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乱绝情龙（6）——涂沐

张仲文首先尝试与陈云舒进行沟通，突如其来地邀请她逛公园吃冰激凌，陈云舒瞄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果断以牙疼为由拒绝。不过陈云舒隔天之后却邀请张仲文吃饭，张仲文欣然赴约，结果发现陈云舒带来了一个叫于翠兰的女人，且陈云舒随便吃了几口之后就跑了，她甚至还抢着埋了单，并给张仲文和于翠兰留下一个祝福的眼神。

凭心而论，于翠兰人不错的，张仲文觉得这是命运给他额外添加的一个优质选项。   但是于翠兰在陈云舒优雅离去之后的第一个分钟里，就向张仲文热情地介绍起另外一个人：

“你知道基督么？”

是的，基督不是张仲文的选择，于翠兰也不是。

邻家小妹韩荷花落选的原因是，她在张仲文都不知道的半年前已经结婚了——嫁给了一个以前是律师的医生，生活的特别幸福！有的时候你的选项也是有其自身的选项的，且他们没有必要通知你。

所以，第一轮选项中就只剩下高中同学蔡丽艳了。

张仲文的高中同学里女生35人，15人考上了比较好的大学，离开了共富县。10人已经出嫁，5人有固定男友，剩余的5人中只有蔡丽艳没有张仲文觉得不可容忍的缺点——例如四环素牙，例如狐臭，例如太丑，例如太矮。

蔡丽艳高中读书的时候成绩挺好的，但是高三因为丧父导致经济条件极具滑落而辍学，现在与其表姐一起经营一家药店，目前家有一母，说贫困不至于，但是肯定不小康，不过看起来离小康也并不遥远。

蔡丽艳与张仲文在高中时代仅限于普通同学关系的往来，彼此印象不深刻但是也没有过矛盾，且一直到她与张仲文离婚，她都念念不忘在她眼中张仲文的这些优点：“老实，节省，孝顺，干净。”

“别无选择”的张仲文跑到在药店里正在卖货蔡丽艳面前，问了一句话：“你现在有男朋友么？”

“没有。”蔡丽艳实话实说。

“那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逛公园。”

蔡丽艳在脑海中做了很多选择，她也很理智地否决了张仲文的动议。

“不去。”

“为什么？”张仲文心里有那么一点儿小恼火，因为这次他两天里遭遇的第三次求交往失败了。

“因为现在是腊月，天气预报说最近一周气温都在零下八度。”

“哦——”张仲文释然，他太急于逛公园了——成年男女在共富县里那个只有五棵树的所谓公园里绕圈子就是谈恋爱——过于专注到谈恋爱的行为模式的他都甚至都没有考虑到天寒地冻的气温问题。不过蔡丽艳倒是对张仲文的愚蠢要求有着自己角度乐观的理解：

“你就那么想和我去逛公园么？”

是的，有那么一瞬间，蔡丽艳似乎在脑海中看见了自己幸福的未来，在那个未来中，她得意地对自己的女儿——她喜欢女儿——说：啊，你爸为了追我，在零下八度的大冷天，冒着风雪，和我逛公园。

张仲文需要一个女人谈恋爱，也就是说去逛公园。

蔡丽艳需要一个男人填补她心中的那个小温馨的幻想，这不是说她就认定了张仲文是孩子的爸，而是她觉得张仲文可以暂时补充一下角色的空白。

那么这个女人是谁，这个男人是谁，甚至公园是不是真的公园，气温有多少度，他们都其实都不在乎，只要彼此并无反感就足够了。不过他们俩终究不傻，终究没有去逛公园；县城里没有电影院，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在饭馆里吃饭吧，天气又太冷了那怎么办呢？

于是张仲文就拿来了一些流行的DVD碟片，在蔡丽艳工作的药店里在电脑上看碟。电脑真好，可以随时让影片暂停，还不耽误工作和聊天。

药店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很快，张仲文与蔡丽艳正在交往的事情就被所有需要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甚至好奇的街坊邻居来以咨询和购物为由打探恋情进展的情况。

