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仍旧望着那明亮跳跃的烛芯,好似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火光竟比京师行首更为诱人。过了半天,他方低叹一声:“是。”
“如今大人一病再病,当真只是因为愧负公主?”李师师又问。
慕容复慢慢摇头。“虽说因她而起,但真正使我病势急转的却并非是她。”
李师师的呼吸顿时一窒,一字一顿地道:“想必那一位,才是大人的命定之人?”
慕容复没有答话。过了很久很久,李师师方注意到自慕容复的嘴角隐约漾出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却这般地艰难,未曾显相便已被眼底的冷意全然压下再无余迹。
“大人可是忧心仕途,所以才不得不舍弃了她?”李师师了然叹道。
这一回,慕容复的笑比方才明显了些,然而那笑意之中唯有自嘲。“襄王有心……”
李师师闻言立时一惊,只凝望着慕容复那张哪怕是在病中也仍旧萧肃清举的面容惊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天仙绝色、神仙化人?”
“此人别有至爱情钟,我又能如何?更何况,如今他们夫妻和顺……”慕容复噎了一下,方续道。“这也很好!”
“……很好?”李师师微有诧异。然而静默片刻又好似想通了些什么,便又轻声重复了一句。“是啊,很好……”气氛再度沉凝,只见李师师又饮了一杯方鼓足勇气道。“大人可曾后悔?”她与慕容复这一问一答之间已喝下了大半壶的东坡酒,此时已是星眸迷离熏熏欲醉。“如大人这般的才干人品,纵然是公主……也会对大人倾心不已!我不信、不信她对大人全无情意!大人可曾后悔,不曾早些令她知晓你的真心?”
“真心,真有那么重要么?”慕容复神色奚落地一笑。
这一句,也不知触怒了李师师何处,教她一下子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瞪住了慕容复。“如果它不重要,为什么大人会痛苦?”
慕容复沉默良久,终是慢慢答道:“师师姑娘,你错了。这不是痛苦,是……活着。”那话音清醒而平静,好似说的全是世间无可辩驳的至理。
“她是谁?”李师师心中酸涩不已,咬着牙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复,固执发问。“大人,她是谁?”
慕容复首次在与李师师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只见他不自在地撇开脸,艰难地道:“师师姑娘,再换个条件罢!十个、二十个、一百个,都可以!”
淡月东沉,慕容复轻轻地将斗篷披在已伏案熟睡的李师师肩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公子爷……”阿碧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小声道。“是阿碧自作主张,请公子爷责罚!”
慕容复伸手扶了扶阿碧头上的珠钗,语焉不详地道:“阿碧,一切都会过去。挚爱情深、千秋万载,都会过去的。”说罢,他的目光便遥遥投向了天边那轮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长长一叹。
远方,元祐九年已裹挟着国运社稷、天下兴亡、风云变幻滚滚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一切都会过去,唯功业不朽!
导演:这简直就是《论事业狂如何谈恋爱》,让人绝望!
第132章 出使西夏
元祐九年正旦大朝,原本与往年并无不同。满朝文武与各国使节齐聚大庆殿,共祝英明神武的小皇帝并太皇太后开年大吉、万寿无疆。然而这一年,在仁宗朝时与大宋约为君臣的夏国却并未派使节来为他们的君主朝贺。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正是面色不渝,大庆殿外却在此时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高喊:“报!八百里加急!环庆路紧急军情!”
殿上众人同时循声望去,不一会便见到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捧着一张奏章急闯而去,喘息着道:“报!元祐八年十月二十,夏军无故偷袭我大宋兰州地界,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已令镇戎军折可适起兵反击,鄜延军种谔庆州呼应。特报奏官家,请示方略!”
满殿哗然!
群臣的议论声尚未响起,左相范纯仁已上前一步向两位圣人躬身奏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兰州兵祸事关重大,臣请即刻令政事堂诸公合议处置!”范纯仁此奏实乃老成谋国,一句话便将大部分臣子与各国使节排除在外,最大程度地杜绝了泄密的可能。
太皇太后与小皇帝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几乎同时答道:“善!”
立于玉阶下的宣旨内侍闻言即刻以他标准的太监声线高喊一声:“退朝!”
宣旨内侍的话音一落,殿上群臣及各国使节便纷纷散去的,仍旧有份立在殿内巍然不动的便唯有左相范纯仁、右相苏辙、尚书左丞胡宗愈、尚书右丞上官钧、六部尚书及知制诰秦观。
然而,一俟原本人头攒动的大庆殿变为空荡,右相苏辙也上前道:“禀官家、太皇太后,给事中慕容复受命巡缉地方,如今满朝文武之中无人比他更熟知环庆路情形,臣请召慕容复询问详情。”
“可!”太皇太后想起慕容复不久前曾与她提起夏国的异动,即刻吩咐内侍道。“速召慕容卿往垂拱殿见驾。”说罢,她便携小皇帝与政事堂群臣率先往垂拱殿而去。
不多时,太皇太后、小皇帝与群臣在垂拱殿坐定,开始传阅章楶的奏章。
待那奏章传至上官钧的手上,慕容复已在宣旨内侍的陪同下匆忙而至。只见他干脆利落地施过礼,即刻便道:“禀官家、太皇太后,臣请礼部近日严密监视各国使节,以免他们私传消息与夏国呼应!”
“慕容大人所言极是!极是!”不等太皇太后与小皇帝发话,礼部尚书已忍不住出声附和。
慕容复言必有中,最有光彩的自然还是太皇太后。只见她当即抚掌笑道:“临危不乱、谋定后动,这才大臣该有的样子!”
太皇太后如此褒奖,慕容复却仍旧一脸平静,只躬身道:“太皇太后谬赞了!”
