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数的事,玄之又玄,一件应验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两件应验是赶巧,三件应验是巧得不能再巧,那连着三十年的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应验了呢?不信也得信了!
“你既不信,和你说这个倒像是怪力乱神。罢,还是说一说吧,太子这事,朕不管。要问什么根由,朕说是卜卦卜来的,你信么?”
萧煜想,皇帝这是扯淡呢!扯淡还扯上瘾了!当爹的不管这事儿也就不管了吧,大不了旁人私底下嘀咕嘀咕,说他不是个当爹的样子,非要扯什么卜卦,非要往命数那套上靠,满嘴跑活驴,哪里是个帝王的样子!
“臣不信。”
“好,那朕问你,太子凭一己之力,担得起庆朝的江山么?”
“……”
这话不好回,搁普通人家,在人家的爹面前说儿子不行,人家尚且不愿意听,何况是帝王,即便帝王肚子里能撑船,听得进去,心里高不高兴还另说。还是得答得委婉点儿。
“有辅弼之臣在旁,大事应当不至于出圈。”这是萧煜能想得出的最委婉的应答了,言外之意——若是太子能“一个篱笆三个桩”地老实呆着,庆朝倒不下去。
“辅弼之臣,哪有枕边人好。”
皇帝忽然甩出这一句,萧煜给唬着了,半天找不出回话,他就是绞尽脑汁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然而皇帝没有背后的意思,他认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了,是个人都能听得懂。
枕边人就是枕边人,和太子有了肌肤之亲,一日夫妻百日恩,依着沈文昭的脾性人品,真被太子弄了,他跑也跑不脱,而且本身又是那号“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人物,不怕他不尽心尽力。这么看来,枕边人是比辅弼之臣好。
“陛下……您这是……”
“尚文,朕管不起啊。”皇帝罕见的长吁短叹,萧煜摆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发觉这位堂兄近来有了老态,正是个心力交瘁的模样。
“……”你是他爹!你都管不起,那还有谁能管得起?!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儿孙的事儿还得儿孙自个儿来,儿孙的坎儿,也非得由儿孙自个儿迈,迈得过去是造化,迈不过去是命数,卿说对不对?”
“……”
怎么还神神叨叨的了?!
萧煜看着神神叨叨的堂兄皇帝,实在不知从哪下嘴去说,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陛下,沈文昭这些年侍奉太子尽心尽力,不该……”
不该呀!沈家好好的一个儿子送进来,结果呢,送进来让人活糟蹋?!当初上门去讨人的是我不是你,交代不过去的是我不是你,你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不管就不管了?!
哪怕说破了天,不该的就是不该!稍长点儿人心的,都不该纵着自己儿子去胡作非为!
“不该什么?尚文,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该的,这事我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现在管了,将来也一样,不过是早一些或迟一点,没有分别。太子迟早得登大宝,尚文,朕身边没有人了,老二老三老五,还有死了的老四和老六,五个啊!死的死活的活,死的活的都再也见不着面了……,你若是朕,你还管么?还管得动么?”
皇嗣们七死八活,所剩无几,皇帝作为一个有了年纪的父亲,有了一种看破红尘式的心灰意冷,从此不愿插手儿子的情事,哪怕明知道儿子将会出尽百丑,甚至耗尽半生,去追逐一段遥不可及的情,他也不愿劈手夺去那份微薄的指望。
他实在是夺走过太多各样的指望了,多得记不清了,到如今还记得的,就是老二那句撕心裂肺的“父皇请让儿臣继位”。是他夺掉了老二的指望,他把这几个儿子放在心里一一称量过,最终还是选了老大。那个有弱点的老大。一个太平天子,四平八稳就够了,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需要运筹帷幄的大智慧,只要能坐得稳,镇得住就行。如果他不行,他的枕边人行也就行了。
六年多了,老大卑微而隐忍地恋慕着一个人,躲躲闪闪地靠近,小心翼翼地调情、讨好,所作所为都可怜极了,他看在眼里,心里当然也有成算,做父亲的都有点儿私心,希望儿子这条崎岖的情路,能走得不要那么凄风苦雨。沈家的小儿子本来无辜,可谁让自家儿子死乞白赖地要他呢,这是他的命,改不过来,改了就是逆天而行,改命的和被改的都落不着好!
难怪。
原来他那皇帝堂兄是存心要做成这一对!怪不得太子都十八了还没有太子妃,怪不得太后那边一旦问起太子的婚事皇帝就顾左右而言他,怪不得明知道太子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般地朝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使劲,却假作不知情!
枕边人比辅弼之臣好,可真想得出!
