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竟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摇头,只是保持着那种格外恳切地微笑,静静地看着夏霖。
夏霖却像听到了一个不太重要又十分无趣的新闻那样,仅仅稍微挑了一下眉。她仿佛并不关心韩竟的回答究竟是什么,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你不可能懂夏炎对我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她放下杯子,也稍微向前探了探身,“韩竟,你听好,我说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他的梦想,或者是……所谓的爱情。我只要他没病没灾,安安稳稳地好好活着,别跟我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韩竟笑着点点头,“我刚刚说了,您有您的方式,我很欣赏。”
夏霖停顿了一会,极浅地弯了一下唇角,“让我想想,这句话的后一半是想说……但是,你也有你的方式么?”
她那句话没继续说下去,反而另起了一个话头:“韩竟……你做好公开出柜的准备了吗?”
这话问得韩竟一愣,就见夏霖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面拿出一个浅黄色的信封,甩到韩竟面前。韩竟默默拿起信封拆开,才刚摸到里面的东西,手就猛地往下沉了沉。
信封里面是三张照片,拍的正是K大艺术学院今年毕业典礼时,学生在大礼堂门前的广场上照毕业照的情景。看得出三张照片大概只是随意在照在场的亲友,都不是专门要拍韩竟,但镜头中都收入了韩竟跟夏炎两人,而且姿态颇为亲密。
这几张照片本身其实没有什么,两人的动作都在普通朋友的界限之内,可问题在于,他跟夏炎一起出现在这种场合,本身就足够做出翻出花来。如果被人注意到他们关系非同寻常,以现在狗仔的技术和毅力,把他俩生活的所有细节都扒个底朝天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你得庆幸拍这片子的人自己不是狗仔,当场也没认出你俩。不然一路跟着你们,还不知道能看到什么好戏呢,对吧?”
夏霖的声音仍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安静又知性,韩竟听着却觉得一阵阵发冷。那天后来无论是他还是夏炎周礼,确实有一些极其疯狂的举动,如果被人拍了照片又流出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从冬天大吵了一架以来,两人好像有种默契,都一直没再提过出柜的事。韩竟知道那是夏炎体贴,还有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感情逐渐稳固,双方之间都比最初多了些笃定和安全感。然而到今天,如果让韩竟公开自己跟夏炎的关系,他仍是不敢的。
那种心情,却跟冬天的时候有些许不同。那时还没有人当夏炎是圈里人,包括韩竟自己。在叫得上名字的二代三代里面,夏炎还算是行事格外乖巧的,大部分时候都在公众视野之外。除了拍了一部电影,也只是默默闷头上课写论文刷图书馆的学生而已,不泡夜店不乱搞不酒驾开豪车撞死人,低调得一塌糊涂。
缺少劣迹就是缺少话题,对于那个时候的夏炎,没有谁会去过分苛责。可是现在夏炎正在舆论的风口上。上升期的实力派演员被传媒巨头二代公子抢了金鸡奖的入围名额,当事二人暗里却是同性恋人关系,要赶到这档口曝出这种事,外界会有怎样的揣测,夏炎会受到怎样恶意的攻击,韩竟甚至不敢细想。
到今天,如果让他公开自己跟夏炎的关系,他仍是不敢。不是怕影响自己在娱乐圈的发展,而是怕给夏炎带来更多无端的伤害。那种恐惧比他对自己事业的担忧还强烈百倍。
韩竟手里捏着那三张照片,极慢极慢地反复翻看着,看到最后视野一片模糊,几乎不认得照片上的面容。
“我花了10万买那人的SD卡,请了一位道上的角色把钱交到他母亲手上。拍照那人算懂事的,以后应该不会翻出什么大浪来。这几张照片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夏霖扫了一眼韩竟,云淡风轻地说道:“韩竟,我想问你的是,你觉得你跟夏炎在一起,给他招来的麻烦会比能带给他的益处更多么?你们所谓的爱情,除了变成夏炎受人攻击的弱点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这也是韩竟忧虑的事。表面上看是夏炎抢了他的名额,但说到底,夏炎会遭遇这些,都是因为他的存在。因为知道夏炎跟韩竟的关系,知道夏炎在乎韩竟,夏奕才会拿这一点来做文章。出柜的事情也是这样,乐于八卦的人们会脑补出一出狗血大戏,潜规则权色交易始乱终弃,韩竟是那故事里的受害者,而夏炎是品性败坏的恶人。
这个社会对于富人的容忍度永远是更低的。两个人悬殊身份摆在那,涉及他们的事,首当其冲受到攻击的永远不会是韩竟,而是夏炎。
他的感情,除了成为夏炎的弱点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一年之前的他,大概会理直气壮地答上一句:夏三少死缠烂打要跟我在一起,有什么意义与我何干?
