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公客气了,某不敢乱想”
“是不敢啊,”来人跟着说了一遍沉了下眉,即使这么刻意做老气横秋的仪态他看起来也不过刚近而立,摸了把胡须又舒张了面目,“状元郎意气风发,让某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样子,甚是亲切啊”
张珙顿了一刻,才继续接上了话:“明公看上去很是急促的样子,不用即刻通传吗?”
“无碍,已经赶上了”来人笑得有几分促狭,很快收了起来,俨然一片清风明月的风流,见张珙无意间朝殿门瞥过,捋了捋袖子,“状元郎莫要心急,殿前对奏,有不少讲究,殿下需要把握分寸”
“多谢,”张珙转回神色,“还未请教,明公高姓”
“某世居吴郡,姓陆行九,单名贽”陆贽微微还了半礼,然后似乎是带着些许期待地看向张珙
“原来是敬舆兄,某在西洛便常闻明公的文章精妙,尤善制诰政论,若有幸得见某亦无憾”
陆贽见张珙没说下去的意思,暗自咳了几声:“某也常听西洛张生一笔掂花小楷风骨绮丽,还请状元郎不吝赐教才是”
张珙口称不敢,两人再拜
也是差不多的时候,殿内传来了抑扬顿挫的宣读,厚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小黄门踮着小步子迈出来,微仰脖颈:“宣建中三年状元张珙觐见”
张珙对着陆贽道了声告罪直起身垂首,对着门正中起步,跨过朱红的门槛,踩上发亮的黑色地面,穿过两侧官员坐塌中间的过道,由绿转红直至发紫,他才跪下稽首:“西洛人士张珙叩见圣人天恩,圣人万安”
“起吧”圣人李适的声音出其地并没有殿试时那么威严,反倒带着安抚的意味,“赐座”
“谢圣人”张珙再次稽首,跟着接引走到新加的坐具边,跪坐下来,隐隐约约,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再次出现,张珙在袖下握拳,为什么,这不对劲
当年殿试圣人见到他的面容时的古怪态度,还有这回出其的平和,都不是对待一个臣子该有的,到底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张卿这般才气,若是你父亲还在,定会以你为荣”李适现在的语气就像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欣慰,“当年机封助朕良多,朕常常觉得愧对于他”
“圣人夸赞,某惭愧”张珙跪坐着垂首,心下的气渐渐泄去,机封是父亲的字,若是和圣人交好这样也合理
“君瑞太过自谦了,机封在时也说过他的位置你足以胜任,既如此,朕便准你入户部,暂职郎中,另外,诵儿对你格外推举,你便兼领了国子监广文馆博士,每三日去为太子开智解惑吧”
“微臣领命,必不负所托”
大殿内不好张望,张珙并不能准确找出李诵的位置,但方才那种迫切想依靠什么的焦躁却在接见流程中渐渐消失,和在外面浑浑噩噩的状态相反,现在的他听得清四周所有的呼吸,也能大致猜测出看到的每个人的身份,甚至,有几分惬意
毕竟,这是他从小便在等待的
之后还在商议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是长安重开的第一场朝会,很多事都不会选在这个时刻说,大臣们手中的板笏都基本是空的,一片恭颂声里尖细的嗓音落了下来
论次序该是皇家的家宴,张珙却被请了过来,他顺着一进殿便炽热沾上来的感觉望了望捧着金雕酒杯朝他笑得一脸莫测的李诵,心虚地敛下了眼帘
“君瑞,”李诵端了酒杯便离了席,过来拉着他一派礼贤下士的贤明,“坐孤旁边可好”
“太子殿下厚爱,微臣不胜惶恐”
“惶恐就不必了,君瑞可一定要赏光多饮几杯才是”
“殿下,微臣不擅饮酒”
“孤知”
张珙突然觉得现在他根本无话可言,李诵耍起无赖的时候他从来不是对手,只不过,他竟然在这种场合也做得出来
“君瑞,孤同你玩笑呢,”李诵开始向自己的席位走去,“卿这样的人,孤看中还来不及呢?怎会勉强你”
张珙才因为李诵轻下来神经,忽有一种类似刚刚李诵注视般的感觉再次传来,他顺着看过去,惊讶地见到一片明黄出现在视线里,只得再次稽首:“微臣叩见圣人”
“君瑞起来吧,这是家宴,不必太过拘束”李适身边除了几个红袍子宦官还跟着小小的李淳,面色并不像平日那么冷淡,多了几份孩童的天真
李适注意到了张珙盯着李淳时浓重的温情,兴起便摸了摸李淳的发顶:“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这里玩了”
“我是第三天子”孩童软软的嗓音毫无滞涩
