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顾宵——请原谅我才刚见面就直呼你的名字,顾宵……从头到尾,你有试试去相信他么?哪怕只有一次?”
时间仿佛静止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场三个人谁都一动没动。许久之后顾宵慢慢站直身体,抬头直视着夏炎的眼睛。夏炎也平静地看着他,视线从容而坚定。
“我不怕你。我就在这,不躲,也不会逃。”他这样说。
“顾宵,我不怕你。无论你来几次。”夏炎稍微回过头来,嘴角的弧度又向上扬了扬。
“——韩竟会保护我的。”
……
那时韩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眼中的泪正疯狂地往外涌着。他喉咙里苦得不行,却又茫然想做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手指在眼睛上来回擦过,无论如何擦不干泪水,只能在一片朦朦胧胧之中看着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带着初升的太阳那般柔和温暖的光芒。
然后他在那光芒中看着那个身影倒下去,弯成一个痛苦的弧度,看着那柔和的光芒染上鲜血刺眼的腥红色。
韩竟疯了似的朝前冲过去——
夏炎……
夏炎……
直到把夏炎送到医院,一路上韩竟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只要一想到夏炎一口一口呕血的样子,他的心脏就会猛地狂跳不停。
夏炎的胃原本就有病根,加上这一年太多变故,夏家全部的压力都压在他肩上,撑到现在终于撑不住了。溃疡引起急性胃穿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就医及时,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要马上动手术。
韩竟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里,慢慢地走到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冰冷的布片贴在身上,寒意沿着皮肤一点点蔓延开来,一点点钻进他的骨头里,钻进他的心里。
夏炎说,他相信他。他说他不害怕。韩竟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想要掉眼泪。
可是,他真的能保护他么?
他死死按着心口一遍一遍问自己,韩竟,你是谁?你是谁?
——你真的能保护他么?
夏炎在手术室里的三个小时,是韩竟两生两世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三个小时。
等到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韩竟听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的时候,悬在他心上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心里也有那么一个角落,终于死了。
他跟周礼帮着护士把夏炎推到病房安顿好。等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韩竟把自己借了纸笔写的信笺塞进周礼手里,叮嘱他等夏炎身体恢复之后再给他看,而后俯身在夏炎眉尾轻轻吻了一下。
那时正赶上小瑾从外面进来。小瑾寒假回国,本来就定当天晚上到,结果出了这事,一下飞机就直奔医院来了。她见了韩竟也顾不上打招呼,径直问道:“夏炎怎么样?”
韩竟把医生的话一一转告小瑾,她才稍微放下心来,却见韩竟起身要走。
“你去哪?”她问。
韩竟脚步微一停顿,“我出去一下。”
他迈步又想走,又听小瑾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韩竟走到门口才停下来。他并没回头,半晌轻声答道:“……我不知道。”
小瑾还想问什么,却被周礼拦住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韩竟从医院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气候干燥的帝都终于下起了这年冬天第一场雪,大雪如鹅毛般飞飞扬扬地落着,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奇妙的是,他一整个晚上一直冷得发抖,到这会竟一点都感觉不到冷了。
韩竟望着大雪看了一会,终于拿出手机,按下那个人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做个了断吧。”
“……好。”电话对面的人犹豫片刻,轻声说出一个地址。
往那走的路上,韩竟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他送夏炎去医院之前,恍惚间瞥见的顾宵唇角的笑容。那双温柔的眸子氤氲着水汽,一如多年以来蛊惑他的那般,澄澈明亮。
他瞥见那人的嘴角动了两下,仿佛在说一句,我等着你。
然而韩竟到的时候,房门是虚掩着的。他最后在浴室里找到顾宵,左手手腕沉在一缸血红的水中。
早已没有了呼吸。
第199章 终局
那天后来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华夏集团被控不正当竞争一案终于宣判。最终法院虽然判决华夏构成不正当竞争,但能够认定的只占全部指控的很小一部分,相应的处罚力度也不重,完全在华夏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美国司法部终于解除了对夏耀荣的人身限制,华夏集团随即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一系列改革措施和人事任免,公司股价当天竟是大涨了2%。
第二件是顾宵经纪公司对外公布他因抑郁症自杀身亡的消息。顾宵的葬礼也是经纪公司办的,韩竟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脸。娱乐圈这种地方从来藏不住秘密,韩竟就是顾宵死亡的第一发现者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网络上逐渐传播开来。粉丝总不愿看到他因为亲人逝去一蹶不振,微博上几万条的问候和关心,韩竟也始终没有回应过任何一条。
韩竟失踪了。手机停机,家里东西没拿走一件,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最后一次能查到韩竟行踪的记录,是在银行将自己账户里的所有存款都转到陈曦名下。那几乎是他自己的全部财产,并不算多,也够付手上几个合约的违约金了。
这一切夏炎都不知道。
手术之后前几天身体还是非常虚弱的,夏炎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休息。小瑾来了他当然高兴,加上华夏的官司终于判下来了,更是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夏炎精神好,恢复得也很顺利。
不过再多好事挡不住韩竟不在。他去问周礼,周礼不愿对他说谎,只像往常一样在他头发上揉了揉,叫他别再问了。
夏炎一向善解人意,怎么可能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没刨根问底,也没闹情绪,只是第二天又问了一次,“韩竟去哪了?”
