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便也不再多说安慰一句让杨言辉好生休息后,他已自出门、到外头探听起了范磊的消息
范磊不是个坏人
他不仅不是个坏人,更是多数怀化人眼中出名的大好人他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连本地知县都会与他三分薄面可和他的“善行”相比,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神秘的背景与发家史
范磊官话和土话都能说得十分顺溜,兼之于怀化颇有脸面,不知情的人乍然见着,恐怕都会以为他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但事实上,范磊在怀化生根落籍,还是五年前的事
范磊自称怀化出身,只是自小离家,在外闯荡出一番身家后才动了落叶归根的念头因他语言无碍、人面极广,又大手笔地出钱助县里造桥修路,众人心中感谢,便也认可了他“怀化人”的身分
只是认可归认可,私底下的议论仍旧不曾少怀化地处蛮荒,是真正称得上“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范磊身家不少,在怀化又没什么根基,自然有一些胆大心黑的瞄上了他但也不知范磊怎么整的,不论黑道白道、有心对付他的人都在这几年里陆续栽了范磊的背景因此被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于新知县到任,都还要客客气气地请他过府一叙
人不可能凭空冒出来范磊对颜松龄的敬重不假,对怀化乃至巫州的熟悉也是真的这样的人,就算是少小离乡,也不可能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无人认得以前的范磊,无非是他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换句话说:“范磊”,不过是个伪造出来的身分
正因为身分有值得探究之处,他才会一回怀化就大手笔地造桥修路,以此收揽人心、杜绝悠悠众口
至于范磊的背景……他能有一套说得过去的户籍路引、还能在各方势力的觊觎下稳稳落脚当地,背后有股势力已是毋庸置疑;问题只在于这股势力是好是歹、又是为了什么将范磊这枚棋子安插进怀化
还有一点:范磊既然改名换姓、还蓄了脸大胡子隐藏容貌,就意味着原本的他必然有些过去若范磊对颜氏夫妇的感情是真,往这方向查下去,必能有所斩获
因朝廷安在此处的情报点不在城中,柳行雁也没急匆匆地出城联系,而是似模似样地将城里的山货铺子绕了一圈,才在向晚时候带了些相对清淡的食物回到住处
休息一下午,杨言辉的脸色明显比中午好了许多两人照旧安安静静地用了饭,又在饭后交换了今日的种种收获;直到夜色深重、万籁俱寂,柳行雁才在劝服少年留守后,自个儿乘着夜色翻墙出了城
他有心掩盖行踪,便未打出观风史的旗号,只出示了代表密探身分的牌子与此地驻守人员接头
怀化邻近边镇,密探搜集情报的重心自也以外族的动向为主范磊五年前来到怀化,种种动静不可能不引起此地密探的注意;故柳行雁才刚提了要求,驻守的探子──一名老驿丞──便从暗格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他
柳行雁很快翻看完,心中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册子里记载的“范磊”出身平西军,一应身分文书俱由平西军中置办,身分更有平西将军作保换言之,不论现在的“范磊”是真是假,他都是平西军的人,更很有可能是平西将军因故安插进怀化的人手
而平西将军是谁?
