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迦叶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没事,手抽筋了。」
郁帛弯下腰,将汉堡捡起来,心想,浪费可耻,他不能因为左仕商的缘故就怪罪到食物身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郁迦叶以为郁帛是惊魂未定,微笑着安抚:「好吧,我们这就回家,你就先吃汉堡应付一下吧,晚上爸再给你做好吃的。」
「嗯……」郁帛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口,恶狠狠的嚼着,仿佛口里的是左仕商的肉,边吃边问:「爸,那个姓左的,真是你的朋友吗?我怎么觉得他对你的态度一点都不好?」
「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的。」郁迦叶的声音很平静:「他是我的直系学弟,也是你的校友,辈分上你得叫他叔叔。他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嘴巴厉害了点,这事儿是个误会,归根到底,错在我不该迟到……他教训你几句也没什么,就当是听长辈唠叨了,别往心里去。」
郁帛垂下眼帘,咬了咬嘴唇:「我打工还他钱。」
「不用了,他不差那几个钱。」郁迦叶想了想,又叮嘱道:「这事就别跟你妈说了,省的她担心。」
郁帛的母亲李丽梅是个彪悍的农村妇女,要是听说儿子受了这样的惊吓和委屈——郁迦叶担心她会连夜坐火车赶过来,操起菜刀去找左仕商拼命。
第二章
郁迦叶住的小区叫小街花城,名字很清新,环境相当不错,当然租金也不菲。
虽然一下火车就遇到了这种惊心动魄的事情,但郁帛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见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后,立刻露出了开心的笑脸。
「我从来没有过单独的房间,还是这么好的房间——爸,谢谢你!」
「我是你爸,你跟我客气什么?去洗个澡,好好放松一下。」
「好!」郁帛脱了衣服叠整齐,穿着老妈亲手做的四角花裤衩走进浴室,又大呼小叫起来:「爸,这个是按摩浴缸吗?我可以用吗?」
「喜欢泡多久就泡多久,不过不许睡着!」郁迦叶把一套崭新的运动服放在门口,帮郁帛放好水后退出去,关上浴室门,遮住男孩青春朝气的裸体。
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郁迦叶瘫坐在沙发上,大大的出了一口气,抬起右手在肩膀上捶了捶。
手机响了起来,接听,那端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喂,春叶啊,你接到小帛了吗?」
「嗯,梅姐,小帛到了,很顺利,你放心,让爸妈也放心。」
「小帛临走的时候稍微有点伤风,你盯着他吃药,他不能吃头孢类的消炎药会过敏,晚上别让他光着身子睡觉……」
「嗯……好……」
在李丽梅的叮嘱声中,郁迦叶的思绪渐渐飘远。
他本名叫郁春叶,名字是大三那年,偷偷回老家改的,取自「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一说,希望能拥有其中安详、静谧、调和、美好的心态。不过左仕商曾取笑他取的名字太小清新,还说「迦叶」二字在梵文里直译过来就是「大龟」的意思,给他取了外号叫小乌龟。
左仕商……虽然有个儿子的事情,在下定决心将郁帛接来时就知道瞒不住,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知道的,居然是他。
对于郁帛这个儿子,郁迦叶的内心非常复杂。他上学早,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离家之前,父母做主和同村的李丽梅按照家乡习俗举办了婚礼,懵懵懂懂的做了那事,一共才几夜,就有了郁帛。
然而等他来到L市,接触到这城市光怪陆离多姿多彩的一面后,才发现自己以前生活的乡村根本是与这个世界脱节的,更发现……自己不喜欢女孩子。
