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允笑意褪去:“话说在前头,咱姜家没有江湖上那些哄人的规矩,算出来,不管好的坏的,一律直说,这点还请兄弟海涵。”
那高个男人冷笑一声:“别害怕,算得准咱不会揍你。”
姜允无甚情绪,语气平缓的开口道:“那就先拣重要的事告知于你——你的娘亲,在去年庚寅月壬申日七九头天,作古仙逝了,还望兄弟节哀。”
那高个男人闻言一愣,面上并无伤痛之色,须臾后,他竟抚掌大笑起来,指着姜允大笑道:“你这狗才!这也敢浑猜!你说我娘去年仙逝?真是一派胡言!她老人家早在我七八岁时就去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峰子这下也憋红了脸,不好意思再替军师辩解。
姜允却面不改色,垂下一双凤目,左手转了转右手腕上的爻结,轻笑一声:“我说的是你亲娘,不是你的养父母。”
“你的养父养母将你抚养至五岁时,就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之后也未尽父母之责。你几乎是靠乞讨长大成人,为什么如今还将那对夫妇,当作自己的生父生母?”
这话一出,另两个战俘立即讥笑道:“这姜家神棍可真有胆给咱编故事,难怪世代都能骗得万岁爷垂青!”
可这一次,那高个的男人却没再出口讥讽。
他仿佛变成了一座木雕,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姜允,眼中再没了戾气,转而浮起一丝带着极度难以置信的畏惧!
不多时,身后两个男人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上前唤道:“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峰子抬起头,疑惑的看了看对面,又转头看了看姜允,小声问道:“军师,咱大哥这是怎么了?您老可别真给他下咒啊!”
姜允摆了摆手,轻笑道:“你早些去歇息罢。他们刚刚说,明天四鼓就要起身,这个营区每日都起这么早?”
峰子凑到姜允耳边,小声解释道:“明天轮到咱们营十一到十九号牢房接活,一早就要整队赶往集中营中央那座城堡,去伺候里头的那些大人物,都是伊尔萨高级将领,有爵位的。”
闻言,姜允眸光一闪,却面色如常,状似随意的问他:“让战俘伺候伊尔萨的贵族?这怎么可能?那些贵族都有自己贴身男仆照应的。”
峰子见他不信,忙辩解道:“哪敢同您瞎说啊!咱明儿一早就得赶去那座城堡了!
我给您说啊,您要是能把上头的那群孙子伺候好了,有赏钱拿的!若是能攒些碎银子傍身,往后在这营里还能少挨些打。
攒的多了,甚至能买通那些伊尔萨守卫,让他们私下替你整治整治那些瞧您不顺眼的刺儿头!”
姜允不动声色,仍旧故作狐疑的试探道:“你得过赏?”
“嗐!”峰子这才泄了气似得一拍腿:“这种好事哪里轮得着我?头回进那座城堡,管事的就把我赶去柴火房了!被选中领上楼的人,都是些瘦不拉几的麻杆儿。
咱们十二营区里,都是军中体格瘦弱些的战俘,也只有咱们这个区的战俘,有机会进入那座城堡。”
姜允凤目一闪,心头已经浮起了不祥的猜测,脑中闪过那个歪鼻子军官不怀好意的笑容,特地将他安置在这个营区,或许问题比想象中严重。
峰子对此也十分迷茫,他没真正伺候过贵族,这间牢房里的其他三个战俘,也都没被选中,只被分配了些烧柴火、清围场的活计。
所以,峰子一直不明白,这挑选奴仆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非得选瘦小的战俘?
见姜允一语不发,峰子以为军师也猜不透,立即积极替军师排忧解难,开动脑筋抿起嘴,一双细长的眯缝眼左右一转溜,随即一拍腿,“他们八成是怕战俘行刺贵族,才专门拣瘦弱的去伺候!”
