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石室的另一边摆着一排书架,上面摞了不少册子楚明允随手拣了本册子翻了翻,微微讶然,又拿过了其它几本翻看,随即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册子上记载着京畿几郡官员的履历,每册一人,从生平经历,到家眷妻小,事无巨细一一在列,可见搜罗之用心
从陈玄文之死,到宋衡之事,再到极乐楼一案,如今已然可以肯定同出一源,而且对方果真是筹谋许久,来势汹汹
“行了,”楚明允开口,对影卫吩咐道:“这些册子运到府中,那边的金块你们各取所需,动作快些,等我告诉了苏世誉后,这可就都要拿给李延贞挥霍了”
影卫称是,一致地上前来搬册子
楚明允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手中的册子上,“右扶风郑琬……”
深夜里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大人,”门外的人道,“属下有急事禀报”
郑琬闻声放下公文,起身开了门:“何事要……”
庭中已尸横二三,站在门前的人黑衣蒙面,缓缓地抬起脸来
一道白光乍现,胸口冰冷刺痛,郑琬反应不能地低下头,只见白刃没入胸腔,疾呼未及出口黑衣人便已抽刀后退,足尖轻点,转眼消失郑琬晃了一晃,猛然喷出一口血来,仰面倒在了地上
天际冷月无声
第二十二章
白露过,鸿雁南飞,气候转凉,秋意充盈宇内,天地一片肃杀之气连日来天色灰郁,笼在人头顶,更压在人心头
长安城内外皆是人心惶惶
自右扶风郑琬于家中被杀后,不过月余,京畿几郡又有四位官员横死,朝野震动现场几经探查,发现这五次犯案手法类似,而地点相距较远,基本可确信是有场组织的谋杀此结论一出,李延贞坐不住了
杀害官吏,本就是蔑视天威之举,而这接连几次还都是在京城周遭郡县出事,根本就是堂而皇之地威胁长安,挑衅皇权
长安城进出关卡更为严格,城内巡防营加紧巡查,茶楼里流言蜚语议论得热闹,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被恶意揣测了个遍,更有好事者偷偷下注,猜测下一个丧命的会是谁
案子经刑部移交上了御史台,皇帝李延贞下令,由御史大夫亲自查办此案,各方皆要协助配合,不得有误
御史台一时灯火彻夜不灭,疑犯与证物不断从地方押送过来,台中大小官吏忙得不可开交,几日后终于有了眉目,连忙呈报给了御史大夫
身负皇命的苏世誉粗略地看过后,却对他们温和地笑笑,道:“这些日子诸位都辛苦了查案不能急于一时,明日恰好休沐,还请诸位回府好好歇息吧”
诸位御史登时傻眼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上到朝臣贵戚,下到平民布衣,如今各方都在盯着御史台,这事明明就是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更别说有圣命在上,谁敢走?
然后发现他们的御史大夫真的走了
苏世誉在书房里与自己对弈,他闲敲棋子,凝神正盯着黑白纵横的棋局
“公子!”苏白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苏世誉分神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又忘了敲门”
“嘿嘿,我这次记得问了,我爹不在”苏白走上近前道,“公子您今日真不去御史台了?这才没一会儿,都好几位大人派人过来了”
“派人来说了什么?”
“大概都是问您在不在,然后说那案子紧急,就算休沐日您不过去,好歹给个意思,不然诸位御史没有查的头绪”
苏世誉的目光仍落在棋局上,指间夹着一枚莹润白子,顾自沉吟着不出声
“……公子?”苏白试探地提高了声音
“听到了”苏世誉终于开口,落子后仍不抬眼,又取过枚黑子打量着棋局,“他们的汇报和证物我都看过了,现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位太尉大人,想查的话不过是两三天的问题他们并非毫无头绪,而是没有我的许可不敢轻举妄动,为何要着急”
“那公子还不快下令啊!”苏白一兴奋不自觉上前了两步,“难得那个楚太尉露出了这么大的马脚!”