萧煜与皇帝,各有各的想法,想不到一块儿去,再留下去也没意思了,他起身告退,皇帝早就乏了,也不多说,挥挥手让他下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俗语是这么说的,然而那晚的月亮十分圆满,十分硕大,镶在天幕上,银光漫天漫地铺洒,地上亮堂得很,不用灯也能看分明。从御书房出来是长长一段回廊,门套着门,一重一重,从里望到外,望到北宫门附近一株海棠花投在地上的影子。这花快成妖了,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逢到二三月花期,满树的花压得枝桠直坠到地。如今八月,过了花期,进了果期,许是开花用过了劲,结出的果子瘪瘪小小,简直不能入眼,但那树荫却浓,遮天蔽日,张牙舞爪,一道影子从宫墙这头一直爬到那头的地上。
东宫宫门前也有一株这样几乎成妖的花树,不过那个是玉兰,这个是海棠。明年的二三月间,若是再进宫里来,那便可以见到满树的花了。开一两朵的时候没有人会去注意,等它一夜之间开成一片,直直杀进人的眼睛里来,人人都被它吓一跳。
廖秋离也在院子里种了一株玉兰,伺候得尽心尽力,但就是长不好,一根手指头大的杆子上边挑着几张绿中带黄的叶子,面黄肌瘦的模样,他总担心它随时被养死。后来萧煜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瓶药,照着树干划拉几刀,把那瓶药尽数抹到拉开的口子上,过了十天半月,那玉兰居然有了一点活气,养了四五个月,渐渐生枝长叶,长得有模有样了。
第66章 灌醉了梨子好那啥
今年的八月半,萧煜进宫,廖秋离回台口,两人各自忙完了自己的一摊子事,急匆匆往菊儿胡同赶,廖秋离先到的家,进门以后先把一张桌子搬出来,往上摆瓜果月饼,还有一个骑着老虎打着伞的兔儿爷,香烛之类的也先拿出来摆在一旁,一会儿萧煜回来了两人一起拜月亮。这个拜月用的小小祭坛,就放在那株长得像模像样的玉兰旁边。
萧煜酉时中间出宫,酉时末尾回到菊儿胡同,进得家门,先看见一张桌子,桌上瓜果糕饼酒水一应俱全,还供着一个粉嘟嘟的兔儿爷。廖秋离进灶间拿蒸好的螃蟹去了,一进一出,抬头撞见,萧煜一把把人搂过去,下巴搁在人家肩窝上,开始充小撒娇。
“回来啦?去洗手,帮我把螃蟹端过去,蒸笼里还蒸着桂花糕,明早小胖妞要来,她指名了要吃的……”廖秋离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先拍一把撒着娇的萧将军的头,让去洗手,待他洗了手过来就把一盘子螃蟹塞他手里,自己马不停蹄,又钻进了灶房里。
萧将军怀里空了,手里多出一盘螃蟹,他默默和那几只膏肥肉满的熟螃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认了命,端起盘子放到供桌上,一眼瞧见桌子当中骑着老虎打着伞的兔儿爷,抓在手里头头脚脚摸了一番,末了还有一番点评:“今年这兔儿爷做得越发精致了,瞧这小衣服、这小模样,还骑老虎!”
中秋节供兔儿爷也是庆朝的旧俗,家家户户都供,大户人家一般在廖家老二的铺子里定制,他家铺子做的兔儿爷,个个都不重样,且价钱不菲,当然,花样和做工都是一等一的,拿得出手,摆在供桌上,有亲眷一同过节,问起来路,说是廖家老二的铺子里头出来的,谁都要啧啧赞叹一番。一般人家就在街市上买,街市上买来的,样子和做工自然粗糙多了,有泥塑的、纸糊的,还有用秫秸杆子扎的,泥塑的最贵,纸糊的次之,秫秸杆子扎的最便宜。摆供桌的一般买泥塑的,纸糊的和秫秸杆子买回来给孩儿们玩耍,图个新鲜。最穷的人家也得买一张兔儿爷的画像回家糊在家里,八月半的夜里拜一拜,保佑家里出入平安。
廖秋离今夜摆上供桌的这个兔儿爷,是从家里带回来的,回家吃一顿饭,阖家大团圆,吃吃喝喝欢声笑语,爹娘兄姐面带喜色,小字辈的屁孩儿们满屋乱蹿,淡淡的,微咸微甜微苦微辣,可能还有点儿酸,就是过日子的味道。廖秋离微微笑着环视围坐的至亲们,忽然觉得很安心。饭后,廖家老二让伙计拿上来几个锦盒,爹娘兄弟姐妹,人人有份。打开盒子一看——哟!好个俏模样的兔儿爷!屁孩儿们当场就围上来,缠着自家爹娘要,廖家老二招呼一声:“到这儿来,这儿还有,那是给你们爹娘拿回家供着的!”,屁孩儿们“呼啦”一下圈住老二,闹他去了。廖秋离手上的那个,原本被三姐家的小胖妞抢了去,看见还有更好玩的玩意儿,她又塞回给他了。廖秋离拿回来一看,兔儿爷手上打着的伞崩了一个角,脖子上系着的领巾开了一道线,从头到脚,只有那张兔嘴依旧矜持地抿成三瓣……
好一只辣手!
