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雁毕竟没真正想起前世,听到少年将上官鎏与陛下比作太祖与庄王,那种骤闻秘辛的诡异劲儿,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好在少年很快转了话锋,又道:
“猜测归猜测,我虽难免在你身上看见几分尉迟大哥的影子,却从未将你们混作一同──方才会说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也正是为此两世为人,我心中难免有些……怨气,只得自个儿背负这些,当然有遗憾有不甘但从另一方面说,与我经历这些、待我千好万好的都是‘柳行雁’,而不是心中只有皇叔的‘尉迟大哥’;我既已对你交付了真心,又如何不庆幸行雁仍只是行雁?”
换言之,他相信“柳行雁真心在乎杨言辉”,却依旧不认为“尉迟玠同样也对玉延梓上了心”
──可柳行雁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言辉……”想了想,他还是努力组织词句、试图说出“他”的感觉:“‘他’只是发现得太迟”
知道“他”是指谁,少年微微僵了下,没有回话
柳行雁又道:
“直到现在,我都能深刻感受到、体会到‘他’曾经的悔恨、思念和不舍我不是要替‘他’辩解,只是醒悟也需要契机;就如我,也是经过了一些事和‘他’的‘警醒’,才得以真正放下过往可‘他’无人提醒,当时的情况又不比现在,隔着生死与国仇家恨,自难免障蔽了眼目,认不清何者才是真正值得守护、珍惜的”
“至于‘那件事’……”
男人语音微涩,“‘他’从未怪你、也没资格怪你──‘他’真正责备的,一直都是自己;是太过自以为是、害你承受那些的自己但他不知如何面对、如何开口,待发觉自己说错话,伤害都已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杨言辉仍旧没有回答
他长长的睫羽垂着,看不清眸中的色彩、也有些辨不清脸上的表情柳行雁瞧着心疼,但想到那些延续了两世的心结,便狠下了心,继续说:
“‘他’一生无妻无子、孤独终老有传言说是为了庄王,但‘他’真正守着的人,是你”
“……你如何知道?”
沉默半晌,少年终于启唇,将混杂着一丝希冀的质疑问出了口,“说‘他’为皇叔枯守终身,我并不意外但……”
“还记得我先前提起的‘魇境’么?”柳行雁问
杨言辉轻轻颔首:“记得”
“魇境里有两处坟茔,一处是草草下葬的土丘、一处是精心修筑的坟茔,所在的地点完全不同,我却十分确信里头葬的是同一个人换句话说,后来那一座,当是‘他’迁移重修的若非确实将你放在了心上,以他的性格,又岂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人心情复杂地问
少年似乎被他说得有些动摇,但片刻迟疑后,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这只是推测,不是么?”
“言辉……”
“不说其他,我是邵将军……太祖亲自赐死的;以尉迟大哥的身分,又岂会做出这样引起帝王猜忌的事?”
少年反问,却比起质问对方更像在说服自己,就怕再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念想
柳行雁自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可比起纠正少年,此刻更让男人在意的,却是少年话中隐隐露出的某个端倪
──想到言辉曾经过祖父门而不入的事,会有那样的举动,似乎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结果
“……言辉,你不曾查过吗?‘玉延梓’离世后的事”
杨言辉蓦地僵了一下
知道自己说中了,柳行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道:
“‘他’辞官了,就在班师回朝、知道你的死讯后我听过一则秘闻,说太祖曾有意追谥哀太子为‘诚帝’,是‘他’连夜进宫劝阻的因为‘他’觉得这么做,死去的哀太子不仅不会高兴,还会觉得是一种侮辱”
“……这倒是真的”听着的少年忍不住插了句
“‘他’上表辞官,据传就是这之后的事”
柳行雁接着又道,“‘他’连‘宁国公’的封赏都拒而不受,就那么只身离开朝廷、离开了京畿……他隐居何处、又何时辞世,至今都无人能说得分明他做到了如此地步,就算甘冒大不讳‘带走’了哀太子,太祖想来也不会说什么了”
“唔……”
少年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如果是他记忆中的尉迟玠,怎么也不可能在天下初定时辞官归隐盖因庄王的遗愿是开新气象、重铸盛世;天下初定,不过意味着那条路走了一半以尉迟玠的性格,怎么也不可能半途而废
看言辉神色变换、想来已多少信了他的话,柳行雁这才松了口气,问:
“信了么?”
“信了一半”
杨言辉十分诚实地回答,“若你全数想起了,我自然是信的但如今只是推测,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让我相信,总也得有些实据才好”
柳行雁当然不能说不对
事实上,经过那个魇境,他也挺好奇‘他’最后的结局寻思着二人近一年间也纠举了不少弊案,就是偶尔贪个空也算不上大事,索性提议道:
“既如此,你我不妨找一找‘他’的隐居之处”
“……没办法做一个梦直接记起来吗?”