姜允被这二杆子的天真想法逗乐了,没再多说,拍了拍峰子肩膀,让他早些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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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鼓集合,天还没透光,胃疼得像是被拧成了结,腰都直不起,姜允强忍着疼痛,跟随队伍一路疾走,自东南角的侧门进入了城堡。
手腕上的爻结忽然散发出灼人的热度,姜允吃惊的低下头,那温度却霎时间退却,仿佛只是刚一瞬间的错觉。
不像是好兆头。
第④章
与外界天寒地冻的黑暗相反,城堡里灯火辉煌,地下蒸汽管道烧得正旺,空气像温热的棉花般将身体包裹。
姜允下意识松了口气,似乎连胃部伤处的疼痛都因这舒适的环境而缓解了许多。
接引人是个风度翩翩的伊尔萨老头,身姿挺拔,一身传统的伊尔萨高等管家的装束,没有一处不服帖妥当。
领头的守卫迅速将队伍中的新战俘挑选出列,姜允也在其中。
一行七个人,在那伊尔萨老头面前,立成整齐的一排。
七个人中只有两个战俘显出积极的态度,其他几人都是一副畏缩之态,显然是尚未同狱友打好关系,不清楚这挑选会带来什么结果。
姜允蹙眉低着头,他或许应该珍惜这次天降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的接近帝星。
只担心,这“伺候贵族”不是寻常的伺候。
相比于身心遭敌人践踏□□,他宁可选择迂回些的方式,去接近伊尔萨的贵族圈。
然而事与愿违,那管家老头目标明确的停在了他面前,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轻轻捏起了他的下颌——
姜允神色排斥的对视着那管家浅灰色的双眼,一秒,两秒……
那管家松开手,利落的伸手指了指姜允,以及另一个相貌清秀的战俘,用伊尔萨语吩咐道:“就这两个,跟我走。”
领头的守卫用汉语重复了老头的命令,姜允眼前一黑,心中苦不堪言。
混乱中,还听到身后传来峰子激动万分的叫好声……
姜允觉得,这二杆子没准是命盘派来气死他的人。
绕过汉白玉旋转阶梯,管家将他们领进二楼长廊的尽头,拧开门把手,走入一间宽敞的房间。
与姜允一同被选中的男人显得十分惊奇,目光一直警惕的逡巡着四周。
姜允却始终淡然自若,在接过管家递来的衣物时,还行了一个标准的颔首礼。
管家老头惊讶的睁大灰色的双眼,张口结舌道:“你…怎么会……”
见那老头吃劲的想用汉语表述,姜允立即用伊尔萨语回应:“您可以用母语同我交谈。”
管家更加吃惊了,略显失态的注视姜允良久,才急忙恢复从容的姿态,微笑称赞道:“年轻人,你与众不同。”
姜允没有答话,只是礼貌的点头致谢。
他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姜家是什么家族?世世代代国师兼钦天监正,最受皇宠的卜算世家,比那些炼丹药修仙的道士还吃得开,什么世面没见过?
早在姜允年幼时,姜府还是个门庭若市的望族,来客之中,就有不少来自大洋彼岸的学子,登门向姜老爷子讨教卜算的学问。
有几位学子甚至直接留在姜府,做起了门客。
姜家后花园里,还有这些门客专门依照西方建筑设计的小型花厅。
姜允自小就没少和这些西方人交流,伊尔萨又是西方最强大的帝国,文化涵盖范围自然最广泛。
所以,不论是对伊尔萨的语言还是文化,姜允都十分熟悉。
熟悉到一眼就看出,管家递给自己的,是一套较为简约的名媛套裙。
没错,是女装。
淡绿色丝绸质地,宽大的撑裙上有层叠的褶皱,细长贴身的羊腿袖,蕾丝封边的包纽值扣到脖颈,后腰还系着倒三角型的绑绳。
“宁可杀不可辱。”
这六个大字瞬间蹦入姜允的脑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哀怨的看向那管家……
管家眨了眨眼,面色和蔼,没有那些伊尔萨军人身上的杀伐之气。
见姜允一副誓死抵抗的神色,管家顿时扯起嘴角笑起来。
“孩子,我想你是误会了。”管家已经肯定,这个汉人青年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女士的服装,并且,这汉人孩子懂得伊尔萨文化。
这让姜允显得不像是无法交流的异国战俘,而像是一个正常的伊尔萨公民。
所以老管家态度更加慎重,和蔼的对他解释:“我们需要你们穿上这套衣服,因为中午的宴会,只请来十八位姑娘,你知道,绅士们都需要舞伴,我们不希望他们因为姑娘过少而感到拘束,所以需要你们穿上它,去充个数,只是走个过场,不会有其他的事发生。
你的其他十多位兄弟,已经在隔壁准备就绪了,他们都活的很好,不是吗?”
姜允目光闪烁,狐疑的注视着老管家的双眼。
只是……走个过场?
之前脑中所想象的“娈童男奴”之类的画面,渐渐被老管家坦然的目光浇化了。
姜允脸红了。
作为一个处男,思想这么不健康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即使管家说的是真话,穿上套裙带上卷发的过程,仍旧让姜允几乎脸烫到耳根。
倒是同行的战俘对此毫无压力,毕竟汉人的服装本身也与裙装相仿,他并不清楚这是女装。
除了穿上后,被男仆一遍遍勒紧后系带的过程有一些痛苦外,那个战俘并不觉得这个任务很艰巨。
姜允却恨不得全程掀起裙子挡住脸。
更可怕的是,这个房间内,两面墙都镶嵌着宽大的试衣镜。
不是汉人常用的铜镜,而是那种有涂层的西洋镜子,照人照得一清二楚,看一眼都能让他羞愤欲死一万次。
镜子中的人怎么看怎么魁梧。
姜允虽说身量瘦削,却并不矮小,脸蛋肖似母亲,格外清丽动人。
这大概就是他这身高,还能破格入选“充数姑娘”的原因。
相比而言,身旁坐着的哥们儿更是让人惨不忍睹——暗黄的皮肤,稀疏的胡渣,戴歪的卷发,抖动的二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