说是逃避也好,懦弱也罢,自从明确了性向后,他好多年没敢回家,只是每年都寄点钱回去,来宽慰自己无从落脚的孝心和责任感。
直到郁帛六岁那年,李丽梅亲自到L市来找他。
「郁春叶,你现在是城里人了,你看不上我这个农村妇女,不想和我过,我也没打算死皮赖脸缠着着你,可是孩子要上小学了,咱们俩没登记,到现在孩子还是黑户,学校不收,你再怎么绝情,也不能不管孩子的前途!」
那个时候,正是他感情受挫事业也毫无着落的时刻,面对从小一起长大,还给他生了儿子的邻居家的姐姐,郁迦叶一下子崩溃了,抱着李丽梅痛哭流涕,把他这么多年来的心酸委屈一股脑的倾诉出来。
哭过吼过,清醒过来,他就后悔了,生怕李丽梅将他的性向大肆宣扬,那样的话他这辈子就真的没办法回老家了,父母也丢不起这个人。可是没想到,李丽梅虽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心胸却如青纱帐一般宽旷豁达,不禁没大惊小怪,反而安慰他。
郁迦叶感动的同时更加愧疚,跟着她回去补办了结婚证,给郁帛上了户口后又办理了离婚,顺便还喝了她的二婚喜酒。
李丽梅本来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十九岁生了郁帛,身材恢复的很好,二十五岁正是女人绽放的年纪,即使带着孩子,也有大把的男人追在屁股后面。
她的新一任丈夫姓王,是个老实本分的养猪专业户,坚决没要郁迦叶给的抚养费,拍着胸脯保证会把郁帛当亲儿子养。
那时郁帛瘦瘦小小的,尖尖的小脸蛋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眼睫毛特别长,毛茸茸的像只小猴子。
家长谈话的时候,他就躲在门外偷看,对上郁迦叶的视线,很是不安的问:「你是我爸爸?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可是我舍不得妈妈。」
郁迦叶当时正念研三,要不是工作尚未确定,生活压力太大,真有冲动把孩子接走,虽然不能马上一起生活,但还是带着小郁帛在家乡附近的一些风景区玩了几天,回L市前叮嘱儿子:「小帛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爸爸就来接你。」
小孩抱着他大腿,特别认真的点头,可是送郁迦叶出村的拖拉机启动的时候,小孩突然哭了起来,追在车后面,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爸爸,我等你来接我。」
那个画面在郁迦叶记忆里留下很深的烙印,一眨眼十来年过去了,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的小孩竟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看看表,小孩已经洗了半个多钟头了,怎么还没出来?
起身敲了敲浴室的门,没反应,推开一看,郁帛果真是躺在按摩浴缸里睡着了。
郁迦叶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浴缸边上,撩了撩布满泡泡的水面。
「小帛,回房去睡。」
「嗯……我不是小偷……救命……妈……救命啊……妈妈……」小孩在浴缸里扑腾两下,突然惊醒,整个身体紧绷着,看清坐在边上的是父亲后,才缓缓的松了口气:「爸……我好困啊……」
郁迦叶抖开浴袍,将小孩包起来,柔声道:「去自己房里好好休息。」
「嗯……好……爸爸……晚饭时……叫我……」郁帛裹着浴袍,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的回房间去了。
郁迦叶看着他的背影,眉毛皱了起来,看来早上的事情,还是给小孩留下了心理阴影,儿子只是在他面前故作轻松而已。
就算是做了噩梦,郁帛呼救的对象也是母亲,可见自己这个父亲,并没有得到儿子的依赖与信任。
这是他自己不负责任的下场,又能怪谁呢?
儿子六岁之前,他一次都没见过,也就是这几年,回去的频繁了些,经常给儿子打打电话,不时的给他邮点小玩意,提醒孩子也提醒自己彼此的父子关系。
好在郁帛是个单纯的小孩,没什么叛逆期,又重感情,对他还算亲近,也没有怨恨。
接下来,就靠时间和相处来取得信任吧!
