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诵忽而睁开了眼,但他睁得太过用力,有种眼仁都快掉出来的错觉,他克制不住的嘶吼,身体开始挣扎
“太子殿下,再睡下去,小珙儿可就要救不了殿下了”张珙语气淡然,因着李诵那一下用力,腰腹的肌肉都盘虬起来,以他的眼力自然分得出伤处
“小珙儿”剧痛过去,李诵虚弱地倒下来,但他再没力气动一下,连出口的话都好似用光了全部的生气,“想必小珙儿如今应该是,十分开心的吧,见我这样,是不是非常得意?”他眉头还揪着,不知身体难受到水面程度,“小珙儿是,真心,救我的吗?”
“殿下未免太过急躁”张珙的刀仍在割裂,“青水这种药,小珙儿应该提醒过殿下,切莫不除衣便敷,否则痛得死去活来便是自找苦头”
“嘶”李诵倒抽一口凉气,但他忍着没有叫出来,四肢仍旧被人死死压着
“张公子,殿下那时已经昏迷,药,是我用的”那个既不像书生又不像将领的王伾压着李诵的左手,难为情地回复
张珙没再说一个字,他开始着手处理最靠近伤口的部分,刀身很薄,但割下的那层皮肤更薄,只因上面覆盖的血痂和衣物才看不出来,一圈转下来,张珙也出了一层汗
他说:“殿下,请你忍住,你们按好”
李诵还没准备好,腹部就传来足以使他痉挛的痛,他死咬着牙根没让自己又一次叫出来
张珙将真正青水包裹伤口形成的疤连同其余那些一起剥下来,刀口因着一下又被拉开好多,血汹涌地流出来,张珙屛神,将周围的肉按住,右手拔出了卡入肉里的短剑,同时另一只手上的青水洒下
他的汗在额上凝气,他顾不得去擦只得用衣袖接住,将那些不在伤口处的青水迅速擦去,而在他擦完的同时,疤再次凝结
王伾叹为观止,甚至从这个地方可以窥见那层平整血痂下鲜红的嫩肉,对自己帮倒忙的行为羞愧的同时自我安慰至少救了太子一命
“殿下,开的药,一日三服,三月即可痊愈,若是太过剧烈的行动,殿下可请他人代劳,否则,天寒下来就要受罪了”张珙接过湿毛巾将指上的血擦净,从他人的方向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小珙儿可否告诉我,何为,太过剧烈的行动?”李诵终于可以在那里安静地躺一会,他觉得那剑是不是伤到了内脏,他疼得动都不敢动
“殿下无恙,那小珙儿就先下去替殿下抓药”张珙将巾帕丢进铜盆里,已经走出了很远
李诵没试图叫住他,能进入这间屋子的将领并不多,但还是让他感到了不堪:“颜丑,为本宫更衣”
“太子殿下,末将这就去拿”王伾对自己的字倒是没什么,只是周围人又不是第一次听了,想笑就笑呗
“敢问张公子,这是要去哪里?”素黄缀锦的王伾适时地拦在了府门口
“自然,是给殿下去抓药”张珙仰着头看台阶上的男子,笑意蔓出,“王侍诏不是有权越过殿下下令吗?可否通融一下,让草民去抓个药”
王伾率先走出府门,在门梁下停住:“只要张公子不让在下为难,一切好办”
张珙盯着他的背,嘴角勾起:“那怎么敢”
“那便好办了,张公子,城西南有一家药房,都是上乘的货品,药材也很齐全,公子随我来便可”王伾从门廊走下石阶,像是在等张珙一样,步伐放得极慢
张珙在原地呆愣了半响,他环顾下四周无人,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并行在街面上行走,四周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神采,大多在打扫或修葺,红红火火的一片,倒是比过年都热闹
“张公子的才学,在下仰慕许久了,想不到今日有缘,能一起走这一趟,说出去,也好叫在下风光一次”王伾此刻豁达的样子全然不似府里
“王侍诏,何必谬赞”张珙感受着久违的人气,一时也不与他多做计较
“怎么能说是谬赞呢?”王伾轻拍了下掌,“战时,张公子每日用信鸽带给殿下的大纲拟题,在下自叹弗如”
张珙眉心颤了一下,说不出话,他笔直地望着大路,一时无心再听再说
“张公子满腹才华,可否为在下解惑”王伾问的时候装作随意的样子
“请讲,若是张珙帮得上王侍诏,定知无不言”这时的张珙,眼底没了焦距
王伾顿下脚,好奇地转向张珙:“这奉天之围是解了,但在下实在想不通,原本朱泚已经重伤,再等一天,对方就会伤重不治,到时军心大乱再打不迟,可为什么殿下非要去剿灭被逼急了的敌军,结果造成自己的负伤,不是得不偿失吗?”