这个问题夏炎每天都会提起,每天都只换来周礼一个歉疚的表情。直到第六天,周礼才把韩竟那封信交给他。信就写在医院那种很薄的信纸上,好多句子写了划划了又写,整张纸都揉得皱巴巴的。
夏炎拿在手里,恍惚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一点仔细展平。
“夏炎:
记得之前在东海的时候,你问过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么。确实还有一件。请相信我并非刻意的隐瞒,只是我至今仍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又怎么能让你相信那不是一场睡昏了头的梦魇?
我曾经经历过距今七年以后的未来。那未来里没有你,只有太多的野心、阴谋、背叛和狠毒的诡计。那时的我天真到了底,对这一切全无防备,最终被我最信任的人陷害致死。
然而我在死后,却又能因为某种违背科学的原因再次回来。我并不在乎那原因究竟是什么,只当这是上苍眷顾,想要背叛我的人付出代价。复仇的念头支撑着我一路走到这里,想要查清那件事的真相,想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地位、名誉、财富……
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快得多得多,可我却并未体会到一丝欢喜。曾经我输得那样彻底。我以自己一无所有的卑微,只身去挑战那些强大的敌人们。我知道他们身在何处,却一度甚至触碰不到那个世界的边缘。我不是不自量力的人,我以为,我花了十年输掉的一切,如今想要再夺回来,大概也要十年,二十年,或许是一辈子。甚至我仍不免失败的宿命,但只要不致如从前那样一败涂地,于我而言,已是值得宽慰的事。
这种半是谨慎半是胆怯的悲观占据了我的全部思想,以致我几乎没有一次,鼓起勇气去设想那以后的事。我的一切付出,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离那些人更近一点,离真相更近一点。都是出于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有朝一日立于顶点,让他们不得不仰视的偏执。我不知道除去这种偏执我还剩下什么,除去这种偏执,这里是否还能有一个韩竟存在。如今一切的终结来得这样快,我的心中,就只能感到一种淹没万物的绝望和空虚。
不过——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如果说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还有一丝光亮的话,那就是你,我在巨大的绝望之后寻得的最终解脱。我唯一的成就,不是演电影,不是得奖,不是唱歌出专辑,签约拍广告赚大笔的代言费,甚至不是把曾经愚弄我的人成功拖进泥潭——相信我,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恶心,仿佛我成了他们的同类……或许事实如此吧,谁知道。
可我始终庆幸,我还做了那么一件好事,那么一件值得自豪的事,那就是在这场风暴中遇到了你,保护了你。尽管这可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也许我的存在,反而给你增添了更多的困扰和烦恼,甚至屡次给你带来危险——请允许我为这些真诚地说句抱歉。然而每次想到与你的相遇,我都觉得,那该是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
你的姐姐问过我是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的,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是以什么身份陪着你到现在的,又该以什么身份陪你继续走下去?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继续留在你身边呢?没有我的话,你会减少许多麻烦吧?你这么好,该有一位阳光善良的女孩子,陪伴着你,去经历你的一生中那些即将到来的更美好的事。连我都会禁不住地向往那个场景,连我都觉得,这样才更般配。
所以,我想,现在该是我离开你的时候了。如果说曾经的你还欠缺阅历和沉着,这半年以来的太多事都能让我相信,以后即便只有你自己,也能够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该是我离开你的时候了。我会一并带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片黑暗,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再见,我的小孩。感谢你在这段绝望的旅程中,用你的乐观善良温暖了我。我会把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当做一生的宝物,永远珍藏。
但请你忘了我吧。如果我曾经让你失望、痛苦、难过,请以你一贯的温柔,宽容我的过错,忘记我所带给你的一切不快,别用我的错误,去惩罚你自己。
如果,我也曾带给你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坚强,一点点积极向上的情绪——如果这一点点,够我向你换取一个愿望——我希望你能忘了我,永远别再想起你的生命中有过韩竟这个人。然后,去过那种真正属于你的生活。
再见,我的小孩。
我爱过你。
祝你幸福。
韩竟”
信的最后几行被水晕了大片,夏炎不知道那是不是韩竟的泪。
第200章 晚归
帝都国际机场,JZ航空贵宾候机大厅里,一条广播已经播到了第五遍:“乘坐JZ868 3XX次航班、飞往洛杉矶国际机场的韩竟先生请注意,您离开时将自己的手提行李遗忘在了座位上,请您听到广播后到2号VIP休息室认领。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
一般来说,在机场极少会听到广播寻人寻物启事。公共广播只播放登机信息,至于这种航空公司候机大厅之类的休闲区域,通常都是放点轻音乐什么的。如今这条寻物启事每隔五分钟就会放上一遍,倒显得颇有些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