“不是他”苏世誉平淡道
“啊?”苏白愣了愣
“你小点儿声,吵得我忘记方才下在哪里了”苏世誉抬头瞥了眼苏白
苏白立刻闭上嘴,伸手在棋盘上指了指
苏世誉将黑子也落下,才继续道:“我与他两党相争多年,纯臣虽有过牵扯利用,但从未像现在这般大开杀戒,证物线索又那么明显,不是他会犯的错”他顿了顿,“更何况,我与他相识多年,还从未见他措辞如作为证物的书信上的那般正常过”
“公子的意思是有幕后黑手栽赃陷害?”苏白话一出口又忍不住困惑道:“不对啊,如今京中局势两分,又不是我们,难不成还能是楚党内乱?”
“京中只有两党,可长安外虎视眈眈的饿狼可多得是,你怎么知道没人已经插手进来了?”苏世誉抬起脸,笑意深深地看着苏白,复又收回视线道,“只是我还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突然针对上了楚太尉”
“说不定是因为楚太尉性格实在太差了!”苏白揣测道
“……大概吧”苏世誉停了落棋的手,微皱了眉,“总要弄清楚对方目的才好做决策,所以这件案子我打算亲自从头查起毕竟楚太尉统率军队多年,不知有多少将士已经分不清自己姓李还是姓楚了,如果现在贸然顺势处死他,恐怕会令军心动荡何况朝中除了他也不剩几人有行军之才,一旦边境借此……”他话音骤顿,唇边忽然浮现一丝笑意,了然地重复体味着那个词,“……边境”
苏白还茫然着,只见苏世誉起身正对着他,吩咐道:“将现有一切证物扣压御史台,没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动告诉御史中丞,他们一切照旧即可,关于这桩案子暂且不必再做什么”
“是,”苏白连连点头,“还有呢?”
“备车”苏世誉将棋盘移到一旁,理了理袍袖往外走去,“我去太尉府一趟虽然不怎么喜欢那个人,但比起边境的那些家伙,我还是宁愿他留下”
苏世誉的忽然到访让楚明允微有诧异,等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书信后,他神色反而波澜不惊了起来
苏世誉待他将信中内容看过,开口问道:“楚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明允仔细端详道:“这字徒效形态,未得其神,远不如我本人写的好看”
“……没别的想法了吗?”
“你若不信,我写封聘书送你看看?”楚明允认真道
“……依我来看,楚大人是打算写纸状书呈与我欣赏了”苏世誉道,“你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吗?”
“何必多此一举,”楚明允笑笑,将信搁在书案上,“苏大人既然都将证物拿给我看了,还需要我再费力为自己开脱?”
苏世誉笑了笑,“楚大人果然是聪明人这些命案既然不是你所为,御史台也自然不能令国之栋梁蒙冤……”
“苏大人,”楚明允凉凉地插话道,“把我称作国之栋梁,你不觉着有些心虚吗?”
苏世誉扫了自我定位如此真实的楚明允一眼,神色不变地继续道:“我的打算是你同我一起去案发之地仔细调查,看看是否还有遗漏之处,也好助你洗清嫌疑楚大人若是无异议,稍后我会入宫向陛下请示”
“你安排就行”楚明允无所谓道,“只是苏大人这般为我用心,可让我如何报答是好?”他顿了顿,笑意盈盈地瞧着苏世誉,“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啊?”
“愧不敢当”苏世誉淡然一笑,顿了一瞬又道:“不过楚大人若真感激,往后还请少些戏谑之语吧”
“哦——?”楚明允眉梢微挑,虚心求教道:“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戏谑之语,你说给我听听?”
