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交战时滟淏泠就看出来了,那些蚺族战士的能力尽管比己方的民夫强上很大一截,却也还没有达到巅峰状态,想来或许这些不是正式士兵。为了内战胜利,也许蚺族精锐已经倾巢而出。既然这些都是能力不足的士兵,真正放了也不会带来太大的影响。滟淏泠所担心的麻烦,是这些人自由之后,会将汐蓝军队的行藏暴露。
不过比起前几日,眼下保密已经不是首要任务。滟淏泠相信燕归愁会带领羽檄军前来,而一旦大军出现在百图境内,自然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编造了许多没有意义的理由,滟淏泠只是为了表达他不想放过这些战俘的意思。而那个唯一真实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理由,仅是如此一项——
“他们伤了你,理应付出代价。”对滟淏泠来说,只是取其性命,已经是太便宜他们了。
怔愣了半晌,烈燚才算是真正明白到底是什么令滟淏泠起了如此决然的杀心。心脏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明明该觉得荒谬的,然而依然被酸涩的暖意蔓延了四肢百骸。
“只为这个?”
“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幸亏他之前将汀霜软甲赠与他,幸亏他与灵兽九歌之间互有感应可以随时召唤,幸亏留守蚺族城寨的并非族内精英,幸亏……太多的幸亏所形成的便是幸运,他还能够这般站在自己眼前,开口讨要那些战俘的性命,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
一个差之毫厘就无法实现的奇迹。
褴褛的白袍下露出的是莹白的柔光,汀霜软甲独有的色泽,滟淏泠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件秘宝的保护,这些划破衣料的刀口倘若都是印在血肉之躯上,那该是怎样一副场景?
似乎是被自己的假设吓坏了,连带着看那些留在他身上的血迹也变得不顺眼起来。原本还觉得是难得一见的艳色,如今只觉得冰冷与凄凉。
烈燚薄唇紧抿,此时滟淏泠的神情太过明显,就算不用刻意去猜,也能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不得不说这是烈燚的失算,他为了挽救那些民夫的性命,才以身涉嫌参与这场战事。而如今却由于同样的理由,要害得战俘惨死,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景象。
没有再与滟淏泠说什么,该说的已经说过,言尽于此。烈燚缓步走到一个俘虏身畔,也不知他是否有意挑选了这名俘虏,只觉得看上去异常年轻,有些紧张的抬眼看着这个无比厉害的敌人,眼中的惶惑之色显得他极为稚气。
俘虏们稀稀拉拉的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也是防范其逃跑的一种方式,比起站立,坐姿自然更加不易行动。烈燚只是站定,并没有刻意蹲下与之平视,轻缓的问道,“多大了?”
俘虏怔了怔,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问题。太过意外让他更是死盯着烈燚看,不知怎么,心脏忽然快速的跳动起来。这人看上去明明很普通,但却有一股难以明说的风华。他的问题,原本是不想答的,可不知怎么就是没管住自己嘴巴,或许是他的轻声细语,让人无从拒绝。“十四。”
烈燚心中被狠狠一刺,十四,比他想象中还要幼小的年纪。整个人被万千感慨所覆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滟淏泠一直看着他的行动,中间没有加以干涉,直到听见那少年的年纪。实在忍不住了,有些冷冷的道,“燚,你打算利用这个来让我心软么?因为年幼,我就不会杀他?”这个做法对别人或许有用,对他只能起了反效果。
只要是他想杀的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杀便杀了。哪怕只是一时兴起,他也可以肆意取人性命,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是滟淏泠,他有资格藐视人命。
第二十七章:事有蹊跷
对于这些,烈燚又如何不知,他当然不会蠢到故意刺激滟淏泠。问了那少年的年纪之后,烈燚便又回到滟淏泠身边。“我从没指望你会因为这个而心软,问他年纪,只是想给你提个醒。”
还是一径清冷的口吻,但是暗藏的无一不是讽刺,滟淏泠的口气也不禁变的冲起来。“什么意思?”