平西将军姓杨,名兆兴,乃当今安国公杨耀祖的次子,也是同辈人里当之无愧的将星
杨是大姓,颜杨氏记载的出身又在沂州,是以柳行雁虽将颜案的卷子看得滚瓜烂熟,却始终没将她与安国公联系在一块儿可杨兆兴煞费心思安了个人到怀化,这人又明显与颜案有些渊源,自然不可能是碰巧
可更让柳行雁在意的,是杨言辉
──回想起来,那日陆逢交代遗言、他对“沿岸”二字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正是少年提出了“案件”的“案”这个可能性,才将他的心思转移到了颜案上头再有,那日少年曾脱口说出“颜案发生在湘西一带”当时他并未多想、只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同他说过这些;如今细细反思,方知一切早就有了迹象
奇异的是:即便意识到此行种种俱有言辉的手笔,柳行雁心中也生不出丁点被人利用的愤怒他心中并非没有情绪,但这情绪却是心痛与不舍,因为少年的隐瞒、以及这份隐瞒意味着的疏离
足够冷静的时候,柳行雁一向是个想得很透澈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想过“自己就那么不值得对方信任么”;但想到自己这段日子来的种种作为,才刚升起一瞬的怒火,便转作了心虚与自责
他从未试着主动了解言辉
是,他知道了言辉出身安国公府旁支、知道言辉在江南一带颇有身家,却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他不知道少年出身安国公府哪一房,不知道少年家中尚有何人,更不知道少年是如何长成了今日的模样除了曾在缙云庄那段,他对言辉的过往一无所知;言辉不曾主动提起,他也就不曾试着探问、了解
柳行雁以为自己已足够在意对方;却直到今日这当头一棒,才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昨夜,想起了让他痛彻心扉的魇境、也想起了自己才刚许下的诺言
他习惯等待与守候,一如曾在陛下身边时那般;能与言辉日益熟稔,还是对方的种种努力与亲近所致这些日子来,他虽逐渐软化心防接受对方,却从不曾主动踏出一步既如此,他又如何能指责言辉对他不够信任、不够依赖?
思及此,柳行雁只觉胸口的揪疼愈甚,真真恨不得马上飞回住处,与少年仔细说开
飞是飞不得;仗着轻功飞奔疾赶却没有太大问题可当他终于熟门熟路地回到“家”中、将手按上那扇区隔着彼此的门时,原应用上的力道,还是让柳行雁默默收了回去
──不急在这一时
明日便要去颜松龄夫妇出事之地上香拜祭了虽不知言辉是以何等身分牵扯进这陈年旧案里,可在那样的气氛、环境之下,再着意隐瞒的细节,都难免会暴露出少许端倪言辉为此案煞费周折,又存着几分隐瞒的心思;要想劝得对方开口,还须得有时、地相配合才好
心思既定,柳行雁也不再停留,当即迈步回房,以打坐行功替代睡眠、就此度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少年同样早早醒了,洗漱完毕便出了房门到厅里等候柳行雁早知他动静,便也配合着出了房门;不意入得厅中后,映入眼帘的,却是少年大异平时的寡淡身影
杨言辉在衣着上向来偏好清爽、淡雅的颜色,比如鹅黄、梅青、豆绿、天蓝、月白、藕灰,不论跳脱还是平稳,单看那相对明亮的色彩,总让人瞧着既舒心又轻省,正合了他平素予人的形象
可今日却不同
