深沉的黑眸里,有晶莹剔透的泪光一闪即逝。
太后的话让他太伤感了吧?我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说与皇上。再转念一想,反正公子生辰之后,我们就会永远地离开这里,何必乱他的心思?
皇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碗米饭和盘子里所有的菜,倚在椅子里,拉过公子的手放在肚皮上,让公子帮他揉揉。
“让你逞强,吃这么多!”公子微嗔,心疼地揉着。
“怎么能不多吃?这可是嫣儿第一次给我做饭呢!”皇上笑觑着公子,“以后天天给我做么?”
公子眸中再次浮现模糊的泪雾,又像潮水般迅速隐没。
“即使以后没有我给你做饭,你每餐也要吃的饱饱的。”公子嗓音微哑,笑容如梦境般飘渺而悠远。
“怎么?做一次就不想做啦?”皇上揉着公子的手,“也是,你这纤纤素手,我哪儿舍得你天天做饭?以后安定下来,我做给你吃。砍柴、做饭、洗衣服我全包了。”
“那我干什么呢?”公子问。
“你负责夸奖我啊!”皇上理所当然地说。
我和公子都笑了。
我起身收拾餐桌,皇上和公子相拥走到廊台上,就着皎洁的月色,抚琴为乐。
“离宫多日,彻的琴声里少了些许负累,越发清远豁达。”公子侧耳聆听,一道流畅的背影亭亭玉立,恍如伴鹤的隐士,引凤的仙童。
“离开宫廷,我才懂得什么叫做生活……君王有君王之苦,百姓有百姓之乐。我当谢谢你,嫣儿。你从那不胜寒的高处,解救了我。”皇上的手离开琴弦,伸向公子。
公子凭栏而立,握住皇上伸过来的手:“你知道世上最可怕的追杀者是什么吗?”
“你是说宫里秘密训练的影卫?”
公子摇摇头:“是命运。它就像那只握住纺线的手,任风筝飞得再远再高,也终是无法逃掉。”
皇上用力一拉,公子跌进他怀里:“这是怎么了?净说伤感的话?”
公子怕冷似地深深窝进皇上怀里,搂紧他的脖子:“我希望人是有灵魂的,可以夜夜归来,永恒守望。”
“嫣儿想守望什么呢?”
“故乡。”
“故乡?”
“如果让我住在你的心里,你的心就是我灵魂的故乡。”
“从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你就一直住在我心上。”皇上拿起公子的手按在自己心房,“这个地方除了你,再也不会留下别的足迹。”
“刘彻,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韩嫣此生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胡说!”皇上斥责,“怎么会没有遗憾?我们还没有去西湖散步,还没有去草原放牧,我给你的承诺那么多,还一个都没有兑现。明天,过了十九岁生日,我们就携手四海,一一了去毕生夙愿。想一想,我们先去什么地方呢?”
公子清俊的面容上泛起期许的笑意:“我还没有看过大海呢……传说海上有瀛洲蓬莱……”
“那我们就先去看海……”皇上抚弄着公子的发梢,抬起头来望向月亮升起的地方,“如果遇到神仙,你有什么愿望呢?”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公子哑声说。
“我本就活得好好的。”皇上挠挠公子的鼻子,猛然起身,顺势抱起公子,“回屋吧,有点凉了。”
我已在屋子里点起炭盆,铺好的被子里也暖融融的。
皇上将公子放在床上,拿起自己的被褥。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公子用脚勾住皇上,星尘潋滟的眸子里,荡漾着别样的妩媚。
皇上一下子就被公子的眼神吸了进去,无比深沉地凝视公子一瞬,便俯身上前。
“你行吗,嫣儿?”皇上动情地亲吻着公子的脖子。
“嗯,好冷,抱我……”公子哭泣般地呻吟着。他身体后仰,挺起线条柔美的肩颈。精致迷人的锁骨在烛光下凝着小片浅浅的阴影。衣服从纤细的腰间滑落,他的皮肤如月光下的积雪,白得晶莹透澈。
皇上颤抖着进入,再也压抑不住洪水般泛滥的激情,疯狂掠夺。
公子热情地迎合,苍白的面庞泛起桃花般灿烂的红晕。
我从未见他如此凄凉婉转地承欢,就像要燃尽生命中所有的爱情,只留下千古荒芜。
“疼吗,嫣儿?怎么哭了?”皇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公子痴缠地吻上皇上的嘴唇:“我爱你,彻……”
我握紧拨碳的火箸,不知何时已泪流成河。
第四十章:一眼万年
三月初三,是公子的生日,也是迎春的上巳节。往日在宫里的时候,皇上会偕同嫔妃河边饮宴,嬉水祈福。枯枝吐绿,岩壑含翠,被冰雪封禁了一季的世界,焕发出盎然生机。
我早早起身,揉了面团,要为公子煮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
门在身后轻轻洞开。
我回头,看到公子披着一袭洁白长缕,手里端着一支蜡烛,影影绰绰地站在门口。橘色的火焰在他灿若星子的双眸里摇曳,他的脸庞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焕发出谜一般美丽的微光。风扬起他乌黑的青丝和胜雪的衣袂,袅袅兮飘然欲飞。