张珙闭上了眼,他身周的风好像也静了下来,他的头低得有些久搞得自己发昏:“因为,我今天,写完了一个东西”
王伾深深地挑起眼:“在下明白了”他扬手一指远处的门面,“就是那家药店,几百年的招牌了”
“哦”张珙还没临近便不知觉吸了吸鼻子,他加紧步子赶进去,突然噔的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惊喜和忧惧交织在那张脸上,他喊:“大哥”
跪在一张长凳边的将军刚毅的眼底满是疲惫血丝,他回过身来,无神的面庞涌上狂喜
第12章 第十二章
张珙走过去扶住他踉跄的身体,神情不免有些怅然:“大哥,红娘她,怎么了?”他不忍地搭手在那还残留在余温的脉络处,继而无奈地咬了咬下唇,在他拯救一个人的同时,往往正有另一个人死去,这或许是身为医者,最大的不幸
“贤弟,大哥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杜确这位传奇的白马将军已经不复当日的威光,他发丝凌乱,偶尔流露出的情绪几欲疯狂
“大哥,红娘的气息已全然没了”张珙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如今无知无觉地躺在眼前,她还醒着的时候,一定听了很多平日里难以启齿的话,不然那脸颊也不会如此娇艳,真不敢相信,她离开了她所钟爱的一切,她的小姐,她的爱人
“莺莺呢?”张珙突然拼命地拽着杜确的衣角,他惊慌失措的程度一点也不比对面的人少
“贤弟,红娘是被我带上战场的,我一时保护不周害她受伤,我真该就让她留在寺里,这样,也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杜确抱着头缩在那里,他揪着头发就像一个失心的疯子
“可是,大哥,红娘应该是中了消肌,”他突然凝重起来,连语气也低沉不少,“红娘是不是突然没了气力,而且受了伤的地方,痛得就像万蚁蚀心”
杜确的手怔地松开,他的嘴不由自主张大,目光循了长凳上的人,再挪不动,他走过去将那恬静的瓷娃娃抱在怀里生怕碎掉:“我们来的路上,在普救寺宿了一晚,莺莺小姐和红娘,还很要好地聊了整晚,从那离开后才开始没有的精神,战马上,我叫她抱紧我,可红娘却松了手”他回忆起来的样子仿佛一场久远的梦,忽悲忽喜,异常地苦涩
“姑爷,你再不快点小姐可就是红娘的了哦”那个笑容调皮的小女孩天真无邪,上天怎么忍心夺走她
张珙左掌倏尔合紧:“不可能,莺莺不会做这种事”
“将军,红娘是欢喜着你喜欢我的,小姐曾说要像嫁妹妹一样风风光光地把我嫁出去的,将军可要备好了聘礼再来哦”但那个颠沛流离的少女,还是在最好的年岁里,便毫无介意跟了这个无法保她安宁的将军,无怨无悔
杜确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但再没人会嫌弃地推着他躲那些扎人的小胡茬了:“我知道,小姐那么好的人,到底是谁要害她,结果却苦了红娘”
清幽梵响里袅袅升起的香炉前,虔诚的小姑娘跪在蒲团上抹着脸上的汗,却把一把香灰糊了上去,当时的小姐站在一边看着好笑,逗着她说话:“红娘,你不是不信鬼神的吗?”那小丫头理直气壮地爬起来,明亮的眼眸里星海沉浮:“可是小姐信,姑爷也信,红娘便只能求小姐姑爷的佛能保佑小姐姑爷,早日喜结良缘,老爷也能早日平反,重蒙圣宠”盈盈的小姐只能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你啊,真是个小笨蛋”