今日的杨言辉照旧一袭淡色,却并非染着黄、绿、蓝、紫的淡,而是仿若披麻带孝的淡柳行雁甚至不晓得他是何时带上这套衣服的;却只单单瞧着他麻衣素服、神色怔忪的侧影,心中便不由一疼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见过这样的“他”
许是察觉了他的足音,桌前坐着的少年先是一震,随即侧首抬眸,朝他投来一个浅淡、却感觉不出一丝欢欣的笑
“早安,柳大哥”
“……早”
柳行雁应了一声,想故作平常,却连一声招呼都挤得无比艰难
好在没等听着的人察觉异样,叩门的声音便已先一步自外头响起知是谈好的范府仆妇上门来了,男人道了句“我来”便匆匆出外,将昨日约好的仆妇迎了进来
今日的早膳是仆妇登门前预先备好的清粥小菜平静却也沉默地用完饭后,二人便双双启行,至县城西门与范磊会合
柳行雁素来少言,两人同行的时候,往往都是杨言辉先起的话头、他配合着应上几句可今日他心神不属、少年也沉默非常,再添上一个表情同样凝重的范磊,除了确认、指路外,三人几乎一路无话待进了山里、沿着尚算宽敞的山道来到转角一处石碑前,范磊才哑着嗓子开了口:
“就是这儿了”
那石碑不过两尺高、一尺宽,上书“颜松龄、颜杨氏伉俪衣冠冢”,虽立在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位置,但刻痕鲜明、字迹如新,兼之四近全无杂草,显是得人精心维护所致柳行雁知颜松龄官声,虽不觉意外,却也不免有些触动
但转瞬的感慨过后,他的全副注意,便又放到了身旁的少年身上
──今天的言辉明显不对劲
柳行雁虽猜测少年与颜案有些渊源,却也只以为是族中有亲,因此与颜氏夫妇二人认识、相处过,这才对此案多用了些心思但此时、此刻,少年一身素服静静伫立在石碑前,神色僵硬、脸色苍白,一双同样失了血色的唇不住颤动,像在极力强忍住什么,却终究没能如愿
一声呜咽过后,少年双膝重重落地;滚烫的泪水,也随之汩汩淌下了面庞
有那么一瞬间,柳行雁动过大步上前、将人搂入怀中好生安慰的念头可他与他虽只一步之遥,柳行雁却突然感到了一丝遥远、一丝迷茫眼看着少年跪立碑前几度叩首、范磊红着眼眶在旁跟随,那种“无从介入”的感觉霎时变得鲜明无比,竟让他一瞬间生出了暂时避开的冲动
但他终究没有走
他只是默默看着杨言辉行足三跪九叩之礼,又在范磊的协助下手秉线香默默祝祷;足足过了好几息,少年才低首躬身、将香安进了碑前的小小香炉中
等人真正从地上站起,已是炉中线香彻底烧没的时候了
眼见少年顶着泛红的前额和沾灰的膝盖回头看向自己,迎着那双仍旧待泪、却又沉寂得仿若等待宣判的眼眸,柳行雁双唇几度张合,于喉头酝酿多时的“你是谁”三字终究没能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嘶哑、低沉,却也带着满满不舍的一问:
“疼吗?”
少年闻言一震
一度沉寂的眼眸重新掀起波澜;紧紧抿着的唇瓣亦不住打颤他仍旧试图控制自己、压抑自己,可面对男人再无掩饰地流露出爱怜的眸光,所有的隐忍全在这一瞬冰消雪融,让他终究掩面低首,真真切切地痛哭出了声
──也直到此刻,柳行雁才终于迈出那迟来的一步,将哭泣的少年紧紧拥入了怀
一旁的范磊有些诧异,但看杨言辉全无抗拒,便也默默收回了本欲阻止的脚步,看天看地看太阳,就是不看始终紧紧抱着的二人不过此刻的柳行雁早无心思注意这些,只一手加重力道紧紧箍着少年、一手轻拍对方背脊,竭尽所能地传递着自身的安慰与支持
待怀中哀恸的哭泣慢慢转作抽咽、眼前双肩的耸动逐渐趋缓,他才抬手触了触少年带泪的面庞,问:
“好些了?”
后者没有回答,只闷在他怀中轻点了点头
见状,柳行雁轻轻吁了口气,又试探着问:
“言辉……我照样这么唤你,合适么?”