于是蔡丽艳和张仲文就这样成为了彼此的爱情选择。

也就是说，张仲文没有过失恋的经历，在他的人生里，恋爱结婚生育和离婚是一气呵成没有坎坷没有意外没有纠结的顺利——好吧离婚真不在计划之内，但是发生的都发生了，能选择的都选择了，直到离婚之前，蔡丽艳与张仲文的恋与婚，都符合程序顺其自然地理所当然。

他们俩像共富县——和中国绝大多数的县里的适龄单身男女们一样，以婚姻为前提的自由恋爱，且都听取了父母亲友的建议，并基本得到了整个生态群落内哺乳动物的祝福——连蔡丽艳家的狗都很喜欢张仲文，不是在夸张。

他们不是一直在看碟，看碟的时候真的有聊天。

聊天的时候动不动就把俩人都逗笑了，或者炸出了泪光，开心是真开心，感动是真感动。

天气好的时候，真的有一起出去玩，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

量力而行，不肤浅，不奢侈，小浪漫，真花钱的交换礼物。

就连婚前性行为都在合适的时候发生了，男人很主动，女人很享受，场所是又干净又安全计生用品充足的药店。

张仲文和蔡丽艳的生辰八字组合不出惊天动地的丰饶伟业，但是符合共富县经济收入水平工薪消费层内的所有命理行业资深人士都诚恳地表态他们俩是相妻旺夫的一对，最表面的分析结果就是男属猴女属马的组合叫作“招兵买马锦上添花”，且女大三抱金砖！白羊座的张仲文和双子座的蔡丽艳在常规星相学的组合上也没有原则性的冲突，两个人都是普通大众的O型血就连万一……算了不谈这个万一了，还是谈蔡丽艳在遗传学角度上最大的生理优势吧，她是苗族，虽然她不说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少数民族特点，她也对自己的民族文化完全不了解，但是她的户口本与身份证上可是千真万确的白纸黑字！这意味着，把她娶回家的话，计划生育四个字对张家来说就是谈笑间国法灰飞烟灭又免费又轻松的既得利益。张家绝对搞不起五子登科或者五女拜寿的场面也没想如此折磨自己，但是毕竟会给这个家庭凭添很多的选择不是么？

蔡丽艳对张仲文的爱情也是经过一层层一次次的选择而得出的结果。

A——刘德华

B——周润发

C——赵文卓

D——共富县的某男

蔡丽艳不是可以用头发直接把男人捆回家下个药就能控制住男人的肉体与灵魂的仙女，所以她根据自身的现实条件选了D。

A——耿利荣

B——黄永健

C——徐竞

D——夏颖涛

这是共富县四大美男，且各个都不穷，但是蔡丽艳在生命的摇篮共富县经济主动脉的药店里等待了五年，四大美男都没有正眼瞧过自己，是否继续等待这真的是一个问题。

A——农村的黑牛哥，人很好，帅，但是对自己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B——县郊的家宝哥，人很好，顺眼，但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姐妹兰花。

C——县内的俊卿哥，人品有争议，花心，满嘴跑火车地不靠谱。

D——县中的张仲文，人OK，脸OK，性格OK，没啥大优点，缺点也不多。

可是蔡丽艳一定要选择D吗？

她已经27岁了，如果不是前几年家境是在不好，她都在以命换钱地忙活，又真的没遇见可以极大改善生活质量的男人，她不至于还再等还再选。当张仲文出现在她面前表示要逛公园的时候，她面临的选择是。