胖妞嘿嘿嘿笑着,挤过来往廖秋离手里塞进一块啃了一半的中秋饼,讪着脸讨好他:“幺舅,您吃中秋饼不?嘿嘿嘿,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您这兔儿爷摔出了一点儿小意外,您看……它也不是特别那啥么……摆到供桌上也挺威风的么……”,越说越心虚,越说声越细,最后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央告:“幺舅,您别告诉我娘……她知道了一准得念我,而且得往死里念!您那么疼我,不会忍心瞧着我头疼吧?啊?”。胖妞的娘治家甚严,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她也不打也不骂,就是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篇话说下来,没人不晕菜!胖妞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娘唐僧似的和她讲道理!
“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幺舅不说的,玩儿去吧。”廖秋离摸摸她那绑满了小辫儿的脑袋,屁孩儿得寸进尺,嘿嘿笑着道:“幺舅,我想吃桂花糕,您给我做呗,明早我上您家玩儿去,顺便给您带点儿大食国过来的小玩意儿!”
“好,我今儿晚上做,做好了晾一会儿,凉的好吃。”
“幺舅您真好!配幺舅爹可惜了了的!要不我把住我家隔壁的小水滴带来让您认识认识?水滴姐姐今年年方二八,可以嫁人了的……”
胖妞真是好样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开始挖萧将军的墙角了,萧将军若是在场,两人少不了一场嘴仗!
廖秋离把手上那半块中秋饼塞回胖妞嘴里,“行了,幺舅得回家去了,明早你来,桂花糕多拿点儿,带点儿给姥姥姥爷,知道了吗?”
胖妞忙着啃嘴里的中秋饼,呜呜噜噜答应一声,回身跑到姐妹淘里玩儿去了。
到底还是半大孩儿,玩心重。
廖秋离回家吃一顿饭,出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吃的喝的玩的都有,螃蟹是廖家老大给的,个顶个的大,蟹壳青灰,蟹螯青中带红,一看就是膏肥肉满的上等货色。葡萄酒是廖家老三送的,红得泛血色,有年头了,外边轻易寻不着。
萧煜在自家堂屋转悠,围着廖秋离带回来的东西翻翻拣拣,瞧了一会儿热闹,别的也就罢了,那酒稀罕,萧将军是个识货的,当即拿来酒斛子倒出来醒着,打算一会儿哄着心肝儿多喝几杯,今夜也来个不同寻常的“团圆”。
正在想入非非,廖秋离在灶房里唤他:“过来搭把手!”
萧将军颠颠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蒸桂花糕用的大屉笼拿下来,放在一边架子上晾着,“你先出去歇会儿,我把这儿弄好了就出去。”
廖秋离想着外头供桌上还有一些东西没摆,就先出去弄那个。等全弄妥当了,两人拜完了月亮,在桌边相对坐下,夜也深了。萧将军拿着一个大螃蟹在剥,剥出来的肉够一小碗了,他就拿起来拨到廖秋离碗里,说一句:“吃吧,这蟹不错,和宫里的有得一拼。”,脸上挂着笑,笑得挺好看,“喝点儿酒吧,蟹肉寒凉,喝点儿酒不伤脾胃”,廖秋离喝了一杯,觉着甜甜的,不错,就又喝了两杯,萧将军眼睛几乎长在了他的酒杯里,只要那杯一空,他立马往里头倒酒,边倒还边劝,“果子酒不醉人的,多喝几杯也无妨”,居心简直太明显了!你看他那笑,诡诡的,似乎一会儿要去偷欢。廖秋离吃了一只大螃蟹,喝了五六杯葡萄酒,停了,他说:“葡萄酒送螃蟹,滋味奇怪,还是黄酒对路。”。萧煜问他:“哪怪了?”。他答:“味儿怪,酒是好喝,蟹也好吃,但这两样东西凑在一块儿,味道就不对,我够了,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