太皇太后也不与慕容复客套,接着言道:“慕容卿,召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知肚明。环庆路的情况,你知道多少不妨直言。”
“是!”慕容复即刻拱手一礼,将曾与太皇太后提及有关环庆路与夏国的冲突又向政事堂诸公说了一遍,最后言道。“微臣以为,此次夏国起兵围攻兰州,是在意料之中。而冬季作战战损极大,本是兵家大忌。由此可见夏国内部已极为空虚,不得不劫掠我朝以为补充。既然我强彼弱,此战却也不必过于忧心。当然,详情如何,还得看章大人的奏报。”
慕容复话音方落,范纯仁便已起身附和道:“老臣附议慕容卿之言!章质夫是知兵之人,种子正与折遵正亦勇猛善战,有这三人在,官家与太皇太后大可安心。”
范纯仁说罢,他身后的诸位大臣便也一同站了出来,齐声道:“臣附议!”
有政事堂诸公言之凿凿的安抚,太皇太后这才熄了惊惧之情,不由拍案怒道:“庆历和议以来,我大宋对夏国赏赐不绝,他们却贪得无厌、忘恩负义,实在可恨!”
所谓君忧臣辱,眼见太皇太后被夏国的无耻给气着了,群臣们又有志一同地大骂起夏国来。
趁着这垃圾时间,慕容复抓紧机会将章楶的奏章细细翻阅了一遍。章楶宦海沉浮三十载,这写奏章的功力便是慕容复也自叹弗如。奏章之中,章楶将此次夏国的起兵来犯说地极为凶险,然而这份凶险却已是困兽犹斗,大宋将士战胜夏国只是时间问题。而战胜之后是否需要反击,这才是章楶请示朝廷方略的真正缘由。
两国相争,便犹如两个流氓打架。如今是西夏这小流氓挑衅在先,大宋既然仗着体量庞大打得赢西夏,似乎没有不打回去狠狠立威并教西夏做人的道理。然而这里面的问题便在于,元丰年间五路伐夏的惨败太皇太后仍记忆犹新。而与此同时,党项人生性悍勇,怕就怕一旦大宋把他们欺负狠了,他们要拼个玉石俱焚。夏国是块破石头,不在意损失;大宋却正巧是那绝世美玉,实在束手束脚。
太皇太后与政事堂的诸公们骂过一阵消了火,便也想起了这个问题,不由同时一叹。这一回,不等几位大佬们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建言,慕容复便将那奏章一合,朗声道:“禀官家、太皇太后,如今的情形是我大宋占上风。微臣以为,既然是夏国挑衅在先,就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免令诸藩轻视我朝,将来有样学样麻烦不断!”
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实在教人崩溃,《桃花源记》虽然是假的,但有些乡野百姓一辈子也不知道外面原来早已改朝换代却是平常。在这种情况下,大宋西边与夏国有些摩擦,想要在外藩面前遮掩过去也很容易。但偏偏章楶的这份奏章是在正旦大朝当日送到的。礼部能监视外藩使节却不可能将他们永远扣留在大宋,换句话说,这一回西边的战事大辽、吐蕃、大理都将很快知晓。他们自然会密切关注事情的发展,并从中掂量大宋的虚实。
慕容复此言一出,政事堂诸公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只听得慕容复又道:“普通百姓的颜面可能还不如手上的粮食实在。但于一国而言,若是国体不存,这国祚怕也保不住了。此番夏国拒派使节为我皇朝贺又出兵袭扰我朝国土,实在不忠不孝!臣请巡缉环庆路,了解战局便宜行事。待章大人战胜夏军,即刻出使夏国直斥其非,令夏国国主上疏请罪!”
政事堂诸公听闻慕容复自请出使夏国,不禁同时惊坐而起。古时虽有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规矩,但倘若慕容复真逞那孤胆英雄气大骂夏国皇帝不忠不孝,夏国皇帝一怒之下一刀斩了他,太皇太后便是再倚重于他也是鞭长莫及。
太皇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见她低头凝望了一脸正色跪在阶下的慕容复一阵,许久方缓缓道:“出使夏国十分凶险,慕容卿可有把握?”
慕容复闻言即刻扬眉而笑,沉声道:“微臣也识得一些粗浅拳脚,倘若真有意外也足以自保,太皇太后不必忧心。微臣以为此行势不可免,往年夏国与我朝亦颇有抵牾,但却从未有过夏国不派使节的情形。此事非同小可,唯有微臣亲自去见夏国国主,方能明白他的心意。倘若他并非为奸佞所欺,而是铁了心要与我朝恩断义绝,那么注定会有一场大战。我们唯有及早掌控局面,将来才不会措手不及。”
慕容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殿上众人不由同时点头。只见苏辙上前道:“禀官家、太皇太后,慕容卿言之有理,就让他走一趟罢!”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尚未答话,小皇帝竟在此时言道:“出使夏国只需一介六品官员即可,不必慕容卿亲冒矢石。”小皇帝知道慕容复的能耐,心知肚明他一旦出使成功,回来又要官升一级。这显然是他不乐见的。
“微臣谢官家体恤。然则倘若夏国国主确然心生反意,他敢斩一个六品官却未必敢斩一个四品官。”说到这,慕容复忽而戏谑一笑,将目光转向了范纯仁。“当然,若是由范相前去出使,夏国国主必定是如何恭恭敬敬地将范相请进去,也一定地如何恭恭敬敬地将范相送回来。只是范相位高权重政务缠身,这点小事还是让微臣走一趟罢!”
慕容复这两句俏皮话登时引得殿上诸公齐声哄笑,便是太皇太后也忍俊不禁。待笑过一阵,她方拂袖向秦观言道:“秦卿家,拟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