A——可以先和他逛逛，自己真心不讨厌这个人。

B——或许他就是来套同学关系，想买打折的药品或者保健品。

C——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不是信用社的么？

D——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读书的时候他就总用小眼神瞄我……

于是选来选去，随着奇妙的时间的催化，蔡丽艳觉得自己出了和他结婚生孩子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蔡丽艳不是一个愚蠢无知容易上当的女人，她家境贫苦饱尝自幼人间冷暖，求学的时候文化课习成绩不能说数一数二但绝对力争了上游，在迷信而又狡猾的母亲的教育下，在复杂多变坎坷辛劳的药品销售过程中，也成长为了一个阅人无数心智机敏的女人，她选择了张仲文是有她充分而又保险的理由的，她在这个选择的过程中，吸取了前人经验，观察莫非了他人的模式，但也建立了自己看待问题与人性的角度，直到她最后幸福地与张仲文踏入婚姻的殿堂的那一刻，她都觉得她的选择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在黯然离婚之后，背着行囊寄身于远行的火车上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命运就是选择其实是一个充满谎言与假象的伪命题，因为只要人还生存，那么有关命运的选择就永远不会停止，命运只是要你选择，结果根本毫无意义不代表任何成就。

逛公园，谈心事，同吃同住，交换礼物，感动与被感动，了解与被了解，衡量与被衡量，肉体的兑换，精神的共鸣，约定与实现，仪式与祝福，这些都是单纯的选择与被选择的过程而已，不能成为你就是选择本身的证据。

简单地说，你以为你可以通过上述那些事，做那些事所消耗的时间与精力，来认清与发现一个人是否也在选择你。

但这是大错特错荒谬绝伦的事情。

因为那些时间，那些细节，那些努力，那些回忆，那些美好的感受，根本不足以证明任何你所选择的爱情，它们也从来没有证明爱情的必要和动机。

张仲文对蔡丽艳想做的一切，想表达的一切，目地就是想要一个妻子。

因为大家都要了，所以他也想要。

他选择的是妻子，而不是蔡丽艳，好玩的部分在于，实际上，张仲文对妻子的种种选择最后产出的蔡丽艳的结果，不证明蔡丽艳是他的唯一选项，而恰好证明的是，他的妻子，是随机的一个人，他设置的挑选的那么多的选项，只是在满足他寻找妻子的条件，如果非要用爱的字眼来解释这个事，那么可以理解为：张仲文很爱他的女朋友，他的未婚妻，他的妻子。而他的女朋友未婚妻和妻子，是蔡丽艳。

《霸王别姬》中国戏曲舞台上经典的剧目，也是一个不朽的爱情传奇。

爱情本身也是一个剧目，也是一个传奇。

张仲文，还有很多很多和张仲文一样的男人或者女人，其实爱的是那个粉墨登场舞台上的虞姬。只要扮演虞姬的演员不被观众们挑出来无法容忍的唱腔与扮相上的毛病，那么观众们才不会管这个演员是谁——虽然最好是名家红角。世界上出现一个能别姬的霸王可能成百上千年也万中无一，但是心不跳地搞出狗血丑闻之后又气不喘地和老婆去民政局离婚的男人可是随随便便就能组织一只逐鹿中原的铁血雄师。而且霸王别姬的故事其实也在证明爱情流氓的胜利不是么？且不说项羽如果活着以后能不能和虞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搞死项羽服了天下也霸占了很多美人且幸福到最后的男人是刘邦不是么？普通男人固然无法复制刘邦创造一个历史时代的丰功伟业，但是刘邦如何处理事业与爱情之间的关系，夫妻关系，妻子与情人之间的关系；的确给男人和女人们都留下了更有参考价值的信息与示例。

但是那些沉醉在爱情的气味中，明媚的约会里，甜蜜温柔彼此感动的台词与场景中，真心恋爱的男女们啊，他们就是不明白，他们就是不相信，他们是在为了爱而爱，为了结婚而结婚，为了找一个人而找一个人。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会为了眼前的美好的事物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是的，山盟海誓，无怨无悔，是的，一切听从灵魂里那个声音的指引，相信直觉，相信内心。

但是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你的内心是你人生之前无数选择造成的结果，是你听信了别人的话，见到别人做过的事，尝到的甜头，吃到苦头，综合酝酿纠缠盘绕出的一个智商未必有多高情商未必很靠谱的东西。如果内心能指导判断出真假是非带你走进幸福，那么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学校医院警察局法庭甚至寺庙和教堂是件很多余的事呢？

