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莫哥有此一言,萧峰立时便忆起了陷在上京皇宫的那两个月。然而他终究心性仁厚,沉默了一阵仍坚持道:“我一个人去,除了见完颜阿骨打谈招降一事,酒食不沾,定然无碍。”
耶律莫哥侍奉了萧峰一年有余,熟知他的脾性。见其一意孤行,他也就不再勉强,只叹了口气回道:“大王孤身前去算怎么回事?还是由下官携燕云十八骑与大王一同去见完颜阿骨打。”
萧峰本能地要拒绝,可话未出口便已意识到这一回却是朝廷大事并非江湖谈判,排场尤为重要,便也默认了这安排。
却是副将耶律仁先听了这两人一番对答只觉匪夷所思。中军主将亲自深入敌营去招降,耶律仁先虽老于行伍,可哪曾见过这样行事的大将?万一失陷,却教众将士如何是好?他慌忙上前劝道:“萧将军,三思啊!”
萧峰摇摇头,诚挚回道:“宋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意已决,你不必劝了。万一我失手被擒,你不必管我死活,照我们原先说定的办法剿灭叛军便是。”
萧峰破敌的办法,在行军的路上便已对耶律仁先坦然相告。如今眼见萧峰深入虎穴,连大军也毫不防备地交托给自己,耶律仁先心底对萧峰的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芥蒂立时尽去,反而对其豪迈磊落的心胸生出无穷的感佩来。只见他立时狞声答道:“萧将军且安心去见完颜阿骨打,他若敢动将军一根寒毛,老夫定屠尽他全族老小!”
第二日,萧峰携耶律莫哥在黄龙府府衙的正堂内见到了完颜阿骨打。
许是起兵抗辽连战连捷大大增强了完颜阿骨打的自信,这一回萧峰再见他时,完颜阿骨打早已不再是原先那个挚诚淳朴一腔热血的普通百姓了。注意到对方言行果决说一不二,举手投足间隐隐露出一丝能断人生死的人上人做派,萧峰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叹。他知道,这回的招降是决然不会成功了。完颜阿骨打显然已尝到了权力的甘甜,岂能甘心再低头受人驱策?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萧峰所料,只见完颜阿骨打面无表情地听完耶律莫哥宣读完的辽国开给他的条件,久久不置一词。
却是耶律莫哥沉不住气,见完颜阿骨打始终不发话,他不由补上一句:“陛下给完颜部的恩赏不可谓不厚,阿骨打,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完颜阿骨打坐在案后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嘿然一笑,缓缓道:“追封我兄长,封赏我父亲,允完颜部内迁,朝贡减少一半,果然厚恩。只不过,我兄长已死、我父亲已老,封赏于他们又有何用?而无论生番熟番,始终是陛下的奴仆;无论朝贡多少,终究要朝贡!既是奴仆,就得收主人驱策;既需朝贡,少了就得挨鞭子!这份厚恩,有或没有,有区别吗?”
耶律莫哥不知完颜阿骨打话中深意,还以为他仍对这招降的条件有所不满,不由立时把脸一沉。他正欲出言斥责完颜阿骨打贪得无厌,却注意到萧峰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只见萧峰抬头望住完颜阿骨打,沉声道:“阿骨打兄弟,我知道大辽奴役女真多年,女真族多有怨气。然而大辽的强盛,远非区区一个女真族所能抵挡。你再固执下去,只会将女真族带向灭亡。”
完颜阿骨打闻言却是放声大笑。“我自长白山起兵一直打入黄龙府,女真非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即将灭亡的,是契丹,而非女真!”
萧峰见了完颜阿骨打这副狂妄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摇头,只轻声问道:“你的子弹还剩多少?”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接上一句。“燧发枪只要有子弹,便是个稚童都能操控。大宋要亡契丹,何需女真代劳?”
