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HNO!这可是表白啊!可是他刚刚做了什么!他居然结巴了!结巴了!!结巴了!!!让那群损友知道一定会活活笑死他的!哦上帝!!!
脸上因为惯性而仍然保持着柔情似水的绅士微笑,谁也不会猜到阿莫尔此刻的内心却是如此的咆哮……
程诺停下擦头发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阿莫尔,良久,一字一句:“你是认真的吗?”
“……”
阿莫尔一怔,瞳孔骤然一缩,哆嗦着嘴唇,居然、居然……
说不出话。
天知道那一句简单的“当然”明明已经跃上喉咙就顶在喉头的地方,明明只要一卷舌尖就能轻而易举地吐出去——
却偏偏怎么用力,都吐不出口。
仿佛一瞬间从梦里醒来,刚刚还触手可及的幸福如同退潮的海水呼啸着远去,身边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他是谁?
他不能。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才是他应该要给的答案。
而很多很多年前,他记得,他也曾给过一个女人,这样简单,而又残酷的答案。
那一刻女人决然而下的泪水,和即便落泪仍坚强微笑的模样,时至今日,仍日日夜夜,出现在阿莫尔支离破碎的梦境中。
瞧出阿莫尔不加掩饰的尴尬局促,和明显陷入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里,那一脸寂寞如烟的迷离恍惚,程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在安慰一只垂头丧气的巨型金毛犬,柔声道:“放心,我不会当真的。”
吃一堑长一智,他已经学会不去相信那些不该当真的谎话。
那些别人随口说说的笑话,那些从来不该奢望的梦想,那些,一直一个人走,也必将一个人永远走下去直到尽头的,孤独的人生。
沉默许久,阿莫尔闷声开口:“对不……”
程诺淡淡打断:“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不当真,也不想让你当真了。”
“……”阿莫尔再一次词穷。
别当真。
他知道这同样简单的三个字背后,程诺所付出的,那深可见骨的代价。
头发差不多干了,程诺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随意搭在大腿上,玩耍般用手指绞着一角,低声问他:“可是我不懂,阿莫尔,其实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了事的,何必搞成现在……甚至把别人也牵扯了进来,这么难做。”
阿莫尔已经恢复了他一贯的嬉皮笑脸,鼻孔朝天不满地哼了一声:“瞧你说的,哥哥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恶人吗!?还一尸两命诶!诺诺你真坏,又不把哥哥我的话当真,刚刚不就跟你说了,真善美是哥哥我的信仰。”
我信,真善美。
程诺愣了一愣,联想到那个叫做索菲亚的女人,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了,怔怔地问:“这个……是索菲亚教你的?”
阿莫尔微微一笑:“不是她教我的。而是她这个人,就是真善美本身。”
换言之——
她是他的信仰。
因为,她给了从不相信神灵的他,一个值得相信的凭证。
约瑟夫努力了十几年都没做到的事情,那个弱小的女人却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做到了。
用她的善良,她的真诚,她的勇敢,她的坚持,她的坚强,她的发自内心的纯洁美丽,和那一个,阿莫尔永不会忘的,含泪微笑的目光。
她救下他的那一晚,在浴室里一点点给他清洗干净了他身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狰狞的伤。
他离别她的那一夜,在浴室里满怀柔情地还给她一场让她第一次违背信仰的绝望的疯狂。
其实相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虔诚,才是一辈子的信仰。
除了在每晚不请自梦的梦境里,阿莫尔从来没有主动地,认真地去回忆过他和索菲亚之间那些单薄但刻骨铭心的往事。
直到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坐在全世界天主教徒最向往的圣地,坐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坐在——
程诺的身旁。
一股仿佛源自神的力量,温柔地拥抱了他疲惫太久的心房。阿莫尔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曾经不忍回顾的过去,而一直怀疑的未来,也似乎再不必惊惶。
程诺的身上,天生有这样一种让人自然而然,安心沉静的力量。
对着那一双全世界最清澈的眼睛,全宇宙最闪亮的星,阿莫尔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其中的倒影,没来由一阵恍惚,又似乎前所未有的清明: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而即将发生的,都是必须接受的命中注定。
他忽然就笑得狡黠,转头对程诺说:“索菲亚是一个很单纯很害羞的英国姑娘,跟你很像。我早说了,诺诺,你这样的,才是我的type。”
阿莫尔眨眨眼,灰蓝的眼眸闪着促狭的光。
“现在,你相信了吗?”