“……楚大人”
“我在”
“告辞”
“我送你啊”楚明允笑眯眯地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自回廊往外走,朱廊外梧桐叶落无声,他们亦无言良久楚明允脸上笑意渐渐淡下,眸光兀自几番浮沉,忽然侧目瞧着苏世誉道:“虽说是重大命案,但其实你不必亲自过去也可详尽掌握情况的吧?”
“的确,但终归还是想亲自确认一番”苏世誉道
“我听闻事事必躬亲的人实则是因为无法全然信任旁人,”楚明允笑道,“苏大人防心重成这样,莫非是有什么惨痛过往?”
苏世誉神情毫无波澜,平淡道:“楚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楚明允偏头瞧他,笑道:“随口问问,若是勾出什么伤心往事,我不是正好能趁虚而入讨你欢心了?”
苏世誉淡笑了声,“劳你关心,”他垂眸,“我好得很”
送走了苏世誉,回书房时一眼就见到秦昭正认真研究着那封证物,楚明允便抄着手倚在书架上,问:“看出什么了没?”
“有人陷害你,”秦昭抬头看过来,“又是那股势力?”
楚明允反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册子,边一册一册地扔到桌上边念道:“右扶风郑琬、杜阳县令陈牧,河东郡守江正……”
册子杂乱地摊开在桌上,被杀害的五位官吏尽在其上
楚明允冷笑道:“若方才苏世誉是来搜查的,恐怕我现在就已经下狱了,而这些就是证物”
“所以这些是故意留给我们的?”秦昭问
“铜符是我夺下来的,他哪有本事预料这个”楚明允嗤笑,“也不知是那慕老板命大没死,还是他背后另有其人与其说早有预料,不如说是事发后不想情报被我们利用,干脆抢先杀了干净,顺便借此嫁祸给我,把劣势扭转反将我一军可惜啊——”他悠然喟叹,倾身抓过册子,一撕两半,“这次可是连苏世誉都来助我”
不过苏世誉想必是有他的打算,伸张正义保全忠良清白之言不适合他们两人,更何况楚明允哪里算得上什么忠良之士,听了一笑而过即可虽不知苏世誉为何没有借机除掉自己,但情况终归是利于他的,楚明允便懒得深究
只是有人不能不深究
宣室殿中,李延贞听罢苏世誉的回报,复杂地看了他许久,诚实道:“朕不明白”
“陛下请说”
“苏爱卿分明多次提醒过朕要留心楚爱卿,说他心思不纯,可能对朕的天下有所威胁可现在这大好机会,苏爱卿为何放过?”
“臣的确曾有此言,”苏世誉道,“然而鹤蚌相争,使渔翁得利,实在是不明智”
李延贞更为困惑,“爱卿所言边境动荡之事朕明白,可若依此来看,楚爱卿是动不得的,那又该如何对付他?”
“如今我大夏强将甚少,楚太尉不可或缺,只能暂且牵制,唯有待国中培养出有能将领之日,将他速而除之”
“话虽如此,可这些年楚爱卿的势力是有目共睹的日渐坐大……”
……能等得到那日吗?李延贞犹豫再三,把这个疑问咽了回去
太尉一职掌管军务,但要调军仍需请示皇帝,自身并无兵权可楚明允入朝六年,不但兵部已经对他唯命是从,将士们更是忠心耿耿李延贞偶尔抛开满心的雕刻书画分神细想,发觉自己都搞不清如今的兵权究竟算是落在谁手中
苏世誉沉吟片刻,开口道:“其实陛下不必过于担忧”他眸色深敛,缓声道:“依臣来看,楚太尉的傲气和不矜名节的性格正是他的要害,如今他能因此少了许多顾虑青云直上,可待他果真身处高处时,也定会因此跌入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可能略大
右扶风和京兆尹,左冯翊,并称三辅,是管理京师地区的地方官,
死的那五个人的换算到咱们现在,大概就是死了俩省长三个县长的概念……嗯……所以两位大人要亲自出动了
第二十三章
长安与扶风郡相距不远楚明允和苏世誉并非喜好铺张之人,又没有繁重行李要带,因此将朝中事务简单交代给属官后,便换上常服,一人一马轻便地出了城他们脚程极快,路过汤汤河水,行经寂寂荒山,夜幕垂下时见着了间客栈的影子,约莫明日便可进入扶风郡
仲秋之际,正值羁旅游子归乡之时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交谈得热闹,小二穿梭于桌间忙的不亦乐乎,见到进店的两人忙迎了上来听到是要住店后,小二拿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有些为难道:“两位客官,您也看到了,今天住店的人多,咱这里就剩一间上房了……”他目光在楚明允和苏世誉之间徘徊,询问道:“那间房还挺大的,既然二位客官都是男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挤一挤吗?”