萧峰的这两句话,终是说中了完颜阿骨打的心事。然而他也知道,女真一旦起兵便与契丹不死不休,因而只道:“汉人在利用女真,焉知女真不也在利用汉人?这天下之大,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又一个发皇帝梦的!萧峰不禁在心底重重一叹。不知为何,他忽而对眼前的一切都腻味不已,若非惦记着无数无辜被卷入战火的百姓妇孺,怕已当场拂袖而去。“就算让你胜了大辽又如何?胜了,也是惨胜,还能是汉人的对手么?阿骨打兄弟,汉人如今又强盛起来了。咱们这些异族唯有抱成一团,才能安生活命!”
“可以,”完颜阿骨打不假思索道,“只要耶律洪基奉我为主!”
“放肆!”耶律莫哥闻言即刻起身怒斥。
完颜阿骨打却是振振有词。“契丹人是人,女真人也是人。既然大家都是人,为何偏是女真人生生世世与契丹为奴,却不能是契丹人生生世世与女真为奴?”
话说到这份上,也唯有战场上见真章了。
那完颜阿骨打却也言而有信,未曾为难萧峰便轻易放他离开。萧峰临行前,完颜阿骨打含笑向他言道:“萧峰,你是个英雄,咱们女真人向来最佩服英雄,所以我放你走。只不过方才我请你喝酒你却不敢喝,你这一身英雄气概与当年相比却是折了不少。”
完颜阿骨打这番明褒暗贬的话方一出口,他身边的一众亲兵便齐声哄笑。
耶律莫哥正要动怒,萧峰却又伸手拦住了他。只见萧峰目光复杂地望着完颜阿骨打,轻声道:“阿骨打兄弟,你真的很像我曾经的一个朋友。那时,我也曾如你笑话我一般,笑话过他。直至今时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时的心情和我当时的愚蠢。可惜……”
完颜阿骨打见如萧峰这样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眼底竟也流露出往事不可追的怅惘来,他心中讶异莫名,忍不住问道:“那个朋友是谁?”
“你见过他,阿骨打兄弟。”完颜阿骨打有此一问,萧峰瞬间警醒了过来,当下苦涩一笑。“可我希望,你再不要见他第二面!”
“这是为何?”完颜阿骨打好奇不已。
“因为他一定会杀了你!”萧峰清清楚楚地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为何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要发皇帝梦?
慕容:春梦!
第140章 平乱
见过完颜阿骨打回来,萧峰在通州城中意外地见到了一队身份特殊的人马。这些人是自萧峰驻守的南京而来,号称奉萧远山之令前来为萧峰效命。
萧峰见这一行三百余人各个都是能征善战武艺高强的皮室精锐,沉郁许久的面上终是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容。哪知,不等他想好如何安排这些兵马,耶律仁先便已一脸便秘地上前来向萧峰小声言道:“还有两位……如今正在萧将军帐中等候,萧将军还是先去瞧瞧吧。”
萧峰见耶律仁先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便是一阵诧异,当下道了声谢,扭头向自己的营帐行去。方一进得营帐,萧峰便见着阿朱阿紫两姐妹做一身大辽士兵打扮,俏生生地立在了营帐里。
“阿朱!阿紫!你们怎么来了?”萧峰方惊喜莫名地喊了一声,接着便想起了耶律仁先方才那欲言又止的神色,登即面色一沉。“胡闹!军营重地,也是你们能乱闯的?”由来行军征战,行伍中不带女人乃是铁律。怕的便是将士沉溺女色,磨了血性散了军心。若是教将士们知道主将的营帐之中藏了两个女子,萧峰岂非威严扫地?
眼见萧峰面露不悦,阿朱只是微微低头,阿紫却忍也忍不住地反驳道:“我和姐姐明明都易了容,旁人都瞧不出来,偏那耶律仁先眼毒!姐夫,我看分明是那老家伙故意与你为难!”