“……”这一次,程诺的脸,是真的红了。
“昨天吻过我的幸福,
今天已经化为乌有,
我获得真诚的爱情,
向来总不能持久。
书本之中最奇妙的书,
乃是爱情之书;
我曾加以细读:
只有几页是欢愉,
全篇却都是痛苦,
其中有一节别离的叙述。”
阿莫尔用不太标准的德文发音,声音低沉醇厚,如同远方层层漫涌的海浪,轻声吟诵起海涅和歌德的爱情诗歌。
他分别摘取了两位大家两首诗里的各一段,不伦不类地交错在一起。虽然显得有些奇怪,然而不可否认这两段的内容却是他此刻心境的最真实写照,因而反而更加动人。
程诺也不由听得出神。
许久,阿莫尔徐徐停下来,漫漫长夜,余音嫋嫋。
恋着岸堤的海浪步步后退,回到黑暗浩瀚的深海,不知何日才会回来。
“我不能保留你的波浪。堤岸对河说:我只能保留你的足迹印在我的心底。”
或许就是这样,它永不会再回来。
阿莫尔垂着眼低声道:“我没有告诉索菲亚我的真实身份,只跟她说我不是个能安定的人,所以不能和她结婚。结果在我离开的前一晚,索菲亚最后问我,当两个人在一起却没办法不快乐的时候,自由的有那么重要吗?”
顿了顿,阿莫尔灰蓝的眼眸中缓缓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都想不出来回答她的答案。”
程诺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候却忽然开口:“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就应该在一起吗。”
“……”
整个人如遭雷击,阿莫尔全身一震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傻掉了。
程诺陡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说了什么,僵硬地扭过笨重的身躯微微低头,对阿莫尔手足无措地道歉:“啊对、对不起……我不是在跟你顶嘴,我只是、只是……”
他的声音亦渐渐低下去,仿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他也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爱情束缚的东西,何止是自由。
爱到深处,情至极浓,已是一种对生命的消耗。所以,情深不寿。
其实深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一个人的重量久久住在你的心脏,那是一种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不堪重负的,窒息般的刺痛。
恍惚中,程诺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就在他还天真地以为秦深只是一个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佳而不得不学习法医放弃他最爱的文学的穷学生的时候,他被那人身上所自然流露出的温暖温柔所深深吸引,贪恋地想要更多。
而为了能够更靠近他,了解他,有资格喜欢他,于是程诺一个人傻乎乎地,跑去读了好多好多他根本不喜欢的外国名着和诗歌。
于是有一天,他邂逅了狄更斯那一首震撼世人的经典爱情诗,《真爱究竟是什么》——
真爱究竟是什么?
是——
盲目的忠诚,
死心塌地的低首,
绝对的惟命是从,
不顾自己,不顾一切,
无言不听,无言不信,
把整个心、肝、灵,都交给你去主宰!
你是我灵魂的最后之梦!
读完全诗的那一刹那,程诺只觉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般。
凝固在沸腾的瞬间,难以想象的高温被永恒地静止,身体里卷起化人的热度,头皮一阵阵地麻,指尖忍不住地轻颤。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咆哮着冲击,疯狂地叫嚣,惊涛骇浪,呼之欲出,让他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这样的爱……
这样盲目的,卑微的,炽热的,绝对的,死心塌地而又毫无希望的爱……
那时程诺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涩发烫的双唇,神情呆滞恍惚,仿佛整个魂儿都被抽没了
似的,动作机械而木讷地将手中的书本放回原处,然后自嘲地笑笑,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做
到这个程度——为这世界上任何一人。
然而他错了。他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秦深。
那个有着全世界最温柔笑容的男子,不仅成了他灵魂最后,亦是他生命最初的,永恒的梦。
他会爱上那人是生命中未曾预料的意外,却又太不意外。
秦深给了程诺内心深处最需要,最渴望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给了程诺一份前所未有的感觉和感情。
他真的太清楚程诺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全世界有那么那么多迷人的皮囊——霸道的,冷峻的,可爱的,邪魅的,妖孽的——他都毫不可惜地抛弃了。最终只选择了一张如今似乎不怎么流行,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面具。
他甚至拥有这样一个与生俱来得天独厚,让人一听就放下防备,醉入其中的名字。
他比程诺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程诺会爱上他,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一点也不冤枉。
如今,虚假的美梦终于清醒。现实比任何噩梦都更惊恐。