可是现在这句话他说不出口。不仅说不出口,连想想都觉得心里愧疚得一阵阵发紧。
韩竟沉默了许久,才慢慢把照片又收进信封里,整整齐齐地折好封口,双手递回夏霖面前。
“夏董,您的问题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能您不愿相信,但我知道夏炎是爱我的,自大一点地说,很爱,爱到我无法理解的程度。我也不明白自己有哪里值得他这样对我好。很多次我试着去探寻那背后的原因,但最终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深吸了口气,“我也明白,仗着他的这种——说是爱情也好,说是错觉也好吧,仗着他对我的感情,就跟他在一起,而我的处境却只能给他带来伤害的话,这对他是不公平的。我也没有资格这么做。您的意思我懂,我会花一些时间想清楚。如果他的身边确实没有我的位置,我会自觉离开他的,这点请您放心。”
韩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显得格外平静而优雅。说完他甚至对夏霖从容地笑了一下,只有撑在膝盖上的双手十指紧紧地绞缠在一起,关节被他捏得微微作响。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原本夏霖还想再说点什么,正好赶上夏炎抱着电脑从书房里出来,她也就没再说下去。两人都一扫之前的凝重,适时换上一副轻松愉快的表情。
夏炎把写好的稿子给夏霖看。当姐姐的果然奉行不插手的原则,只改了几个用词上的细节,就点头让夏炎发在微博上,又给几个信得过的媒体人打了电话,仅是以个人的名义请他们帮忙发通稿。
“……我这样不算插手吧?别的都交给你了,如果搞不定的话,随时来找我,别跟自己较劲。”
夏霖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又跟夏炎聊了几句,就准备走了。夏炎跟韩竟一直送到电梯门口,夏炎为她按了电梯,还颇遗憾地问道:“姐你真的不留下住吗?好不容易过来一趟的……”
“不住了,明天一早的飞机,你们都回吧,不用送我。”夏霖怜爱地拍了拍夏炎的手臂,要上电梯的时候,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对夏炎说道:“对了,温家那丫头最近要回来,你有时间联系她一下。”
那时韩竟明显看到夏炎僵了一下,随即特别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瑾要来帝都?好啊我请她吃饭,我俩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见还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呢……”
送走了夏霖,韩竟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夏炎回过头来,对韩竟心领神会地笑笑,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往他肩膀上拍了拍,等韩竟反应过来要反击的时候,就嘻嘻笑着跑开了。
然而韩竟心里还是块大石头沉着,没什么心思跟夏炎闹,往家走的路上也显得很沉默。得说夏霖的手段确实高明,想让韩竟离开夏炎,从头到尾没提到钱,也没有一个字的威胁,却成功动摇了韩竟的心。
他留在夏炎身边,对夏炎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在他刚认识夏炎的时候,在他还只是把夏炎当做利用夏家的踏板的时候,在他不堪其扰终于勉强接受了夏炎的感情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用不着去想。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想。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陷进去了,而且越陷越深,回过神来已经无法自拔。
他爱这个人。
他爱这个只身穿过无数荆棘、却仍如阳光般温暖的、善良而正直的青年。因为爱他,所以没有办法不想这些事——如果他的存在会成为夏炎的弱点,那么哪怕夏炎有多希望他留下,多希望跟他共度一生,他也不能容许自己成为别人伤害夏炎的理由。
夏炎当然注意到韩竟不对劲,一进家门就去扯他的袖子,关切地问道:“我姐没跟你说啥吧?”
韩竟仰着头想了想,“就说这次金鸡奖的事情,担心你才特意过来,别的也没什么……对了,好像问了我她来之前你是不是在哭——”
“诶——”夏炎怪异地叫了一声,两手狠狠地在脸上来回揉了揉,试图抹掉眼泪的痕迹,小声嘀咕道:“……看起来这么明显吗?都怪她来得太突然,连给我洗个脸的时间都没有,突击检查真是要命……”
夏炎一边说着一边扯着韩竟衣服袖子往屋里走,把韩竟按在沙发上坐下,单膝撑在他两腿之间,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极其凶狠热烈的吻。
“这么跟你说吧,我家人里面我最没底的就是我姐。你不知道她外表看起来挺开放的,内心还停留在19世纪呢,简直比我爸还要传统6倍,所以我才一直没敢告诉她咱俩的事,要是让她知道我跟你未婚同居——诶,想想就全身发冷……”
他的语气格外忿忿不平,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冷战,逗得韩竟忍不住轻笑起来。“你也知道未婚同居不对啊?之前不是还跟我说‘不同居怎么谈恋爱’么?那又是什么歪理?”
夏炎嘴角一撇,“我说的是我姐那19世纪的观念嘛,不过她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比如咱俩可以抽个时间领个证什么的,加州好几年前就承认同性婚姻了,咱俩过去,正好在我爸那头把酒办了。”
“咳……你还要办酒……”韩竟简直哭笑不得,“我这边是没什么亲戚,最多就是我姐能去,你那头干系到的人可多了,你确定他们都能接受夏家老幺跟个男的在一起?”
“总不能让我没名没分地嫁给你吧,要是只偷偷领个证也不是那么回事……”夏炎嘴撇得更歪了不少,悻悻地从韩竟身上翻下来,打开电脑,“我说咱俩今天别做饭了,叫外卖还快点,你想吃啥?”
韩竟随便点了一个起司海鲜饭,心思全没在饭上,来来回回想的都是夏炎那句“没名没分地嫁给你”。这话说得他心里直痒痒,可是夏家的婚礼要大操大办,就等于昭告天下,跟出柜也没什么不同。不是他不愿意,但至少现在还没到时候。
他等夏炎订完了餐,才若无其事地问道:“刚刚,你姐提到的那个小瑾……是你朋友?”
夏炎又像之前面对夏霖时那样微微僵了一下,向后靠在沙发上,懊恼地扯了扯额前的头发。
“女朋友……严格地说,是未婚妻。”
呃……
两人是这种关系,还真不怪夏霖要特意当着韩竟的面提她。韩竟下意识地往离夏炎更远的方向蹭了两寸,也抬手拢了拢头发。
“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她家跟我家是世交,她比我只大半岁。据说当年我妈妈跟她妈妈关系很好,就说如果生儿子,就跟她女儿订婚。这不是指腹为婚吗?韩竟你能相信吗?那是95年了啊,马上就到新世纪了,怎么还会有指腹为婚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