萧峰闻言不由又是一默,过了一会方好言道:“耶律大人老于军阵,什么人没见过?易容术这点雕虫小技,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萧峰这话却是不错。阿朱的易容术虽高明,可即便她改变了容貌和声音,但女子行走的体态与举止却与行伍之中的士卒大为不同。故而,耶律仁先只一眼便识破她们二人是女扮男装。
只见阿朱沉默了一会,终是低声回道:“大哥有战事在身,阿朱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是,可是……大哥一走大半年,我,我……”说到这,她竟微微红了眼眶。
萧峰回想自己自年前前往上京为耶律洪基贺岁,至今已有大半年未曾返回南京更无只言片语传递给阿朱,心中亦是歉疚不已。他当即上前轻抚着阿朱的胳膊小声道:“阿朱,是我疏忽了!”两人靠近了萧峰方才注意到与去年相比,阿朱瞧着竟消瘦了许多,忙又道。“阿朱,你身子不舒服么?为何瘦了那么多?”
阿朱闻言只是缓缓摇头,含笑道:“阿朱身子好得很,大哥不要为我忧心。”只是这笑容之中的忧郁与苦涩却已几乎掩饰不住。
阿朱还想隐瞒,阿紫却已气得不行,即刻大声道:“姐夫,你便给我姐姐一个实话吧!你究竟还想不想娶她为妻?你若无意,阿朱姐姐也一定不会死皮赖脸地赖着你!”
“阿紫!”阿朱又羞又气,即刻尖叫一声喝止了她。
萧峰闻言却是大惊失色,忙道:“这是怎么说的?阿朱,你我早有默契。不过是返回大辽之后俗事不断,这才耽搁了咱们的亲事……”
“我知道,我知道……”阿朱连连点头。
阿紫却是不依不饶。“什么默契?姐夫,萧伯伯这几个月可一直都在为你相看你们大辽好人家的闺秀呢!”
“什么?!”阿紫此言一出,萧峰即刻惊怒不已。
原来萧观音那套“寻个有权有势的岳家,引为臂助,彼此扶持,巩固势力”的说辞,虽说不动萧峰,却是说动了远在南京的萧远山。这数月来,萧远山与萧皇后派去南京的说客打得火热,一心要在朝堂上为萧峰结一门好亲事,早将阿朱抛诸脑后。
萧峰自阿紫口中弄清此事不由大恨,虽说子不言父过,可萧远山如此行事他仍是气怒不已,当即一拳砸翻了面前的军案。只见他上前握着阿朱的双手道:“阿朱,这朝廷纷纷扰扰蝇营狗苟,实非好去处!只等这回我为陛下平了完颜部的作乱一事,我便挂冠远遁,从此与你一同牧马放羊,再不理这些烦心事!你说可好?”
“好,好……”阿朱应了两声,即刻泪如雨下。
“你放心,萧峰绝非言而无信之人。”萧峰轻叹一声,将阿朱揽入怀中。
得心上人许诺真心不移,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阿朱的面上却唯有泪痕,殊无笑意。
萧峰并未注意到阿朱的神色,只正色道:“此事咱们知道便可,旁人,谁也不能说!”
即便是依偎在爱人的怀中,阿朱也仍是清楚地感觉到了萧峰这一句嘱咐之中的冷意,即刻惊道:“这是为何?……连枢密使大人也不能说么?”
阿朱口中所说的枢密使大人正是萧峰手下的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萧峰本是草莽,骤得高位也不懂如何治政,纵然也曾潜心苦学可却始终不得要领。如是数月一过,萧峰自己也有些不耐烦。多亏有耶律莫哥事事代劳,他方能安然在南京过着每日打猎喝酒的好日子。耶律莫哥这般能干,萧峰自然对他极为倚重。然而这一回,萧峰却摇头冷道:“他原是陛下的人,如今又与太子交好……总之,不是我的人。”
萧峰本是仁厚之人,可他这句话中的冷意却教阿朱猝然心惊,令她无端端地想起了慕容复。慕容复为官多年,阿朱也曾有几回听他无意之中提及某人与他不是一路人。而那些被慕容复点到名的某人,很快就会或辞官或贬职,从此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