出门在外,自当做好客栈空房不足的心理准备既然露宿也是要整夜地对着那张脸,那他们还有的选吗?
客房中的布置一应俱全,楚明允和苏世誉盯着那张床榻半晌,最终还是楚明允出声打破了沉默,“罢了,晚上我睡在地上就行了”
苏世誉微皱了眉,“你没必要将对待姑娘的方式用在我身上,你我身份相当,让你睡在地上成何体统?”
楚明允坐在桌旁顾自添了杯茶,自眼角斜去一眼,似笑非笑道:“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但也没听说过要监察到床上去的我不对旁人说,又有谁会知道这种琐事?”
苏世誉侧身看向他,“礼法如此,即便无人知晓,也不可逾越践踏”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一向对礼法不以为意的楚明允反问道
“是吗?”
“是”
“……”苏世誉扫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楚大人多心了”顿了顿又道,“且不论礼数如何,楚大人如今毕竟有嫌疑在身,今晚若再不幸出了命案,少了我从旁作证,只怕你会难办”
指尖轻点着木桌,楚明允支着下颔缓声笑道,“哦?原来是在担心我半夜跑了吗?”他话音微顿,盯着苏世誉的眸色渐深,压低了音色缓声道:“那你——就不担心我半夜对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楚大人果真以为我会任人宰割的话”苏世誉笑道
楚明允便收回目光,摊开手语气顿转得几分无辜,“我不是自觉声誉不佳,怕连累了苏大人吗?难得我这般为你着想,你居然还不领情”
苏世誉闻言居然似是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抬头望了一眼房梁,笑的温和,“既然楚大人用心良苦,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恐怕还要麻烦楚大人睡在上面了,免得我夜里起来喝茶时会不慎踩到你”
“……苏大人有半夜起来喝茶的习惯?”
苏世誉笑看他一眼,“以往没有,今晚就说不定了”
“……”楚明允刷一声地展开扇子遮住了脸,一手握着衣襟,幽幽叹道:“没想到苏大人这么坚持要同我睡一宿,那我还是从了你吧”
“……”苏世誉道,“下楼用饭吧”
楼下的客人比他们来时稀少了些,不再那么吵闹,小二上全了饭菜打着哈欠走了,客栈里一时只剩杯著之声
楚明允忽然想到什么,咽了口茶,道:“对了,补任右扶风的苏行,跟你什么关系来着?”
“是我叔父”苏世誉道
“亲叔父?”
“是,”苏世誉道,“我父亲年纪最长,其次是叔父,杜越的母亲最小”
“可我怎么记得,当年不由分说把苏行贬谪出京是你父亲苏诀的主意?”楚明允问道
“的确如此,”苏世誉沉吟道,“但究竟为何,我至今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父亲和叔父后来生出了些矛盾那之后叔父就远在镇江,这些年鲜少来往,当初我双亲因病辞世,他也未能前来,只是托姑母捎了封祭文”
别人家事,楚明允不好置评,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夜色渐深,客栈里彻底安静了,楚明允和苏世誉也安静地站在床边许久,无人动作
同床合睡一事虽然下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免生出了不自在