“总得先试试──也好让你趁机了解一下当年的事”
“呜……”
少年没法反驳
知道这就是应承了,隐隐觉得自己过了一关的男人这才松了口气,道:“歇着吧无论决定做什么,都得等明日再说”
“嗯”
杨言辉应了声,这才再度阖上双眸,放松自己沉入了睡眠
大邵立朝未及百年换言之,哀太子也好、尉迟玠也罢,虽都已是三代以前的人物,但仔细算算,其实也不过是八、九十年前的事
尉迟玠终归是声名赫赫、战功彪炳的开国功臣,就算卸了兵权自请归隐,太祖能否放心仍是两回事故柳行雁虽没恰到好处地做一个刚好记起来的梦,可调阅当年记档的情报后,二人还是顺利找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记录里,哀太子的死讯对外传出,是那年冬至前后的事,正在尉迟玠平乱回朝之后;但杨言辉的“记忆”里,他饮下那杯鸩酒,却是在尉迟玠出征当日、在那年的端午之前
他真正离世的时候,其实还未满十七
但过去的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曾经的小太子原就是心思通透的人;这一世又得偿所愿,不光游遍大江南北、见到了各式各样的自然风光、风土民情,更有一心顾念他的舅舅和祖父,和将他放在心尖上百般护着的柳行雁……与此相比,他那笼中鸟一般的前生确实没什么好留念的故少年心中虽仍有心结未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几丝怨气,却已悄然散去了大半
可本人不计较、不介怀是一回事,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柳行雁仍是柳行雁,是那个从小被作为暗卫培养、灌输了满脑子忠君思想的柳行雁即使他已经察觉了自身所受的桎梏、也一点一点从中挣脱了出,但有些已视作当然的念头,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比如作为一个大邵子民对太祖的崇敬
他是见惯政治权谋的,知道“成大事不拘小节”的道理,即便太祖稳定天下的过程少不了见不得光的手段,他也从未觉得不妥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不在意太祖对“宁国公”的防备,却无法不在意哀太子的死只要一想到他的言辉──或者该说“延梓”──不到十七便丢了性命,还密不发丧、被人生生将死讯瞒了半年之久,就算他并未“觉醒”属于尉迟玠的记忆,仍不免对曾经景仰的太祖生出了几分不满
更别提曾经的魇境里,哀太子原来的坟茔……竟只是那样一处荒僻简陋的土丘
在他知道言辉的“身分”之前,他于此心痛归心痛,却也无处怪责;可如今既知了少年身分、知道哀太子是太祖赐死的,那过分简陋的坟茔,便很难不让人冒火了
──哀太子是正正经经的前朝正朔,又素有贤名,太祖就算不想为他浪费国帑,总也能在前朝皇陵处找个合适的地方将人收葬可太祖一方面假惺惺地要为他追谥“诚帝”,一方面又轻贱他的后事,如此作为,又岂是“虚伪”二字能够形容的?
柳行雁是真真为此气闷了好几日,更对自个儿“一心以邵氏为正统”的观念生出了几分质疑好在没等这些不满继续积累,察觉他反常的少年便已问清事由,哭笑不得地给出了解释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杨言辉说,“我并不以身负玉氏血脉为傲,也不想入皇陵事实上,我恨不得离皇宫、离京城离得远远的,不想死后还被困在那个笼子里……”
“……那密不发丧呢?”男人心情复杂地问,心中已隐隐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少年微微苦笑,道:
“也是我自个儿的要求──很矛盾对吧?明明认定了‘尉迟大哥不在乎我’,却还是想瞒着他这事,不想他因此难受”
顿了顿,杨言辉又道:“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他不知道我死了,只以为我在哪处逍遥自在地活着……无奈身分使然,但凡他问起,这事儿都瞒不过去”
“别说死”柳行雁忍不住皱眉,“人好端端地在这儿,说什么──”
不论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他都很难说得出口好在少年知他心意,也没多加辩解,只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一时失言,别往心里去──正像你说的,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呢”
“嗯”
男人这才缓下脸色,将话拉回了正题:“不说真实情况如何,单单明面上,‘哀太子’终究还是葬入了前朝皇陵从朝廷的记录来看,哀太子下葬之日,也正巧是‘他’离开京城之时之后半年间,他且走且停,兜圈子到了不少地方……我取了舆图大致标记出路线,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少年;后者接过摊开,随后露出了一个复杂到难以形容的表情
“……你猜到了,对吗?”
“本来只有五分把握”
柳行雁轻叹,“‘他’……是将当年带你出京游玩的路重走了一遭?”
杨言辉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柳行雁拿回图看了看,见图上绕了大半圈的行程最终停在了江南一带,想到历史上“前朝余孽”作乱的地点正在此处,便略过这点,只问:
“你和‘他’……提过‘将来’的事么?”
“将来……?”少年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提过一些……虽然只是白日发梦般的设想”
“他既将这条路重新走了一遭,想来也没少回想你们一同相处的时光……若你曾提过想在哪处定居,兴许……他也会将之视作你的遗愿照办”
毕竟是前生的事了,少年低着头苦思良久,才道:
“我不记得自己特意提过哪处不过要说想去而未曾去的地方,便是沂州一带吧都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我本盼着回程时走上一遭,不曾想……”
“如今呢?”