“延年恭贺公子生辰。”我拘了拘礼,过去扶他,“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
“温水,我要洗澡。”公子放下烛台。
公子每与皇上亲热,晨起必要沐浴,只是此处的条件比不得宫里,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公子看出我的迟疑,微笑说了句:“没关系。”
他虽总是不温不火,但我从来就拗不过,只得依言往浴桶里加满温水,扶他进去。
他撩过满头长发浸入水中,我接过手来,掬着那一捧青丝,细细揉搓干净,用毛巾拧干,垂在桶外,用炭盆烘着。
他倚在桶畔,似是若有所思,有一下没一下往肩膀上撩着水。
水流下来依然是清的,公子的身子一直都是那么干净。
我把毛巾浸湿了,轻轻擦着他的脖子。一夜云雨,留下满身姹紫嫣红的爱痕,夹杂着触目惊心的伤疤。公子的皮肤太娇嫩了,即使是蜻蜓点水的伤害,也会痛彻心扉。他这一生,就是太不懂得疼惜自己了。
我拿起公子的手,用小剪刀一点一点修净水葱似的指甲:“延年还没有想好要给公子什么礼物呢。”
“不是有长寿面吗?”公子垂眸浅笑。
“那算什么礼物?”
“怎么不算?”公子掠了掠我耳边的碎发,“你温柔沉默地伴在我身边,就像暖心的小手炉一般,谢谢你,延年。”
我有点脸红的低下头,嗫嚅着:“公子说哪里话……”
公子的指尖掠过我的脸庞,抬起我的下巴:“我会成为韩嫣,而你要成为李延年!懂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莞尔一笑,弹了一下我的鼻尖:“准备衣服吧,水有点凉了。”
“今天是公子生辰,穿漂亮一点吧?”我颇有兴致地打开衣柜。
公子微笑颔首:“就听延年的。”
我挑选了一件簇新的冬装,依然是雪白的锦绫,领口压着一圈松软的风毛。月白色镶红宝石的宽衣带下悬着我为他做的香囊。一袭大红软缎披风垂在身后,即使是最壮丽的江山也不及他半分妖娆。
“把头发梳起来吧。”他端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我把已经干透了的柔软长发梳顺,挽紧,嵌上雕花镂空的白玉头冠。
“好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皇上迈进来,从背后抱住公子,两人一起看着镜子。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美的人了,我的嫣儿……”皇上慨叹。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公子昂起脸,与皇上唇齿缠绵。
待公子微微喘息,皇上才放开他,拥着他的肩膀,把面颊贴在他如玉的脸上:“有时候看着嫣儿的脸,我会感到莫名的悲伤……”
“为何?”公子低声问。
“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因为你太美了。”皇上拿起公子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口。
“两位公子,过来吃面吧。”我摆好早餐,为了配寿面,特意拌了几样爽口的小菜。
皇上从碗里捞出一根面条,挑剔地说:“长寿面长寿面,重点就在‘长’上!你看你这面条怎么都是一段一段的!”
“对不起啊,皇上。我生平第一次做面条,您就将就吃吧!”我有些懊恼地说。
公子笑着吃了一口:“至少味道很好!”
“明年的长寿面我给你做!”皇上大言不惭的,抄起一筷子送进嘴里。
“皇上,待会儿你去集市,卖完了柴火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去水边为公子祈福吧?”我嚼着面条,含混不清地说。
皇上点点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可不会吆喝。”
“那公子一个人在家吗?”我不放心地看看公子。
公子无所谓地摆了下手:“还怕我被人偷了吗?”
“可惜马车要装柴火,没地方坐。不然嫣儿也可以一起去呢!”
“你们早去早回,我在家等着。”公子说。
“也好!”皇上说,“等我把小狗抱回来给你做伴儿。”
“给它取个名字吧?”公子说。
“抱回来再取名字也不迟啊。”皇上说。
“现在取吧,我想知道。”公子放下筷子,凝视着皇上。
“嗯……它是绣球的弟弟,就叫混球好了。”
我和公子都大笑着摇头。
“我看它毛色金黄,和皇上以前赐我的金丸有同样的光泽,就叫金丸吧。”公子说。
“金丸?”皇上煞有介事地点头,“委实不错。”
吃罢了早饭,公子帮着我们一起把柴火装上马车。皇上拍拍捆绑结实的柴垛,环顾四周:“这满园的梅花,一夜之间竟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