话音脱口的同时,他还不忘再次加重了环抱着少年的力道,以免对方将这婉转再三的询问当成了质问
怀中人的确因此僵了一僵但短暂的沉默后,一道混杂着哽咽的嗓音,还是从他怀里传了出来
“合适……”少年闷声道,“我本姓颜,单名辉……是后来隐瞒身分、咯、入了安国公府,才冠上了‘杨’姓……”
虽早在看到少年三跪九叩之际便有所料,可听到这话,柳行雁还是忍不住一阵喟叹:
“你是颜松龄颜大人的独子”
“……嗯”
“愿意告诉我吗?”他问,“告诉我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而你……又是怎么成为如今的你的”
少年短暂沉默了下;小半晌后,才由他怀中抬起了双眼红肿、满布泪痕的面庞,道:
“随我来”
说完,杨言辉已自使力、将身体自男人的怀抱中挣脱开来
柳行雁没有阻止,却在少年脱开的刹那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后者半是怔愣半是错愕地回过头,而在迎上男人温柔而包容的目光后,脸色蓦地一红、有些无措地收回了视线
“……范老哥,劳烦你在此稍候,我带柳大哥到附近走一走”
和旁边持续看天看地的范磊补上这么一句后,杨言辉才迈开脚步,领着柳行雁往更前方行去
──自然,是牵着手的
许是眼下天候尚早,这处山道虽修得颇为平整,入山以来却不见丁点人烟值此时节,早晨的阳光还未有夏日的炎热,丝丝凉风迎面拂至,衬上沿道密布的蓊郁绿树,如非十四年前的过往,倒能称得上是处让人舒心的地方
走了小半刻后,少年在另一个弯道处停下脚步;随后转过了身,用一种似回忆又似缅怀的目光看向了两人来时的方向
“十四年前的今天,天候并不如今日这样好”
“入山前一天,我们被大雨耽搁了一日行程;等雨势趋缓、行至半途的岔道后,又发现往怀化的近道被崩落的山石堵了……那时我们已经进了山,退回去也不见得能在入夜前找到宿头,又与大舅舅约好了在怀化碰面;父亲担心耽误大舅舅太久,便指示驾车的长随转道,改从这条路往怀化去”
“我们一行共有十三人,除了案卷上记载的十二人,还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孩子,是母亲身边的管家娘子鸳鸯姨与长随何叔叔所生,小名唤作‘虎子’,是我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因山路泥泞,母亲担心虎子摔跤,便说服鸳鸯姨带着虎子一道上了马车”
“咱们行到此处的时候,天边仍旧挂着一轮似火斜阳我当时和虎子玩累了,正迷迷糊糊地靠在母亲怀里安睡;不想外头忽地一阵骚乱声传来,下一刻,原先又稳又缓的马车突然飞驰起来,最终冲出山道,在前头那处窄道翻下了山坡”
“那时我已被惊醒,却骇得半点无法动弹是母亲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身体紧紧抱住我,才没让我在翻转的车厢中磕着碰着等车厢终于停下,以为没事的我从母亲怀中抬起了头,却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呕出了一大口血我惊慌失措地想找鸳鸯姨帮忙,又看见鸳鸯姨身形扭曲地躺在一旁,怎么看都……而鸳鸯姨至死都不曾闭上的眼,却直勾勾地望着车厢一角,望着满头鲜血、同样看不出半点生气的虎子……”
许是记忆中的情景太过惨烈,少年的呼吸微滞、脸色一片惨白,就连被柳行雁紧紧握着的手,都染上了几分冰凉
后者不由安抚似的使劲握了握他
杨言辉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又深又长地几下吐纳后,才续道:
“那时车架已散了大半,我本想张口求救,却被重伤的母亲阻止了她和我比了个摀住嘴巴的动作,要我爬出车架,像平时玩捉迷藏一样找地方躲好不出声我照做了,心中却已隐隐意识到什么眼看着叶隙间的残阳一点一点没入地面,就在夜色降临之前,我听到了从上方下来的阵阵人声”
“那是三个拿着刀的黑衣人”
“他们的刀上还带着血,身上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们一边爬进车架、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些‘麻烦’、‘硬茬’之类的话我看不见他们做了什么,却听到了两阵很怪异的声响……直到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我才明白:那时候听到的,是刀捅入人体的声响”
“那三人又说了些什么,才提着刀沿坡爬了回去我一口气松下来,也不知怎么地就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已经是在一处陌生的山间小屋里了”
听到“山间小屋”四字,柳行雁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是那名猎户?”
“嗯”少年点了点头,“石头哥住在附近山里,马车摔下山的动静又不小,所以很快赶了过来,只比黑衣人慢上一点他以前受过父亲的恩惠,又是极厉害的猎手,隐藏气息的功夫相当高明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