“嗯?”
“登过了么,泰山?”
“……不曾”
“那就走一遭看看吧”柳行雁提议,“即使未能寻得‘他’的踪影,单单游玩一番也是好的”
杨言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正是无事一身轻的时候,称得上“家累”的又只有彼此,这下说走就走,不过小半个月便顺利抵达了沂州
──说起来,杨言辉虽是第一遭来沂州,和此地却颇有些渊源
颜杨氏幼年被父亲出继,曾在沂州住过近一年的光景当时过继她的人家同样姓杨,乃是承德公一名亲信部将的后代,与安国公一脉往来不多,和杨纶──便是杨言辉的外祖父──的交情却相当不错此外,承德公一脉在此地也有处私产,是座位于泰山脚下的田庄,平时由得用之人帮忙管着,也算是杨纶安排来留意女儿情况的眼目如今事过境迁,杨纶、颜杨氏俱已故去,这庄子自也辗转落到了杨言辉名下,成了两人于沂州落脚的地点
二人上回住到杨言辉庄子里,还是在扬州的时候当时杨言辉还特意腾出了书房让予柳行雁,自个儿住到了后来才收拾出的正房里;如今两人关系已改,又是在自家地盘上,便顺理成章地一同歇在了正房
因庄里的管事定期会上安国公府汇报收支,曾几度见过自家大爷,杨言辉虽是第一次来此,却没有不得其门而入的困扰不过他难得来一遭,忠心耿耿的管事只当他在巡视产业,连问都没问就直接将历年账册送了过来少年虽觉无奈,却也不愿拂了对方一腔热忱,只得认命地接下账册,和柳行雁“秉烛查账”了一番
二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帐一查,竟还查出了些不寻常的地方
庄子每年清明前和四月末都有一笔支出,数额不大,记录的采购品目则是纸钱、香烛和祭礼等柳行雁初看着,只以为是哪个有了私心的混水摸鱼、走公中的帐采购自家用来拜祭的物什;待发现这笔支出年年都有,倒像是定例似的,便不免生出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测
他仔细看了下四月末的采购日期,从四月廿到四月廿四都有,却从未晚过四月廿五日而据言辉所说,四月廿五……便是哀太子真正离世的日子
事实也正如柳行雁的猜测
二人招来管事一问,才知道这庄子乃是承德公一位极尊敬的长辈临终所赠;唯一的要求,只是在他死后照顾好一处临山的墓地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二人得了管事指引连夜前往一观,最终在一处小树林里见着了目标
那是两座毗邻着的坟靠左的一座,便是柳行雁曾在魇境里见过的、刻着“玉延梓”名姓的坟茔靠右的那座则是后来起的,形制与另一座完全一致;墓主的名姓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正是“尉迟玠”三个字
或许是同一个魂灵的缘故,柳行雁于此早就有了预感,心中虽有震动,却不如何惊诧倒是杨言辉,他虽已对“尉迟大哥”在意自己的事信了六、七分,却也只猜对方心怀愧疚,并未敢往更深的地方想可如今两座坟茔实实在在地矗在眼前,那块属于“玉延梓”的墓碑还尤其光滑,仿佛曾有人一遍一遍地抚摸过一般……此情、此景,终将少年心头的最后一丝质疑与不安彻底击碎,让他忍不住走近墓碑,以指触上了那曾承载他许多依恋的“尉迟玠”三字
虽知言辉难免感怀,可这仿佛“跨越时空终得相会”的一幕,仍让柳行雁瞧得有些牙酸尤其少年不光一遍遍勾勒着那几字,还喃喃说些“我来了”、“我真不知道”之类的低语,更让男人听得醋意横生,忍不住大步近前、一个张臂从后将人拥入了怀
“如何,可信了?”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莫忘惜取眼前人”,却觉得这话太酸,只好故作轻松地问出这么一句
杨言辉背对着他,心思又有大半放在眼前的墓碑上,一时还真没留意到他的心口不一当下只轻轻应了声,半是迷惘半是怅然地叹道:
“可……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顿了顿,“他对我从来没什么表情,说起话来也总是冷言冷语地,却偏偏又极为仔细,会在我穿得少时为我披衣、会在我病着时让膳房另行备膳……我知道他只是出于责任才这么做,却仍不由自主地有了期望、有了奢求所以那件事之后,听他张口便是斥责,我才真正心冷,彻底绝了求生的念头”
他不曾求生,自也没有太祖“开恩”的必要;不想曾以为永远捂不热的冰,终究还是为他化了开──在迟了近半年后
可一杯鸩酒下去、自此两世相隔直到斗转星移、时移世易,他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到此处,真正知晓了彼此的终局
尉迟玠的碑是承德公立的,上头写了他的卒年,是在“玉延梓”离世三十年后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