离开学还有十多天,郁迦叶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费在了郁帛身上,带着他熟悉这个城市,熟悉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校园——不过更加迫在眉睫的,是洗去儿子一身的土味,让他的天生丽质能大放异彩。
在商场里,郁迦叶拿着几件衣服问郁帛意见,哪知小孩根本没有审美观可言,只会说「还行」「不错」「爸爸喜欢就好」这样没有意义的答案。
好在他是个天生的衣架子,年纪虽然小,骨骼发育还未完全,但宽肩细腰的身材已经初具雏形,的确是穿什么都好看。
选好了衣服,郁迦叶又带他到自己常光临的发型设计室,一听说要剪头发,小孩还有些不乐意。
「爸,为了来上学,我前几天才剪的头。」
「哪剪的?」
「就县里大众浴池门口的师傅,是照着杂志给我剪的,最时髦的头型!」
「……」怪不得剪了个乡村非主流的发型。
洗头的时候,小妹周到的替郁帛按摩头皮和肩膀,从来没享受过这样服务的男孩不自在的问:「在这儿剪个头发多少钱?」
洗头小妹甜甜的回答:「您点的发型老师是288元,会员八折。」
郁帛咋舌:「这么贵?288给按摩,那388是不是给搓澡啊?!」
「噗!」坐在一边看时尚杂志的郁迦叶和周遭的客人都大笑起来。
小妹红了脸,在郁帛胸口落下一记粉拳:「谁给你搓澡,真讨厌!」
郁帛的发质柔软蓬松,还带着一点自然卷,修剪好吹干后,发尾自然翘起来,特别的可爱。
离开时小妹特意送他们出门,递给郁帛几张小面值的代金券,看向郁帛的眼神,多少带了点「意思」。
上车后,郁迦叶使劲揉了揉儿子的小卷毛,用笑道:「没看出来,还挺会逗小姑娘。」
还在心疼那二百多块钱的郁帛则回了他一个困惑的眼神。
郁帛虽然长的白白净净的,好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其实是个手脚勤快的好孩子,住进来的第二天起,就自觉主动的担负起清洁打扫的工作。
一早起来到浴室洗漱,发现自己昨天换下丢进脏衣篓的丁字裤已经洗好,与郁帛的花裤衩一起挂在了晾衣杆上,郁迦叶顿时红了脸,吃早饭时斟酌着开口:「内衣一定要分开洗,以后爸爸的内衣自己洗就行了。」
「哦……」郁帛乖巧的点头,把粥喝干净,擦嘴巴的时候,好奇的问:「爸,那么细的一根筋……不会勒着鸟吗?」
「……」
在郁帛来之前,郁迦叶已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趣用品都收了起来,却忘了贴身衣物,以及冰箱里的食物。
于是就发生了他这个什么都想尝尝味的吃货儿子,从冰箱里找出一包花花绿绿的的茶叶泡水喝了之后,拉肚子拉到虚脱这类的事情。
「爸,茶叶是不是返潮了?怎么喝完之后,肠子一直在叫?」
将坐马桶坐到双腿发软的儿子扶到卧室床上,郁迦叶一脸尴尬的解释:「那个你不能喝,那是……减肥茶。」
「减肥茶?」郁帛小脸苍白,眉毛皱着,不解的问:「你又不胖,为什么要减肥?」
「只是偶尔喝喝啦!空腹喝的话,清清肠胃,其实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好了,你休息一会儿吧,睡一觉就好了。」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郁迦叶起身走向门口。
郁帛点了点头,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突然又探出头来,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关切的光忙,「爸,你便秘很严重吗?」
「……」
郁迦叶终于决定进行第二次地毯式整理,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所有可疑的物品都要收起来封存!
就在他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的时候,郁帛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仰着脸,表情忧虑:「爸,我是不是让你不自在了?」
「没有,怎么这么问?」
「我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你总是盯着我……我不该乱翻东西的。」
「没这回事!」郁迦叶打消了将所有私人东西隐藏起来的念头。
郁帛要在L市读大学,毕业之后八成会留下来发展,在这里工作生活娶妻生子,他的性取向瞒不了孩子一辈子的,反正他现在也没有固定的伴,大概是不会出现「捉奸在床」这种限制级的画面,所以……顺其自然吧!