聪慧勤劳的蔡丽艳尽自己最大的客观条件和主观努力，对张仲文进行了逐步深入的选择，在了解中选择，在选择中了解，最后她发现，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其实和她理想中的爱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八竿子都打不着。

看了那么多碟，逛了那么多的街，吃了那么多的饭，说了那么多的话，上了那么次的床，张仲文身上有几根毛孔她都数得出张仲文的祖宗十八代也背得出，但是她都没发现张仲文根本不爱她。

蔡丽艳的悲剧不是特例，很多很多女人，很多比蔡丽艳聪明智慧人生经历丰富的女人都没有发现，甚至一生都没发现，发现了装没发现。这样的女人可以组建一只庞大惊人气吞山河的海陆空三军部队

不过让蔡丽艳最郁闷的是，张仲文不是不爱她，而是原则上根本就不爱女人。

当然，蔡丽艳依然不是这种悲剧中唯一的女主角，不知道老公连女人都不爱的女人，非常多，多到也可以组建一只军队，且不管她们发现自己是否参军，事实上都在履行着勤务兵的职能。

不是张仲文演技好城府深心思缜密善于伪装什么的，在他的生活环境内，根据他的人生经历，就算他想演想装，他也没有那个手段那个道具和那个心眼。让蔡丽艳略微宽心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宽心的地方就在于，张仲文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欺骗她的，因为张仲文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这句话是有点儿厚颜无耻地引人怀疑，但考虑到张仲文不是能里吞吃童男童女的河神，不是在洞里修炼过上千年妖术邪法的妖怪，不是从小到大活跃在舞台上的文艺积极分子，不是走南闯北见过各种世面的江湖人物，不是怀揣千金穷奢极侈寻求刺激的豪富，不是有事没事喜欢去澡堂与公厕逛荡的怪人，他只是一个品貌平庸性格懦弱社会关系简单如无必要整天就呆在家里的普通县城男青年，他没有吃过螃蟹不知道自己喜欢螃蟹的事实也是理论上能成立并存在的。

但张仲文对蔡丽艳所做出的种种选择是真实存在的。

且这些选择给蔡丽艳带来了很多美好的感受，也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那些以爱之名娶妻求淑女的美好选择中的大小多样或强或弱看似客观貌似主观的各种选项，会随着张仲文的人生中突然添加进的其它选项变得不堪一击无足轻重。不仅选项发生变化，甚至选题本身，也变成一个次要或者没有必要的选项。

张仲文对蔡丽艳的爱情，被他定性为“努力去作好男人”这个大命题下的“夫妻和睦家好月圆”。

“努力去作好男人”这个大命题是他的一生都在兢兢业业感恩戴德地操作和实践的目标，他之前的人生中全部的选择都是为了命题服务的，好男人就是指一个县城民众所能完成的来自父母家人工作单位和社会环境的基本期望。“夫妻和睦家好月圆”是这个大命题在适当的历史时期必须完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不管他怎么选择，客观上，不在大命题之内的“野姜花之恋”也在既定的历史时期出现在了他的选择范围内。不幸的是，野姜花之恋真的和感情有关，那么张仲文就要在“努力作个好男人”的大命题下重新面对调整过的选项。

A——夫妻和睦家好月圆。

B——先野姜花之恋再夫妻和睦家好月圆。

C——夫妻和睦为家好月圆为主野姜花之恋为辅。

D——野姜花之恋。

“野姜花之恋”出现在他与蔡丽艳订婚——也就是说蔡丽艳正式接受了乔月兰馈赠的黄金首饰，且双方家长亲友正式会面彼此口头认可张仲文与蔡丽艳的“朋友关系”之后。县城里送钻戒求婚不是主流，黄金首饰才是订婚关系凭证物，也就是七月的阵雨与芒果的香气中那浪漫的碰撞发生的时候，张仲文已经是蔡丽艳的未婚夫了，且他已经和蔡丽艳睡过了，虽然他晚上十点还是会准时回家，但是一般都是和蔡丽艳睡完了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