“喂,别笑了,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诺诺不可能这么丑~”突然阿莫尔从张开双臂从身后虚虚地搂住程诺,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脸,扁着嘴,不开心地嘀咕。
“离开这么久了,你……想他吗?”许久,阿莫尔侧头在程诺耳边叹息着轻问。
想他吗。
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携带摧枯拉朽连根拔起的狂力,让程诺猛然感到一阵心痛如绞的眩晕。
……想的。
当然是想的——
想见他,想告诉他,想拥抱她,想亲吻他,想再一次流着那欢愉到极致的幸福泪水,亲密无间地拥有他,爱他,包裹他,吞没他,
想……
忘记他。
生命中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你的梦里总是他,然而每每醒来,身边却再没有他。
他实在想念他,发了疯地想——却不愿重逢。
亦不敢重逢。
当一回头就是尽头,他怎能回头。
而秦深永远在他一回头的视线里,无论他已经往前走了多远,多久。
哪怕中途狂暴肆虐的风雪,穿透一片苍茫的白色,于天与地交界的边缘,他仍能看见那人清俊卓雅的身影,和让一切黯然失色的笑容。
往前的每一步都恍若踏在那人情深似海的目光里,大海那么大,无边无际,怎能真的离得开去。
尽管他已知那深情是假,那温柔是假,那爱慕是假,那信誓旦旦的承诺和缠绵动听的情话……
全都是假。
中间的距离,相隔的路途,他们谁也不能再走。
这是最远的近在咫尺,这是最近的遥不可及。
阿莫尔忽然将脑袋往旁一挪,轻轻放在了程诺细细颤抖的肩膀。
毛茸茸的大脑袋在那上面撒娇般不断磨蹭,温柔地压平一颗正在无人知晓的荒原上,嚎啕大哭的心脏。
他已经在太多不堪回首的深夜,躲在被窝,无声地呜咽。这一刻请让他顺从欲望打开心扉,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阿莫尔虚虚地闭上眼睛,耸动鼻翼深深嗅着那一股萦绕鼻尖的,微甜的幽香。
“诺诺,其实我很好奇,一开始你不知道秦深的身份,那为什么要冒险去和【RAINBOW】对抗?否则也不会搞成现在……就算秦家想放,也不能轻易放过你了。”
程诺怔了怔,温顺地垂下眼睑,喃喃低语地重复:“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要为了秦深去得罪【RAINBOW】?如果秦深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程诺有自信,就算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秦深也不会发现自己黑暗的秘密。
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那是因为——
“因为秦深不是我的情人,而是我的伴侣。”
良久,程诺忽地一笑,抬起头目若星辰,眼眸里微光闪烁,一字一句说道。
轻灵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落泪的坚定。
因为,他不止把秦深当做一个供他取暖的情人,而是,相伴一生的伴侣。
如果程诺只是狂热地迷恋上一个随处可见的取暖器,他不会拼了命让自己变得更好。
他会朝秦深肆无忌惮地撒娇,会向秦深永无止境地索取,会对秦深无理取闹地耍脾气……会让秦深看到一个,最不争气,但偏偏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但程诺不,他没有这么做。秦深之于他,是一份救赎的恩情,是心有灵犀的默契,是水到渠成的动心,是刻骨铭心的情谊,以及那随之而来的相依相守,不离不弃,无论遇到什么,都想要与他并肩走下去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建立在相信和尊重的基础上,拥有相似的审美情趣和共同的生活志趣,为了对方积极地上进,抛弃过去所有的坏毛病,一步步往好的方向改变自己,更为了彼此的未来而不断地努力——
这是一个成人,成熟的爱情。
只是他做了这么,这么多,到头来,却只感动了他自己。
和第一次相见时一样,那悲伤的,凄凉的,绝望的,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无声无息,再一次不动声色地虏获了阿莫尔未曾设防的眼眶。
“诺诺,你好美……”
那美是美好的。纯洁无暇,纤尘不染,不掺杂质,如一朵从天堂里开出的花,一生都被最明亮的阳光,最清澈的泉水,和最善意的土壤培育着长大,不知世事险恶,人心莫测,天真无邪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让人爱而怜惜,恨不得一头扑上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抱着藏着,不留一丝空隙,除了自己不许任何人看到他的美丽,想送给他全宇宙最好,最好的东西。
那美又是邪恶的。天堂地狱一线之隔,纯洁到了极致就容易让人生出玷污的邪念,完美到了极点就催生出了想要摧毁的恶念。人心贪婪,填不满无底的欲望,多想把他按倒在地疯狂地蹂躏,只为能再多看一眼他哭着求饶的模样。流泪的心碎,一定更美。
想倾尽所有地保护他,又想毁灭一切地揉碎他——怎么会有人能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丽,统一得如此完美。
阿莫尔眨眨眼睛,样子又呆又木,看得口干舌燥,差点儿一个没忍住,撅着嘴就往程诺那半张皎洁如玉的侧脸直接印上去。
浪迹风月场所十数载,专注花花公子大半生的阿莫尔,这一刻的表现,竟青涩得还不如一个没有丝毫恋爱经验的毛头小子。
浓浓的憨气从他那微微涨红的脸皮里挟着丝丝热气不断渗透出来,还特屌丝地抿了抿嘴,傻兮兮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扭捏。
“唔……诺诺,刚才哥哥我的表白挺有新意的吧……嘿嘿,虽然我不能承诺你婚姻,但我还是……我还可以……做我干儿子的后、后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