大殿内一片死寂的静默后,李适畅快地笑了起来,拍了拍手:“你倒真是有趣的娃娃,去找你母亲吧”
李淳完整地拜过礼,像是根本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样,端端正正走进了女席
那两个太监脸上的神色倒是颇为复杂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因着李适不在意,这场风波也变掀不起多大风浪,当他在正北的龙床上坐下,连眼神的交汇都止息了,李适扬起手,最靠近身边的一个妃子替他斟满酒杯,他笑吟吟地冲那个女子点了点头,举杯:“今日在座都不是生人,务必尽兴而归”
众人齐齐拜礼:“谢圣人隆恩”
宴会就此开始,传菜的宫婢太监静默无声地将饭菜摆上各自的案台,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派和乐,一时间,笑晏传箸,琼觞错袖,一圈下来,免不了便有人对根本毫无缘由出现的张珙露出隐晦的探究神色,未免失礼他便只是独自摸着酒杯的底座,垂下眼帘当做没有看到
在这种场合,即使是李诵也不好当面说些什么,所以当张珙感觉到了手边的温度,惊得他即刻便要抽手,然而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这样继续下去的失态
“张兄莫要太过惊慌,吾并无恶意”
耳边轻轻地穿过低低的话语,张珙无力去管突然被压紧动弹不得的手慌张地瞄了一眼李诵的位子,在发现李诵正和一边一位襦裙的女子对答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顺着仍未撤去的手掌看向对方,语气冷淡:“请王爷放手”
“对待皇兄和吾的态度差别这么大,旁人可是很轻易便会起疑的”若无其事搭在张珙坐具旁的便是那日菜场见过一面的舒王李谊,笑的时候颊边一颗若隐若现的酒窝恍若稚子般可亲,他拉起张珙的手用方才没递成的巾帕在掌心细心地擦拭,擦完后他像是在窃喜,“张兄如此的人物,原来也这般地不拘小节”
张珙愣愣地看着那人自然地离开,就像只是路过一般没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甚至连他自己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外传风趣幽默的舒王到底做了什么,而且不由自主伸出了两只手掌对比起了颜色
张珙的两只掌同时握拳回收,面上毫无异常,却意外地举起杯子灌了口酒,很快受不住咳嗽了起来依稀听得见不知何人悦耳的笑声,张珙咳完,就看见李诵站在自己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殿下,”张珙越发心虚,“唤微臣何事”
“母妃大概是从未见过酒量像你这般差的男子,又知晓了我与你相交,所以,想见见你”李诵这句话断断续续,他应该是没想到母妃第一次想见张珙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原因
“是”张珙应下,起身跟着他朝更近主座的位置走去
李诵的母妃便是那位素有贤名的王淑妃,也就是宴会上离李适最近斟过酒的那位,张珙估计差不多了停下步子行礼:“微臣拜见娘娘”
“一郎,这孩子倒真是有趣得紧呢”和笑声一样的嗓音,这时多了几份娇憨,却也不会无度
李适赞同地点点头:“品行端方,却能让人得趣的人,朕也稀奇得紧,央儿不是要问话吗?朕可等着听呢”
“一郎惯会取笑臣妾”淑妃支着下颚想了会,坐直了些,“你且抬起头来”
张珙应了声半抬了头,初见便是惊艳,很快敛了回去,只有侧面的李诵微微疑惑
“一郎,”王淑妃掩了唇笑,“这孩子实在腼腆”
“行了,朕就不该将人叫过来认你欺负,”李适嘴边说着责怪的话,神情仍是宠溺的,“朕还要用君瑞替朕做事呢,你可别将人都吓跑了”
“一郎乱说话,”王淑妃撇了撇唇,“臣妾哪有那么可怕”
张珙退下去之后,审视的目光便都避开了他,宴会的后半场进行得并不煎熬,桌上摆着以往难得见到的东西,只是尝鲜也能饱腹
散场后张珙跟了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出宫,半路就被偶然路过的李诵截了下来
“见过殿下”张珙和太监一起行礼
“你先下去吧,张卿孤会送出宫的”李诵一挥手,小太监便连叠地应声跑远了
张珙才能抬起头来,李诵身后没有跟着随从,说实话,李诵这个太子还真是有点可怜
“君瑞,见到母妃的时候,”李诵沉了眉,“你是怎么回事”
张珙思索了片刻,搓了搓指腹:“淑妃娘娘的事,这里方便说吗?”