烈燚并不直接回答,淡淡反问,“你真不知?”他无意卖弄,只是对于滟淏泠,直言只会引起反效果,刚才已经证实这一点。要救下那些俘虏的性命,拐弯抹角也是不得已为之。
滟淏泠变冷的眸光狠狠扫过那些俘虏,看得出来,之后的命令完全不是出自本意。“霂霖,派人将这些俘虏押解回柔蓝。”
霂霖一直侯在不远处,这命令他听得清楚,可是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皇上,你不杀他们?”滟淏泠身上的杀意是那般深刻,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丝毫减退。就算他忽然出剑让所有俘虏身首异处,霂霖都不会有丝毫惊奇。而如今,不杀了?就因为燚公子那几句话?
“还不能杀。”齿缝之间迸出的几个字,“这件事有蹊跷。”
蚺族为了获胜,既然已经将所有兵力都投入内战之中,为何还会违背情理在此设伏?保卫城寨?这实在说不过去,之前也探查了,城寨中已经没有住民,那还保护什么?怎么看,这支军队都像是冲着汐蓝的突袭而来。但是因为太过突然,蚺族主力无法赶回,只能由年岁不足的少年战士组了一支非正式的伏击队伍。
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只能让滟淏泠推断出一个结论。一个他绝不愿成真的结论——
羽檄军,或者说汐蓝国中出了奸细。
而且还并非是一般的奸细,针对百图的军事计划,以止水关为突破口的幌子姑且不论,借道柔蓝的真实计划,知道的人并不多。滟淏泠一直将这个秘密保守的非常好,除了实施计划的关键人物霂霖以外,就算到了进入柔蓝前夕,真正了解整个计划的,也只有军政高层。
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中出了一名奸细,也难怪滟淏泠的脸色难看到不能再难看。
被那气势所震慑,霂霖不敢再有异议,立刻按照吩咐行事。
看着俘虏被押解离开战场,烈燚总算是松了半口气。他还不能真正安心,这么做也是兵行险招。为了探查出真相,滟淏泠必然会想法敲开这些俘虏的嘴巴。只是事关重大,恐怕交给任何人滟淏泠都不会放心,这事他必须亲自来做。而百图的战事也离不开他,审问俘虏的事只能押后进行。烈燚如此做只是争取到了一个时间差,他必须利用这个空隙找出真正的法子。
俘虏一队队离开战场,那是一个非常难以形容的场景。既然是押解,而不是处决,俘虏们也明白自己一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只是这并不能让他们感觉好过多少。一步步的向前走着,离开故国,永别故土,前方将是自己从未走过的土地。无限沉重的脚步,每一次踩踏下去,都让迷茫更加深重一分。
当汐蓝一方的民夫也相继撤下,开始寻找合适的地点安营扎寨疗伤之后,原本还喧闹的战场就真的沉寂下来。没有起风,便是连这样细微的声音都没有,安静到仿佛可以将人心吞噬进去。
自从给霂霖下令开始,滟淏泠就没有再看烈燚一眼。心意被彻底违背,硬生生的揪出他刻意忽略的线索,滟淏泠心中不是完全没有不快的。若是旁人,他又怎会容忍背道而驰。只可惜那人是烈燚,无从发泄,他也只能将一切压抑下,默默生闷气。
直到滟淏泠听见一声咽呜——
低低的,如泣如诉。恍惚间觉得低不可闻,然而一转眼,又像是萦绕在上空,挥之不去。到了最后,那哀泣一般的音调更是密密实实的压上心头,几近无法呼吸。
循声望去,视线便又落在了那人的身上。这一刻滟淏泠终于明白,终此一生,他是无法离开他了。喜也好,怒也罢,他永远都是烙印在他骨血中的影子。如果真的能够舍弃,恐怕也要到了他魂归黄泉的那一天罢。
不,就算到了那一天,也是忘不了的罢。
第二十八章:咫尺天涯
烈燚手执一只长箫,正缓缓的吹奏着。那并非是何等名贵之物,紫石、暖玉、翡翠,统统不是,不过是一支最普通的竹箫,滟淏泠一眼看出,那甚至也不是竹中的名贵品种。一截老竹,枯脆的颜色,或许根本不适合用来当做乐器。没有坠饰,箫管上也仅仅只是镀了一层清漆,原本的颜色,更显简陋。
然而此情此景,怕是再也找不到更为适合的乐器了。
一管无名的老竹长箫,奏出的,是一曲无名的葬魂哀曲。
听着听着,人就痴了。不仅是吹箫的烈燚,就是听者,一颗心也于此狠狠的沉溺下去。
万劫不复。
曲终,人却未散。
“燚为何总是这般心事重重?”长久以来的疑惑,就这般冲口而出,想也没想。
烈燚虚提着那管长箫,清冷伶仃,形容却是淡然,如果不是亲耳听了方才的哀曲,简直无法相信那是他奏出的曲子。多情总做无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罢。“心事重重,何以见得?”
