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忠忙了一个上午倒也真饿了,当下道了声谢接过饭菜据案大嚼起来。
余里长陪坐一旁,直至闵忠用餐过半逐渐放缓速度,这才又道:“大人,虹吸怎么使村里的儿郎们都明白了,以后几日的农活小人自会安排儿郎们轮流操持。大人公务繁忙,这田间土大,大人还是早早回去罢。”
闵忠放下碗筷,点头道:“既然你们都学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里长了。本官一会就启程去邻村。”
余里长见闵忠站起身来,急忙上前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了这虹吸,春耕灌溉大伙就不用愁了,这都多亏了县大人啊!不知县大人他老人家近几日身子可还安好?”
闵忠低头看了眼余里长的满头白发,嘴角微微一抽,冷淡道:“安好,一切安好!”每日里不是跟乔峰饮酒作乐就是跟乔峰吵架动手,所有公务不是扔给了他就是扔给了张文杰,还要怎样安好?
然而虽说闵忠对懒惰成性的县令诸多腹诽,可在西平百姓的心中,他们的父母官从来都是神仙人物。听闻闵忠答“一切安好”,余里长明显松了口气,开怀道:“咱们西平向来穷苦,委屈了县大人啊……还请闵大人转告县大人,如今有了虹吸,今年的税赋村里绝不敢耽搁,定要让县大人长脸!”
闵忠心情复杂,实不愿搭话,只好将目光投向远处。不一会,他竟见到挎着刀的李衙役匆匆跑来。
李衙役见到闵忠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拱手一礼道:“县丞大人,湟水那边来了不少百姓要投奔咱们西平县。大人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闵大人赶紧回去安置。”
闵忠闻言立时大怒。“农仓交给了我,刑名给了张文杰,大人在做什么?”
李衙役赔着笑搓搓手,上前一步在闵忠的耳边轻声道:“大人又与乔壮士吵起来啦,都整整两日没有说话了。小人出发来寻闵大人的时候,乔壮士正收拾了行李要走,大伙如今都在劝大人呢。闵大人,您看?”
闵忠仰天长叹,终是咬牙道:“我这就回去!”
闵忠与李衙役刚一离开,原本同样在凉棚里歇息的几名农夫便将余里长给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里长,湟水那边又有逃人?”
余里长也只听了只言片语,具体详情一无所知。但他见村民来问,却仍是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沉稳答道:“今年雨水少,湟水那边怕也不好过,有百姓来投也是寻常啊。”
“怕就怕来分咱们的田地。”有村民犯愁道,“要我说,都是些异族,大人就是心善!”
哪知他话音方落,不等余里长答话,便已有人出声维护他们的父母官。“老王头,你这是什么话?若非大人心善,能有你我今日?况且,大人早说了,湟水来的逃人虽说是异族衣冠,可追根究底还是咱们汉家儿郎、白发丹心。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咱们接济一二不应该么?”
那被骂的老王头也知自己理亏,把头一缩,隔了一会才小声道:“这些人到底还是夏国和吐蕃的百姓,如今大人收留了他们,就怕惹祸上身啊!”
“这怕什么!”老王头话音未落,即刻又有村民道。“谁能比咱们大人还狠哪?”
“就是,就是!想想那星宿老怪,大人没来之前多嚣张……”
“是啊……结果就在府衙的正堂上……那脑袋哟……”
“一掌就给拍成烂西瓜了,红的白的……啧啧!这么久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呐!”
“哎?你们说,咱们大人明明跟天上的神仙一样,下手怎么就这么黑?我听说,星宿海那边,星宿老怪的徒子徒孙是一个都没能活……到了晚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冤魂不散,惨啊……”
眼见这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大伙越说越觉得冷,余里长急忙咳嗽两声,高声道:“好了!大人的闲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还敢给星宿老怪叫冤?不知好歹!还不快干活去?大人建了虹吸,不知省了咱们多少人力,要是还误了农时短了税赋,可别怪老夫不给他留面子!”
余里长担任里长多年,素有威望。他一发话,村民们再不敢多言,顿作鸟兽散。
闵忠与李衙役匆匆赶回县衙,尚不及问明慕容复为何又与乔峰起了争执,入眼便已见到马夫牵着几匹军马往马棚走去。闵忠见状了然发问:“可是西军的种师道种大人到了?”
“正是,小人走的时候种大人正劝着呢。闵大人要不也去劝劝?”李衙役试探着道。
闵忠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扭头去见那些自湟水而来的逃人了。在闵忠眼里,慕容复与乔峰根本就是一对冤家,三天两头总要闹上一场。每一回,不是慕容复闭关就是乔峰出走,可最后无论谁对谁错总是乔峰先服软。闵忠早已见惯不怪,根本懒得理会。
相比之下,种师道却没有闵忠那么豁达。他才到了一会水都没喝上一口,便已不得不先费劲唇舌拦下打包了行李要离家出走的乔峰。接着,把慕容复安置在里间、把乔峰安置在外间,他本人则在门槛上坐定,无奈道:“你们又吵什么?”
乔峰背对着种师道望着走廊,嘿然一笑,沉声道:“不敢!”
慕容复同样背对着种师道盯着墙壁,冷嘲道:“只怪小弟并非圣人!”
种师道立时一噎,即刻就想起身离去。事实上,种师道也的确这么干了,只是他刚一起身,听到动静的乔峰便猛然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种师道瞬间感觉脖子有些发凉,他摸摸鼻子又坐了回去,好声好气地道:“你们俩八年的兄弟情义、割头换血的交情,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说呢?”