“你随孤来”李诵在前面,张珙落后一步,原本亲近的距离因为身份再度隔开
拐过七八个宫殿,两人进入了东面的一座殿,匾额上的字刺得人眼晕,明明外面到处都是正在收拾的人群,明德殿的正门前却透出诡异的寂静
李诵率先推开了大殿的正门,回身拉了张珙走了进去,他放开张珙的手腕直视他:“君瑞,不必顾忌”
张珙闭了闭眼,尽量选了安抚的语气:“我也不能确定,娘娘的气色很好,却似是内有不足,隐症之事,若是御医都诊不出,我仅凭面相也无法确定”
李诵的脸色稍霁:“若还是不肯定的话,或许只是君瑞你看错了”他顿了顿,“我会尽快安排你给母妃诊一次脉,希望君瑞能抽闲”
“不必与我如此客气”张珙抬头看向他,“你以后就要住这里了吗?”
“父皇归长安后重开宫城,我自然不能再滞留在外面,这不合规矩”李诵在侧面用来待客的坐具上闲散地坐下来,斜斜地看着他,“君瑞不是也要回张府吗?父皇可是特意命人去整理的”
张珙默在原地静了很久,才犹豫着慢慢走过去:“对不起”
李诵反倒有些好笑:“君瑞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了吗?”
张珙的脸已经发红,泛着玉光的指甲嵌进肉里,他咬着唇蹲下来:“我知你,因为我做官不能继续与你住在一起,在闹脾气,我那晚不该拉不下脸来哄你,真的谢谢你”
“哄我?君瑞是这么想我的吗?”李诵平视着这个躲闪里有些戏谑的人,他真的是想要安抚人吗?“我就是这么不懂时局,无理取闹吗?”
“你很好”张珙鼓了鼓勇气,主动搭在了李诵手背上,“是我的错,闹了这么多天,你也累了吧”
“君瑞,这是你第一次反过来安慰我,”李诵反握回去用了些力,“可你知道我根本高兴不起来吗?”
张珙蹲着腿发了麻,窥着李诵的脸色站起身小腿轻微地抖:“李诵,我尽力了,若你还不满意,我也无法”
“君瑞,”李诵突然勾起唇笑,“你今夜,就不必出宫了,我会好好地,把我该拿的东西都拿回来”
张珙面无表情地转身进了偏殿,挥袖子的姿势异常利落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李诵的封赏下来是在隔天,洋洋洒洒的一篇四六骈俪文念下了,张珙只觉得尚未习惯的膝盖硬得发酸,偷偷看着即使跪拜腰背仍旧笔直的李诵,他一时竟看得入了神
“君瑞?”
“完了?”张珙看着已经手持圣旨站起的李诵和候在一边略显眼熟的太监,讪讪地偏了头
“还没,能起来吗?”问完没等回答,李诵便扶着张珙的腋窝搭上他的一只胳膊将人架起,李诵温和的假象一如既往完美,“霍公公,孤还有事,便不远送了”
张珙本来只是不想拂了李诵的颜面,听到对话才对这人起了些兴趣,霍公公这人,也不是怎么膀大腰圆,没想到能带兵作战
霍公公很是受用,但话却很客气:“老奴当不得殿下这般”
“既如此,孤问你些话,你可愿意回答?”