万千的理由,滟淏泠说不出来,而且他也不会想听。“这曲子太哀凉了。”不仅今日这一曲,曾经在泉溪镇的相思楼上,也曾听过他抚琴,当日乍听上去无限优雅的一曲,也像是暗藏了无数的凄怆。
说的是曲子,这算是滟淏泠转移了之前的话题,还是依然将所谈徘徊在他的心事之上?烈燚不想深究,只是越过了他的视线,远远望着眼前荒芜的战场。“孤魂无依,一曲哀曲,也算是送他们一程。”
只望来生,天下大定。不再有战争,也不再有流离。
滟淏泠清楚,烈燚的这一曲,不仅是吹奏给己方死去的民夫,更多的应该是想要蚺族战士听到罢。方才一战,战果最显赫,同时也可以说是杀人最多的那一位,无疑是他烈燚。在结束后幽然而奏,除了哀思以外,怕是还有无数的内疚罢。
“其实算来,他们还是幸运的。”滟淏泠忽然转了话锋,明明是死于战乱的悲哀,此时却被他说成了喜悦。
有些刺耳的评断,烈燚却没有反驳,只是静待下文。他心里明白,滟淏泠并非是在反讽这些逝者。他不会憎恨已经失去生命的战士,无论曾经是敌是友。对于生命,他唯有的情感便是无视,去了便是去了,雁过无痕。
如今他会指出他们的幸运,那便是真的这般觉得,一定有什么物事让滟淏泠心中忽然生起了羡艳之心,才让他开始关注起这些原本并不关注的东西来。
中间几乎没有什么停顿,滟淏泠就直接道出了这些逝者的幸运之处。“他们近日虽然战死沙场,却有人惦念。”迈步向前几步,靠近烈燚身边,取下了他手中的竹箫。手指轻轻拂过还带有余温的管身,仿若是在对着竹箫说话。“得了你的一曲哀曲送行,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幸运的事么?”
烈燚怔愣,没有想到他会突然伸手,竹箫本就拿的不稳,就此被取了过去。而他的怔愣,更是因为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有些下意识的,滟淏泠手中使力,那管竹箫顷刻碎段。倾覆掌心,枯脆的竹屑滑落地面。“有遭一日,我若战死,别说是能得到他人的哀思,奏上一曲送我,恐怕等到的只有举世欢庆万民齐贺,世间终于少了这么一个魔头。”
背负毁天灭地的预言而生,滟淏泠已经算不清有多少人想要取他的性命。过去他没死,是他走运。而到了如今,再也没有人敢明着对他出手,无数的恶意开始掩藏至幕后,伺机而动。
心中一痛,是真真切切,结结实实的一痛。即使是自身病情最危急的时候,发作起来也没有这么痛过。烈燚转眼回望滟淏泠的侧影,是他从未见过的孤傲。在这个时候,他依然维持着一个王者的傲气,然而落入烈燚的眼中,便成了全然的脆弱。
成王败寇,这是滟淏泠的矜持,也是他必须接受的事实。
烈燚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着魔了,这一次竟是他拉进了彼此间的距离,原本就只剩下咫尺的距离。抬手捧住滟淏泠的脸,他们身高本就相仿,如此一来更是贴近,彼此的眼中映照的,都是彼此的影子。
唇瓣挨在一起。
烈燚骗不了自己,这一回是他,主动贴上了自己弟弟的双唇。
“倘若真的到了死亡的那一天,我的下场一定与你相同,不得善终。”他掀起战乱,他也是成就一切的帮凶;他藐视人命,他也在算计着亲人——真的要清算,恐怕很难说清谁的罪责更加深重罢。
咫尺,却也天涯。
第二十九章:顺水推舟
姗姗来迟的羽檄军终于赶到。通过眠玉山中的密道进入柔蓝,马不停蹄,又在霂霖留下的向导带领下追上滟淏泠的先遣部队,与之汇合。