两人都不搭话。
本官在军中也是令行禁止的!种师道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又道:“乔峰,你先说!怎么回事?”
乔峰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淑寿公主至今待字闺中,慕容,你既然对她无意,又何苦招惹她?”
“淑寿公主?竟与她有关?”种师道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慕容,你想当驸马爷?”
“我几时招惹过公主?”慕容复怒道,“当年离京,公主留下了地址可与官家联络。老师如今官至右相,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对着他,我是为了老师才一直与官家书信往来维系感情。还有这西军防线,若非我一直书信官家说明此地战局,你以为官家会在朝堂上支持种经略?”
去年,种谔上疏朝廷言明战事凶险,愿自筹资金自兰州至庆州建立防线抵御外敌。奏折送上政事堂,以刘挚为首的洛党都出言反对,说是劳民伤财,连高太后也犹豫不决。最终是官家出言支持苏轼,这才允了此事。
“原来如此。”今日听闻内情,种师道当场站到了慕容复的一边。“乔兄,官场上的事,你不明白。慕容总不能一辈子在西平消磨,唯有与官家保持联系才能简在帝心,将来得以大用啊!”
“可他借的却是淑寿公主的名义!他既无意娶公主,这般所为不是坏她名节,耽搁她终生么?”乔峰再也坐不住了,转过身恨声道。“除了书信,他还送礼。奇珍异宝、玩具诗书,每一件都是用尽心思讨公主欢心。这不是要公主永远也忘不了他么?”
“……说地也是啊!”种师道立即站了回去,义正辞严地道。“慕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种师道家中姐妹众多,他扪心自问若有人如慕容复这般与自己的妹子私下往来多年,却从无娶她的念头。他必定亲自出马,一刀斩下这负心人的狗头。
“我从未与公主私相授受,天地可鉴!”慕容复即刻对天盟誓。“与官家的一应书信从未有一言半语涉及公主!至于礼物,除了官家、公主,高太后与向太后也是人人有份!更何况,我与官家书信往来一事极少有人知晓,能坏公主什么名节?”
这一回连种师道也忍不住了,痛心疾首地吼:“那又如何?公主只会愈发认定你是为了她才如此费心!慕容,女儿家的心思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怎么不懂了?”连种师道都不帮他,慕容复同样忍无可忍,转身怒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待新科进士出炉,公主嫁作人妇,就算她心中还有什么绮念遐思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反而我们如今要做的事,干系到国运社稷,我岂能为了一个小女子的胡思乱想就轻易罢手?如此畏首畏尾,还能成什么事?”
慕容复这般理直气壮,种师道登时被镇住了。过了半晌,他方喃喃道:“好像……也很有道理啊……”种师道久在军中见惯了鲜血人命,为了天下太平,莫说眼下还不曾影响了公主的终生,便是当真毁了她的终生又算得了什么?
“歪理!”不等种师道把话说完,乔峰即刻一声怒喝。“种师道,你心中可还有‘道义’二字?”
“……也,也是啊!”种师道霎时醒悟暗道惭愧,又小心翼翼地劝慕容复。“慕容啊,你虽说有理,可这般所为终究有失道义啊!”
“什么道义?”慕容复再受不了种师道这颗墙头草,“种师道,你若信道义,为何从军杀人?怎不去敲经念佛?”
等等,这关我什么事啊?!眼见慕容复这把无名怒火烧到自己,种师道不由无语凝噎。
还是乔峰为人宽厚,不忍见种师道受池鱼之殃,当下将他拨开,朗声道:“你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你怎得不说是你迂腐固执?”慕容复眼也不眨地呛了回去。
“一人少说一句,一人少说一句!”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紧张,随时可能大打出手,才被拨开的种炮灰又急忙跨上一步将两人隔开。
哪知他还没站稳,又被慕容复推了出去。耳边只听得慕容复怒气冲天地道:“种师道,你少给我和稀泥!我跟他,你到底帮谁?”
我怎么知道我要帮谁?种师道踉跄数步,已是晕头转向。
乔峰即刻出手扶住了种师道,大声道:“你我之间的问题,你又何必为难种兄?”
“我偏为难了,你待如何?”乔峰此言一出,慕容复的面色愈发黑沉,又是一掌拍向种师道。
乔峰哪里会令慕容复得手,将种师道随手往后一甩,使太祖长拳中的一招“燕子抄水”格开了慕容复这一掌。“你简直不可理喻!”
种师道也不知究竟是慕容复的一掌之威更甚,抑或乔峰的一甩之力更猛,可怜他堂堂七尺男儿,此时竟如滚地葫芦般跌了出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慕容复面无表情地接上一句,瞬间变招以参合指直戳乔峰“肩贞穴”。
乔峰不愿与慕容复动手,当下退后两步,不住冷笑。“好好,我有言在先。若真有那一日,公主为你所累,慕容,你可千万别后悔!”
慕容复见状也收了手,恨恨地瞪着乔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我相信,绝不会有那一日!即便有,我也绝不后悔!”
再一次谈判破裂,乔峰一声长叹,转头就走。
“好了!好了!”种葫芦不知何时又滚了回来,死死抱住乔峰的腰,声嘶力竭地喊,“这件事就算揭过了!别再吵了!大家还是好兄弟!我有要事!我有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