“殿下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既然,到孤这里来传旨的是窦公公,不知霍公公又去了哪里”
“霍公公去的是李将军府邸,圣人升李将军为司徒兼中书令,此次将军入相,圣人还派了人在东渭桥立碑记功,彰显将军的平乱之功呢”
“窦公公知道得倒是清楚,孤这里谢过了,”李诵招手,身后的小芈无声走了出来,“小芈,送送窦公公”
“奴婢谢辞,娘子留步”
张珙分明看到转过身的李诵听到这个称呼是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等人走了,他缓到腿也不是太疼,主动挣了挣:“我没事”
“第一次接旨,都一样,不必逞强”李诵干脆直接把该珍重对待的圣旨抛到了远处的桌上,空出的手托住了张珙的腰,“休息一下吧,没想到父皇会突然传旨,可要去给母妃诊脉是留你下来的借口,昨夜已经请示过了,一时改不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挨到床边,张珙坐下来揉自己的膝,“给我几块巾帕和热水就可以了”
“君瑞你等一会”
张珙看着李诵在空无一人的寝殿里忙活,四下冷清得几近有了回音:“小芈,你没给她品级吗?”
“对啊,没想到这么快他便弄清楚了如此琐事,”李诵好不容易找到闲置的巾帕,这种喜悦和一丝丝鄙夷混合在一起,虽然不是针对张珙,也让他不怎么舒服,“姑娘,他叫得倒是顺,自己也不过是个”
“好了,不要说了”
李诵感受着唇上抵过来的一根食指,软软的触感很是舒服,张珙的表情根本热不起来,这样的对峙却让他心中发紧
“我该说过,这是你必然要面对的,你要习惯,”张珙严肃中带着谴责,“你要掌控,或者,顺从”
李诵把张珙抱进了怀里,无奈地松了眉宇:“我知道了,当心你的腿”
“扶我回去”张珙完全不理会李诵赖在他身上的劲头,推了推,“时辰不早了”
“大不了我抱你过去好了,又不是没有这么做过,”虽是说着任性的话,李诵还是认命地抬起张珙的胳膊,小心地扶到床边,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过来,他举着多出来的一个瓷瓶拔开塞子递到张珙鼻前,“君瑞,你看看这个药成不成”
张珙揉着眉心:“有得用就成,解淤的药材无非那么几种,”然而当他闻到药材的味道那张严肃的脸便有些诧异,“这是,谁送你的”
李诵同样惊讶:“君瑞是怎么知道是有人送的,”他凑近自己闻了闻,继续无可解地看向张珙,“一般,不都会觉得是御医配的药粉吗?”
张珙拿过药瓶前后转了转,然后敲击着洒在膝上:“无碍,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君瑞,医者仁心”
“我并不是纯粹的大夫,至少,大夫不会想着做御医以外的官”
李诵看着张珙的脸,挫败地起身出门:“我去叫人准备步辇”
张珙在李诵离开后,望着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浅浅的温暖的笑
户部的任职虽然繁琐却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有着仅仅见过几面的父亲留下的人脉,张珙在职上很是顺风顺水,坐在因为他畏寒衙门单独为他添置的炭炉边,张珙紧了紧肩上披着的青色披风,笔下的字迹半点不乱
一个青色官服的青年执扇踱了过来,近了些才将扇子收起:“张兄,这衙里终日苦闷,可否赏光与下官们一道出去饮一杯”
张珙顿笔,余光扫到远处躲在远处聚成一堆的小官们,在他眼中,这些和韩晔差不多大的都只能算得上是孩子:“则安,某不善饮酒,便不坏你们兴致了,还有,出去要记得宵禁,莫要再被拿了回去”然后继续提笔
《清风平》完本[古代架空]—— by:晏同风
作者:晏同风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