张珙忧心地遥望洛阳的方向,那座堪比长安的城池,埋葬了太多舍不得,他回身瞥了眼沉痛的杜确,声音连他自己都察觉得出颤抖:“大哥,让红娘,入土为安吧”
“贤弟”杜确缓缓地直起身,“都说你有洞察世事的本事,那你可否告诉大哥,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我也好,去找我的红娘”他的眼眶发胀泛红,却没有泪流,“红娘也真够狠心,就这么孤零零地把我扔在这里,还不许我去寻她”
“大概,”张珙出神地望了四方的天,思绪游离出很远,“还要很多很多年,”他勾出一个凄清的笑,“我想我们,怕是很难见上”
“是吗?”杜确抱紧怀里的人跨步走出药店,张珙不自觉地跟上,只是才走了几步王伾那不容忽视的目光便移了过来,他在两人之间徘徊许久,脚却像黏住一样再动弹不得
“去吧”王伾理解地点头,“药方给我,殿下那边,我来负责”
张珙一时也想清楚了这件事的后果,他看了这人很久,点了下头,追向了杜确已变小的背影
张珙提了药回来的时候,王伾正撑着阶廊懒散地趴在那里,身下铺着淡黄缀锦的垫子,他见张珙走进并没有惊讶,瞧了一眼继续逗笼里的鸟
“今日的事,多谢王侍诏了”张珙躬身表示感谢,如今天色昏暗,他在那林里,确实待得久了些
“没事,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王伾想坐起来,但半途意识到什么又趴了回去,“别担心,今天这件事已经算过去了,太子殿下也不会再追究,不过殿下从晌午起又起了热,有劳公子多照看着些”
“好”张珙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很随意地念了几个药名和剂量才拐入重廊,他的步速不知算慢还是快
而见终于没人之后,王伾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从椅上爬起,他扶着腰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走了一段他叹口气停下来擦汗:“果然还是不比叔文,挨不住板子,不过张珙眼力真毒啊,不愧是神医”忽而被眼前的黑影惊吓,看清后他的面色更是惨白,“叔,叔文,你回来了啊”片刻他装作无事地搭着他的脖子,“叔文,没事啦,不要黑着张脸嘛,走,陪你下棋去”
王叔文任他拉扯纹丝不动,他绷了许久后抚摸上他的发顶,然后双手捧起那张纤白的脸:“颜儿,你让我好担心”
“叔文,万一有人过来就不好了”王伾羞得满是绯红,但没一会连泪都出来了,“叔文,痛,轻点”
“这会儿知道痛了,刚刚逞英雄不是很威风吗?”嘴上说着这样,但还是放缓了力气,“虽然那两个人是我的手下,但太子的吩咐他们不敢不听,颜儿你受苦了”
“叔文,没事的,张公子方才给我开了个方子,应该很快会好的”王伾因为这样奇怪的姿势只得伏进他怀里不敢到处张望,他皮薄得很,被人看到真的不知怎么办是好
“张珙确实是神医,”他心痛地扶着王伾进了最近的屋子,“不过他的药方,大都是烈药,你受得了吗?”