不应该极力伪装,而是让郁帛一点点适应,一点点接受,接受他是个爱穿丁字裤、定期清肠、护肤品摆了一桌子、晚上不敷面膜睡不着觉的中年同志的事实。
不过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按照郁迦叶的时间进度表,对儿子come out怎么也是孩子大学毕业以后的事情了。
……
郁迦叶在一家美资企业做外联工作,既然决定要和儿子一起生活,也没什么好掖掖藏藏的,索性办了个升学宴,请他的同事朋友来聚一聚,拜托大家以后多照顾郁帛。
他没有正式出柜,普通的同事朋友都不清楚他的性取向。他之前一直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会儿突然蹦出了上大学的儿子,众人大呼郁迦叶不厚道,围着郁帛打听他妈妈的情况。
郁帛把手机里李丽梅的照片调出来给大家看,虽然一看就是个村妇,但天生丽质的长相却是极有说服力的。
「怪不得谁给你介绍对象,你都推脱不肯去,原来早就娶了大美人媳妇藏在乡下,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不行,今天必须罚酒。」一些曾经给郁迦叶介绍女朋友却被婉拒的同事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抓着他死命灌酒。
在北方老家,长辈喝酒,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更别提挡酒,所以郁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多照应老爸,只顾着胡吃海塞,嘴里叼着鸡翅膀和大家一起看热闹看的很happy。
可怜的郁迦叶落得个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下场,在同事朋友的轮番轰炸之下,酒量不错的他竟然被灌得烂醉如泥,散场时已经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酒店帮忙叫了计程车,司机一看是个酒鬼就有些不高兴,没开多远郁迦叶想吐,郁帛扶着他下车,司机干脆丢下他们跑掉了。
郁帛一手抓着装了升学礼金的钱袋,一手扶着东倒西歪站不稳的郁迦叶,矗立在十字路口将近半个小时,也没有拦到一辆计程车。
在L市打车本来就难,司机们看到他带着个醉鬼更是不肯停,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墨绿色Landrover停在两人面前。
车窗摇下,左仕商指了指后车座,「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郁帛一蹦三尺高,要不是扶着不省人事的老爸,非得窜到大马路上去不可。
虽然那件事最终证实是误会,父亲说他们是旧识,又说他人不坏,但被绑起来堵住嘴的记忆太过惨烈,郁帛还是心有余悸。
他这惊恐的样子,让左仕商大笑起来:「呦……还记仇呢?不是解除误会了吗?我不是人贩子,你怎么还吓成这样?个子挺高的,怎么胆子这么小?」
郁帛鼓着腮帮子,大声反驳:「我、我胆子才不小,这是条件反射!」
「条件反射?我是烤鸭吗?你看到我就流哈喇子?」
「你才是狗!」
「哈哈哈哈——」左仕商也不生气,再次邀请道:「上车吧!」
「不麻烦了,我们坐计程车……」
「这个时间想拦计程车简直是做梦,你有空在这儿吹风,还不如把他背回去!」
「背回去就背回去!」郁帛这人最受不了激,一赌气真的背起郁迦叶,沿着马路边缘走了起来。
左仕商开着车跟着,大声说着风凉话:「挺有男子汉气概的嘛!天亮前能走回去吗?用不用我联系电视台的记者,报道你『背着父亲回家』的伟大孝行啊?」
这人真讨厌!
郁帛瞪了他一眼,迈开步子小跑起来,自己跑得风风火火微微冒汗,背上的郁迦叶却打了个喷嚏。
「爸……」郁帛停住脚步,犹豫了。
他不怕辛苦,小他六岁的大弟弟是个胖墩,去年淘气摔断了腿,整整两个多月,都是他背着走几公里的路去学校,老爸虽然是成年人,未必就比弟弟重多少。只是夜深了,气温虽然不低,但喝醉酒的人长时间吹风总是不好,隔壁家的刘大爷就是喝醉了在院子里睡了一宿,第二天嘴歪眼斜,针灸了半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