督促军队安营扎寨,做好一切防卫措施之后,已经夜深。顾不得一身疲劳,羽檄军的全部高级将领都聚集在帅帐之中,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就连向来散漫的燕归愁也没有例外。
之前他们也接触过那支民兵队伍,对于那一场惨烈的战事算是有了个大概了解。幸亏伏击的也不是蚺族的正规部队,饶是如此,汐蓝一方还是损失惨重。整个过程,单是听起来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更何况事发当时。
将领们的惊心动魄,不仅是为了已经过去的战事,更是为了自己的命运。皇上亲征,首战就遇到这么一场变故,虽然最终结果胜利了,不过这种惨胜难免不完美。以滟淏泠阴晴不定的性格,很有可能会将这一笔账算在羽檄军头上。明摆着是逃不脱的惩罚,倒不如自己主动一点,说不定还能减轻一些。
帅帐前方一共设置了两张座椅,自从滟淏泠出征之前,在点将台上当着全军的面发下要与烈燚共享江山的誓言之后,烈燚在羽檄军中的一切用度便与滟淏泠别无二致。包括这样的场合下,也会有人并排放下两张座椅。
以烈燚的谨慎性格来说,就这样与滟淏泠平起平坐,还是违背了他的初衷。不显山,不露水,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存在方式。好几次,烈燚都主动将自己的那张座椅朝后挪动半步,但最终结果还是被滟淏泠搬回身边。几次来往之后,烈燚明白拗不过对方,也只好表示认可。
滟淏泠坐在自己的那张椅子上,缓缓扫视过跪在地上的将领们,“众将这是何意?还没开战呢,怎么就开始请罪了?”面容上浮现出的疑惑有些刻意,他故意如此,也不怕众人看出。
面对这份明知故问,众将恨的牙痒痒的,却是无从发作,不仅君臣有别,他们也确实有错。所有人都不敢想象,倘若在之前那场战事中,亲自参与战斗的人不是燚公子而是皇上,那该如何?毫发无损也就罢了,倘若滟淏泠受了一星半点的伤,他们岂不是要集体自裁谢罪?
眼下滟淏泠故意问他们何罪之有,众人都明白这不是体恤,相反,这是在逼迫他们自己认罪。然而,在揣摩出滟淏泠真正的心思之前,谁也不愿开口说这第一句话,各自将头埋的更低。
“老大,这都是我的错。”这个时候不管谁来开这个口,都是异类。而燕归愁显然就当了这个异类,不仅时机不合常理,就连那称呼也是怪异至极——老大?听听,这叫什么称呼?他当这里是乡野市井么?
该说他是生性散漫还是对这样的场合满不在乎?滟淏泠不语,只是静待燕归愁的下文。以他对这个游侠的了解,选在这个时候开口绝不是为了揽错这么简单。
跪了一会儿,燕归愁觉得膝盖实在酸疼的难受,决定不再继续折磨自己,懒懒散散的站了起来。反正他此刻正在说话,就算站着也算是合情合理罢?
“老大将密令交到我手上,命我带领羽檄军通过眠玉山密道赶赴柔蓝会合。未在指定时间到达旗风口,致使我军前锋陷入苦战,这都是我办事不利。老大,你惩罚我罢。”半真半假的口吻,前半部分还算说的义正言辞,到了末尾就全没正经了。这哪里是在请罪,简直多了几分无赖的意思。
滟淏泠暗笑,不愧是在游侠中混惯了的,懂得省时度势。燕归愁这番主动站出来,乍看上去是找死的行为,实际上是将身上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偏偏他的言辞又异常严谨,句句都说错处在他,没有一个字是指责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