“那,”王伾哑然,忽而便主动凑近那人身上,“不是还有你吗?叔文,帮我揉揉好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王叔文甘愿地撩起衣襟做起了按摩,“颜儿,今夜有无要事,我想和你聊聊”
“嗯~”王伾舒服地迷迷糊糊应着,“别以为我不知道叔文你在想什么,不过,随你好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张珙把药交给了路上的侍女,对那些探询的目光全当没看见,他有些不安,步伐也变得乱七八糟,他到了平日居住的西苑小屋前,一时不敢再进
“公子,太子殿下如今尚在昏睡,公子替殿下诊一脉可好”小芈候在门外,见到他回来后福下身,波澜不惊
“哦”张珙这时才看到太子平日的暴虐,那个王伾到底是怎样,才能平息他的惩罚,不对,好像他对除自己之外的人,一向都宽宏有加张珙进屋关门,他的衣袖握得变了形,他走到榻前伸出来的时候还在抖,李诵套着黑色内衫的肩膀露在外面,身上盖了厚厚的棉毯,他才注意到这种天气的屋子里却多备了几个暖炉,虽还没烧起,但屋子里却平添了几分烦闷,闷到他都待不下去最后,张珙还是摸到了他的腕,梦中的他睡得并不是很安稳,微微的一晃惊得他手马上缩回,等了半天确认他并没有醒才又放回去,许久,张珙又摸上他发烫的额,冰凉的手不知陷入了哪场风雨
“李兄这是遇见什么急事了,巴巴地守在小店门口,也不怕着凉”执伞的白衣书生走在长安那场惊落梨花的烟雨中,笑意中隐隐暖流
“君瑞,这一整天了你都不在,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真担心你一个文弱书生,会遇上什么麻烦”搬了小凳在阶前坐的华服公子那时天真的担心恍如昨日,他抛下肩上大概是好心店家赠的粗衣,也顾不得撑伞,便踏进了泥水,奔跑的样子雀跃入孩童
张珙见惯了病死后有些淡漠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收紧,差点连伞都握不住,,只是那个身上和他一样冰冷的人,抱上他的时候,他真的会觉得温暖
李诵戏笑般握住他撑伞的手,声音里满是狡黠:“君瑞,你看,你并不是不会习惯”他扶稳伞,额上沾染的一层雨渗进了发间,结成厚厚一层
“放开”张珙被突如其来的羞愤逼得耳根发红,言语间坚决不留余地
“君瑞”李诵打量着他的神色里乞求和委屈那么明显,他扁着嘴看了那人好久,才不舍地移开一点点手,“好了,君瑞,不要生气了,我让老板娘用姜熬了汤,你喝点驱驱寒,纵使你是大夫,但给自己治病,总归是不便的”
张珙抬头只顺了他一眼,声音软化下来:“好”他望望天色,补充上一句,“今天去永济堂义诊,你,很早就来了?”
“对,今天本想着和君瑞一起去游湖的,就早些出门了,这天气挺舒服的,可惜你不在”他颇为哀怨地瞟了张珙一眼,握在伞柄的手能感觉到下面纤长指尖微动
“我们,先进去吧”张珙率先迈开了步上了台阶,天色昏暗里他俯视下去,见到两人一致的步调,脸不禁又发烫起来
“老板娘,麻烦了,能不能把姜汤送回房里,若是方便的话,再烧一壶热水”李诵的风度虽然有些损毁,但他的举止,仍无处不彰显他的尊贵
张珙在三节楼梯之上看着和老板娘谈得欢畅的李诵,不由多留了一刻才继续踏上,但他才刚动,袖口便被人拉住
“君瑞,干嘛走那么急,等等我可好”李诵的耍赖撒娇使得风生水起,他知道若是动强,只怕这书生宁肯死也不会就范
“松开,这里人很多”张珙见下面聊天吃酒的人还很多,甩又甩不开,便只好不理他拖着走
“君瑞,放心,这种事经常会发生,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张珙又刷无赖地贴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接触的地方一片僵硬
张珙懒得动他,反正他力气也扳不过,关上门的时候他沉下了脸:“李诵,你到底要怎样?”
“君瑞,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光想着等你了,现在好难受”李诵按着肚子看他,拉着衣袖的手丝毫不松动
“怎么,哪里痛?”张珙也顾不得跟他置气,“八成是饿坏肠胃又着了寒”他看了看这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确实发白的脸色,“你等我开贴药给你”
“君瑞,不用了,”他将张珙的手捧着放在自己小腹上,低着头可怜巴巴地望他,推着那只手,一点点上移,“比起那个,我最痛的,是这里
《清风平》完本[古代架空]—— by:晏同风
作者:晏同风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